第337章 刮目
顧銘想起了往事。那一次,楊雷不告而別,他感覺到無孔不入的悲傷。于是,他消沉,學著大人們買醉。 他醉了,醉得不省人事,昏睡中只覺喉嚨干澀難受,頭痛,腹痛,全身都痛。 意識迷蒙中,他明顯感覺到了溫暖,那是一抹從胸膛傳來的踏實之感。 那時候,吳瀟背著他,一步一步往家里走。 他的胸膛貼著吳瀟的后背,那一分溫暖與踏實,便源自于吳瀟的后背——看上去那么干瘦的一個少年,他的后背卻強勁有力,仿佛天塌下來,他也能將之背起。 顧銘想到了吳瀟寫給自己的那一張錯別字連篇的小紙條,那么難看的字,難看到宛如一團又一團的墨球,其中透露的溫馨,卻無與倫比。 此時此刻,顧銘的心被點燃了,一瞬間想到好多好多往事。其中有歡欣,有惆悵,有淚水,也有喜悅,好多好多記憶碎片里,都清晰印刻著吳瀟的影子。 這個仿佛早已變了的少年,其實是一層不變。他還是顧銘的好哥們,還是顧銘身邊親昵程度僅次于親人的死黨。 顧銘說不出話來,大概是因為喉嚨有些哽塞,眼眶也變得有些發熱,心靈的觸動使他情緒激動,他怕稍一張嘴,眼淚便無端滑落了。 他還記得自己上一次流淚是在什么時候。那是今年年初之時,最愛自己的哥哥扇了自己一耳光,仿佛早已沉寂的眼淚在那時奪眶而出。 那時距今接近一年,卻不到一年。 顧銘覺得,男人并非不可以哭,不可以流淚。如天王巨星劉德華所唱的“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強的人也有權利去疲憊”。 只要感情到了深處,流淚在所難免。 所以一年哭一次,無可厚非。 可今天明顯不該流淚。應該笑,暢快地仰天大笑,因為往昔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那個人終于回來了。 顧銘壓抑著心里的激動,大步往前走,走到吳瀟前面。不去看他的表情,也不讓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所以,顧銘不知道,此刻的吳瀟和他一樣,也是滿目激動,恨不得仰天大吼的模樣。 兩個人穿過燒磚廠,穿過狹長巷子,涌入人流熙攘的大街。 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把整個世界都漂得晶瑩透亮。路旁常青的行道樹,刻著花紋的步行道板磚,偶爾蕩開一陣惡臭的路邊排水溝,均是那么那么的明亮。 寒冬季節,偶爾刮起一陣料峭風聲,卻也沒有割面生疼的凜冽,反倒多出一分清涼的冰爽之感。 似乎只要天氣好了,世間的一切都變好了。 兩人直行兩條街,轉入夜市街。 雖然天色尚早,但夜市街很熱鬧,行人密集,叫賣婉轉,各式各樣的店面也都齊齊敞開大門——夜市街并不是只有夜間才鼎沸的街道。 兩人走了一陣,其中幾家賣夜啤酒的店子已經開門,但他們并未前去光顧。因為出門前就說好了,他們喝不醉人的飲料,不喝酒。 茶也不醉人,大概可以替代飲料。 他們走進一家茶樓,卻并非顧銘以往光顧過的“心相印”茶樓。這家茶樓沒有名字,店門口只有一個大牌子,上面只寫了一個“茶”字。 只有這樣的茶樓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茶樓,因為里邊只提供茶和些許點心,不提供任何棋牌娛樂。 至于其他一些有著絢爛名字的茶樓,大多是掛羊頭賣狗rou。他們賣茶只是副業,主業是提供棋牌賭博,每個進茶樓打牌的客人都能免費點一杯茶,柜臺結賬時卻說這是“茶錢”。 眼前這家茶樓有些古舊,門面是一道刷了一層暗金色漆的木門,門兩側立著兩根巨大的暗金色石柱。店里邊的茶幾與長椅都涂了類似木頭一般的暗褐色漆,帶著古香古色的美感。有客人坐的茶幾便有香爐,香爐里冒著杳杳凝神香煙,隔著許遠便能聞到典雅的芬芳。 兩人進店,并無服務員招待,往大廳繞了一圈,驚訝發現這里邊竟無柜臺。 兩人錯愕,又四下掃視,發現里邊喝茶的客人大多是年過半百的老人。他們多是三五人一桌,可能都是多年的鄰居或幼時的好友,老來之時感慨往昔,聚一起喝喝茶敘敘舊。 顧銘很禮貌地詢問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想知道進店喝茶在哪里交錢。 “你們走錯茶樓了,這里是我們這些老家伙來的地方?!?/br> 老人的聲音很雄渾,身子骨顯得很健朗,并無老態龍鐘之相。興許是常喝茶的老人,身體都非常健康。 他露出一臉慈祥之態,呵呵笑著。 顧銘便說:“我們不打牌,只想喝喝茶聊聊天?!?/br> 老人略微驚訝地看了一下眼前的兩個小家伙,抬手指向大廳邊上的精木梯子,說:“順梯子上去,上二樓就能看到柜臺?!?/br> 顧銘道謝,竟像是在辦公室和老師談了話一般,臨行前還不忘俯身鞠一個躬。 兩人上樓。 二樓的陳設與一樓相似,除了更高一些,往窗外看可以看到更遠一些的地方,沒有其他區別。 柜臺就在樓梯口的位置,兩人上去就看到了。 令人錯愕的是,這樣一家宛如只招待老人的茶樓的坐臺收銀員竟是一位相貌清甜的美女。 她的五官很精致,唇紅齒白,看上去很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她的頭上挽了發髻,高高盤成一團,一支翠綠欲滴的步搖將之固定。她身著一身漢服,絳紫色的,寬松的兩袖端頭掛著幾簇蓬松流蘇,長袖浮動間,竟給人一種絢爛美好,卻又看朱成碧的詭異既視感。 顧銘走上去,微笑著打招呼:“美女,我們要喝茶?!?/br> 女孩眨眨眼,目中似也閃爍一抹驚奇,她甜笑著問:“請問你們幾位?” 顧銘道:“就我們兩個人?!?/br> 她又問:“你們需要喝什么茶?” 顧銘道:“隨意?!?/br> 她保持溫雅的笑容,做出“請”的姿勢,便蓮步款款走出柜臺,引著二人往大廳其中一張空茶幾走。 她的動作看似很慢,很優雅,但辦事效率很高。 她把二人引到座位,轉身走了一小會,便端著托盤把香爐和茶水都帶來了。 顧銘問:“是先給錢,還是走時給錢?” 女孩道:“你們要走時,來柜臺結一下賬就行了?!?/br> 顧銘點點頭,不再多語,女孩便又蓮步退開。 顧銘喝了一口茶,只知道這茶聞著挺香,喝著卻苦,品不出其他門道了。 他喝茶只是稍微潤潤喉,并不關心茶道。 他再抬眼,一語切入正題,道:“瀟瀟,其實我來找你,除了與你……”他實在不知該不該說出“和好”這兩個字,干脆將之省略,直接說:“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幫?!?/br> 吳瀟安靜喝著茶,漆黑的眸子卻盯著柜臺那邊,仿佛他眼中只有那個古典美女,并無顧銘。 顧銘皺眉,并不打擾他,安靜喝茶,安靜等。 大概過去半分鐘,吳瀟放下茶杯,笑問:“阿銘,你是想和我說徐蔚的事嗎?” ——徐蔚?你以前不是叫她“蔚蔚”嗎? 顧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索性不拐彎抹角,直接說:“徐蔚并沒有你所想的那么純真,她并沒有真心待你。今年五月,廣安城里,我親眼看到她和別的男人從賓館里出來,還在大街上摟摟抱抱的?!?/br> 顧銘想得很清楚,既然自己和吳瀟和好了,就必須把徐蔚的真面目告訴吳瀟。他不能看著這樣一個無恥的女人去給吳瀟扣帽子。 因此,顧銘說這話時相當平靜,甚至已經做好迎接吳瀟的質疑、不滿、憤怒等等反應。 怎知,吳瀟很平靜。 他輕笑著看了顧銘一眼,卻又偏頭看向柜臺那邊。他笑道:“雖然你把意思表達清楚了,但你說得還是太委婉了。你應該直接告訴我,徐蔚就是一只雞,任何男人都可以陪她睡?!?/br> 顧銘怔怔地盯著吳瀟,似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忙問道:“你剛才說什么?” 吳瀟淡淡說道:“我說徐蔚就是一只雞?!?/br> 顧銘倒吸一口涼氣,轉而目光如炬地盯著吳瀟。他發現吳瀟真的變了,變得比以往更成熟,更堅毅了。 這類宛如踐踏自身尊嚴的話,吳瀟能云淡風輕地說出來。 顧銘沉聲道:“莫非你早就看清她的真面目了?” 吳瀟點頭:“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但我一直裝作不知道。當然,在我們鬧矛盾那時,我是真的不知道?!?/br> 顧銘問:“為什么?” 吳瀟冷笑道:“她想玩玩我,我也想玩玩她,我們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卻又不傷害對方,很公平,也很公道?!?/br> 顧銘沉默。他第一次在吳瀟口中聽到如此冷漠的話,但他沒有感受到強烈的心靈沖擊,仿佛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靜默流淌的時間會漸漸改變許多東西。稚嫩的心漸漸蛻化為成熟的心時,他所想、所做的事都會改變,變得不可思議,變得令人費解。 正是弄懂了這個道理,顧銘反倒不費解了。不管自己身邊的人變成了什么樣子,他都不會覺得奇怪。 顧銘問:“某一天,你玩夠了她,或者她玩夠了你,你們就可以揮手道別了?” 吳瀟點頭:“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br> 顧銘沉思著繼續問:“就是說,你們現在還保持著情侶關系?” 吳瀟沒有回答,沒有回答便表示默認。他的目光還盯著柜臺那邊,目光變得貪婪,仿佛靈魂都被那個突兀出現的古典美女抽走了。 顧銘瞧出了他的心思,忍不住輕嘆道:“那么好的女孩子,可不會輕易陪別人玩?!?/br> 吳瀟卻說:“會的?!?/br> 顧銘皺眉道:“你有辦法?” 吳瀟道:“剛才沒有,現在有了?!?/br> 顧銘問:“能成功?” 吳瀟自信道:“在這方面,我從不無的放矢。要不我們打個賭,我可以在五分鐘內把那個美女搞定?!?/br> 顧銘不相信一見鐘情的說法,更不相信某個男的能在幾分鐘內搞定一個陌生女人,這種事情宛如天方夜譚,儼然不可能發生。 于是,顧銘也來了興致,想看看吳瀟到底要耍什么花招,便拍案道:“好啊,我們就賭一賭?!?/br> 吳瀟道:“口頭上說賭,卻不約定賭注,那就沒意思了?!?/br> 顧銘問:“你想下什么賭注?” 吳瀟隨口笑笑:“就賭今天的茶錢吧。你也知道,我一直很窮,有時候窮到一包煙的錢都拿不出,所以若能賺到一頓茶錢,我便心滿意足?!?/br> 顧銘啞然失笑:“好的,就賭今天的茶錢?!?/br> 事實上,從兩人進茶樓起,顧銘就沒打算叫吳瀟給錢。 吳瀟起身,很淡定地往邊上走,竟在靠窗的茶幾邊上坐下。 那張茶幾前坐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人,他的臉上布滿褶皺,臉型卻不顯蒼老,身子看上去也很壯實,說不定能和三十歲的壯漢扳扳手勁。 吳瀟坐在他面前,微笑著說了幾句話。老人表現得很不耐,對他愛理不理的。 興許吳瀟也覺得無趣了,便不和他搭話,起身又往柜臺走,但走了一半,又折轉回自己的座位,坐到顧銘面前。 顧銘問:“你在干什么?” 吳瀟淡笑道:“我本想去柜臺和那美女聊聊的,但我覺得不妥。我還是直接把她叫過來,當著你的面把她搞定,這樣才能讓你無話可說?!?/br> 他說話時,已經向柜臺的方向招手。 那古典美女看到了,便笑語盈盈地往這邊走。 她走近,甜笑著問:“你好,請問需要什么幫助嗎?” 吳瀟道:“美女,敢問芳名?” 美女竟很配合地說:“拙女曾初雨?!?/br> 吳瀟又說:“可問芳齡?” 曾初雨俏臉一紅,當即拒絕道:“問女孩子年齡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br> 吳瀟不以為意地笑笑,便說:“美女,方便留個電話,交個朋友嗎?” 曾初雨輕哼一聲,顯然也洞悉了吳瀟的意圖,竟不留片語,轉身就走。 卻在這時,吳瀟迅速起身,抬手若閃電般扼住曾初雨的手腕,把嘴湊到她耳邊說了一句悄悄話。 曾初雨竟止步了。 她目光復雜地盯著吳瀟,小聲問:“你怎么知道的?” 吳瀟道用手指了指腦袋,一臉輕佻,說:“用腦子想就知道了?!?/br> 曾初雨沉默,半晌啟唇,吐出一連串數字,正是她的手機號。 吳瀟也不含糊,快速摸出手機,照著她說的數字把電話存好。 待曾初雨紅著臉回到柜臺,顧銘忍不住問:“你對她說了什么?” 吳瀟笑而不語。 顧銘苦笑,他真的看不透眼前這位死黨了。 古語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顧銘與吳瀟絕交了近一年,再見面時,的確該認真“刮目”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