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下次
往后的數天里,顧銘還時常遇到魘,說來也奇怪,似乎從那一晚開始,每次夢魘來襲,他都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夢里。于是,事情變簡單了許多,不管夢境中的自己身處怎樣可怕的環境中,他都能泰然自若地咬咬舌頭,把自己喚醒。 這個辦法簡單而粗暴,屢試不爽。而且,有了第一次的經驗,顧銘每次都把嘴里的咬合力度控制得很好,用邊側的狼牙去咬舌頭,力量緩緩增加,直到自己感覺到疼痛,便不再加力。這樣一來,他便能在擺脫夢魘的同時,也避免咬傷自己的舌頭。 時間推移,時令到了雨水,殘冬的嘶吼徹底結束,氣候漸漸轉暖,長期陰沉的天空終于有了一絲明朗,不過也稱不上晴空萬里,畢竟是在降水多的節氣里。天穹仍懸著烏云,但不是那種濃得化不開的、黑壓壓的云,它的顏色很淺,常伴淅瀝的雨花聲,輕快而舒暢。 這期間,顧銘常趴在窗戶前聽雨,仿佛看著透徹雨水綿綿擊打臟污的大地,就覺得整個世界干凈了許多——“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只描繪春雨滋養萬物的一面,不曾想,一場活潑的春雨,也在歡躍的節拍中把世界洗得干干凈凈,興許連一顆顆陰沉深邃的心,也稍稍化開一些陰暗,變得澄澈許多。 前不久,顧銘和風雪說了自己和吳瀟的誤會,原本不指望風雪開導,只是當做聊天話題隨便說了一下。 風雪的反應很激烈,她覺得,錯的人是吳瀟,說他是小肚雞腸的人,還叫顧銘以后不要再和吳瀟接觸了。 顧銘知道,風雪心里偏袒自己,所以才把罪責全都推給吳瀟,事實上,錯的人終究是自己。數天的沉寂里,顧銘何嘗不想給吳瀟打個電話,把他約出來吃個飯,坐一起心平氣和的聊一下??墒?,顧銘行動不起來,他猶記吳瀟當時的冷漠,怕自己自作多情,反而更讓吳瀟厭惡。 這一天,風雪又說起吳瀟的話題,她變得理智了,開始承認錯的人是吳瀟。她發來的信息原話是:顧銘,我仔細想了一下,若換做吳瀟無意間看了我們,我想我也會大發雷霆,一輩子都不想再看到這個人了。而你也多半會偏袒我,做出和當時吳瀟一樣的反應,這一點無可厚非??墒?,你們是從幼時玩到大的死黨啊,彼此間的友情有多牢固自然不用說。就算你們心中有了一些隔閡,時間久了,也都會消散無蹤。無論發生了什么,最后都能笑著拍對方肩膀的,才叫死黨吧。 顧銘盯著簾外的雨,看著它從對面房屋的瓦縫、房檐不斷成股滑落,最終順路肩邊排水溝一直流入下水道里。它就像一條有跡可循的脈絡,一方連綴著浩瀚天穹,另一邊直指汪洋大海,構成瑰麗而壯闊的偉大循環。 而這往來與循環之中,顧銘漸漸想起曾幾何時映在自己眼前的“風雪彼岸”,那是一對殘缺的、刻畫輪回的美妙文字。時至今日,顧銘依舊無法寫出下聯。興許,不僅現在寫不出,五年、十年、乃至更遙遠的二十年后,他依舊寫不出來。 因為心如雨水一般澄澈,方才把問題想得更為深刻。他有了奇特的感覺,就似乎,若自己無法寫出精湛的下聯,也就是“風的輪回”,那他便永遠不能真正地牽起風雪的手。這是沒有半點依據與可信度的感覺,女生們習慣把它稱作第六感,并且由始至終深信著這樣玄奇的感覺。 于此刻,顧銘忽然也深信了此類荒誕的感覺,也正是因為相信,心里才有濃烈的無力感,因為他寫不出下聯。 于是,顧銘面無表情地打字,回一句與前文絲毫不相關的話:小雪,你還記得你曾寫的“風雪彼岸”嗎? 風雪:我當然記得啊,那時候我還苦思冥想了好久,只可惜沒能想出下聯。你忽然提這個,莫非你想出來了? 顧銘心里一陣慚愧,因為他之前幾乎沒有認真想過這事,回:沒有。 風雪:沒關系的,想不出來就算了。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其實我寫那一對殘缺的對聯,最初與最終的目的,也只是想借機接近你。不過,我本身也下了不少功夫,也曾努力想過答案,只可惜沒想出來?,F在好了,你都成了我的男朋友了,那對聯什么的,也都無所謂了吧。 顧銘:有所謂的。 風雪:你到底怎么了??? 顧銘:沒什么,就是我忽然覺得,作為你的男朋友,我有必要為你寫出下聯。 風雪:你這么說倒也沒錯,可是你也沒想出來啊。要不這樣,我也不催你,等你什么時候想出來了,再告訴我就好了。 顧銘:我就是這樣想的,不過我也不知道那是多久以后的事情了。 風雪:沒關系啊,反正你有的是時間去想,我也有的是時間去等。話說回來,你這么一說,我忽然有個點子了。 顧銘:什么點子? 風雪:這不是往后的兩年半我們都得相隔兩地嗎,那我們總得找一些小游戲消遣一下啊。游戲王卡片決斗自然玩不了了,畢竟那是要面對面坐著玩的游戲;故事接龍的話,我們寫了《風箏》,陸思和許成語也寫了《問心鈴》,初中三年看小故事已經看出審美疲勞了,也不太想再去玩這個了。 顧銘:那你想到了什么點子? 風雪:要不我們對詩吧。每天只對一句,且換著出題,詩、詞、曲、古文皆可,可以出同一篇作品的題,但句子不能重復。 顧銘錯愕,思忖著問:你確定你要和我玩對詩游戲? 風雪:我確定! 顧銘:你剛才說了規則,但還沒說游戲的獎勵與處罰。 風雪:我算了一下,從我們現在到高考前夕,還有八百多天,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各出四百多道題。誰答對的題目多,誰就可以要求對方考哪個省的大學。另外,我看你也不容易,我破例給你一個特殊福利。 顧銘:什么福利? 風雪:這個就要等你贏了我再說了。對了,規則還得補充一下。每次答題時間不得超過五秒,用以防止某人看題后馬上查百度。但是,答題時間太短,也不能要求絕對的精準。所以允許錯字,但字的發音一定得和原詩句同音才行。 顧銘覺得這個規則挺不錯,便同意了。這事說定,兩人又閑聊了一會,風雪再一次提到吳瀟,明里暗里都勸顧銘主動一些,去找吳瀟好好說一下,有利于冰釋前嫌。 顧銘思考良久,也覺得這事拖著不太好,便做了決定,干脆再去找找看吳瀟。 然而,結果卻一點也不意外,和顧銘想的完全一樣。 這一天,春雨綿綿,顧銘一手捏傘,一手舉傘,一直走到吳瀟家的樓下,他沒上樓敲門,怕再鬧出誤會,便站在原地撥通了吳瀟的電話。 呼叫鈴聲響了足足半分鐘,電話終于接通了—— 吳瀟:“喂,阿銘,你那邊有什么事嗎?” 顧銘:“沒事。就是我想找你吃個飯,一起聊聊天?!?/br> 一陣沉默。 吳瀟:“今天還是算了吧,外面下著雨,出門不太方便?!?/br> 顧銘:“沒事,雨勢不是很大,打把傘就好了?!?/br> 吳瀟:“我爸出門買菜,把家里唯一的一把傘帶走了?!?/br> 顧銘:“這也沒事,我帶了兩把傘,正好夠我們兩個用?!?/br> 又一陣沉默,時間比上次長了兩倍。 吳瀟:“還是不了,我家里有些事,不方便出門?!?/br> 顧銘:“那好吧,等你下次閑下來了,我再來找你?!?/br> 掛了電話,顧銘腦袋微微抬起,隔著朦朧雨幕,一直盯著吳瀟家的房門。 *** 屋內,徐蔚坐在老舊的床鋪邊看電視,大眼明亮,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亮,臉上還不時浮出美好的笑容。 吳瀟能讀懂他這表情的含義,便是強烈反對他隨顧銘一同出去。所以,吳瀟拒絕了顧銘,哪怕他從顧銘的話中聽出了少許的懇求,他依舊點不了頭。 把顧銘打發過去了,吳瀟再度坐回床鋪邊,與徐蔚并排坐著看電視。 電視里放的是星空衛視獨播的《熱門小馬》,徐蔚看得很認真,每當看到“便便仗”舉起屁股對著別人大便時,便忍不住掩嘴笑,從指縫里稍稍映出她的側臉與眉梢,亦是晶瑩雨水般美好。 忽然,吳瀟轉頭看向她,溫柔地抬手,把她不小心吃到嘴里的發絲捻出來,露出會心的笑。 徐蔚被吳瀟的認真表情驚到了,臉頰忽地紅了,問:“吳瀟,你這樣看著我干什么???” 吳瀟輕撫她的后腦,片刻又把手收回來,眉頭凝緊,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散去,平淡的聲線便從他的嘴里緩緩溢出。他說:“蔚蔚,你在家里待著,等不了多久,我爸就買好菜回來了。你和他一起吃飯,吃完記得幫忙洗下碗。我現在要出去一趟,可能會晚一點才回來?!?/br> 徐蔚聽懂了,原本水靈靈可愛的眸子霎時變得冰冷,熊熊怒意不加掩飾。 “不行!我討厭那個人!你不能再和他來往了!”她變臉很快,上一刻還顯得恬靜可愛的臉頰,下一秒就扯動出丑陋的憤怒表情,她尖銳的吼聲像驚雷,不只傳入左鄰右舍的房屋里,也飄向外邊的平地,傳入了某個人的耳朵里。 吳瀟靜靜地盯著這個自己想用全部力量去呵護的女孩,堅定的眸子有過一瞬的溫柔,僅片刻,又化作了頑石一般的堅硬。他不再解釋,起身便往門外走,縱使徐蔚用盡全力去扯他的衣角,依舊無法阻止他的腳步。 吳瀟走到門前,正想扭動門把手出門,怎知這門自己就動了,門外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佝僂老人,他正緩緩往屋里走。 “爸,你回來了?!眳菫t臉色變幻,很快變得平靜,對著爸爸打招呼。 吳爸的表情很沉,少了平日的慈祥,刀刻一般褶皺的臉上只有嚴厲。他進屋,把手頭的菜都放到廚房里,再出來時,臉上也有了怒火。他指著吳瀟,厲聲呵斥道:“你剛才把顧銘拒之門外了?” 吳瀟不解,直接搖頭:“阿銘沒來我們家敲門啊?!?/br> 吳爸冷笑一聲:“那就怪了。我回來時,他還在樓下的壩子上干站著,手上捏著兩把傘。我以為他是來找你玩了,才從我們家出去,所以沒多想,只笑著和他打了個招呼。這才上樓沒幾步,就聽到你們在大吼大叫的。我只是老眼昏花,還沒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一聽你們的話,就知道你們干了什么事! 你和顧銘從小就玩得來,我和你媽也都挺喜歡那個小家伙。不管你們之間是不是鬧矛盾了,他來我們家做客,你就不能把他關在門外邊!” 吳瀟的心猛然一顫,都忘了父親是在指責自己,忙問道:“爸,阿銘在樓下?” 吳爸淡淡說道:“他在不在,你自己看就知道了?!?/br> 吳瀟連忙往外跑,站在長廊的護欄前往外看,雨幕中,下方的空地上沒有人影。唯獨,遠遠的,平地與下坡小巷子相接的位置,有個恍惚熟悉的身影正撐著傘往更遠處走著。 地形遮掩了那人的半個身子,但吳瀟還是肯定,他就是顧銘! “阿銘——” 吳瀟大喊,把顧銘的名字拖得很長,但顧銘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并未聽到喊聲,身子完全沒入了巷子里,沒影了。 此時此刻,吳瀟心里升起無窮的懊悔,仿佛無數只蟲子潛入了自己的身體,它們堵塞自己的血管,還貪婪地吞噬血rou與骨骼,鉆心的疼痛感從全身襲來。 吳瀟的身子有些不穩了,他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好似隨時都會跌倒,但他仍跌跌撞撞地往樓梯間的方向跑了過去。 后邊,徐蔚還不依不饒大吼道:“吳瀟,你不要去追他了?!?/br> 吳瀟聽到了,但沒回復。僅留徐蔚與吳爸在屋子里尷尬對視著。 吳瀟沖出樓,迎著雨往小巷的方向跑,穿過巷子到了大街上。抬眼間,滿街五顏六色的雨傘,其中相似的更是多不勝數,已經分不清哪一頂雨傘的主人是顧銘了。 沉默中,吳瀟摸出手機,想要撥打顧銘的電話??墒?,他打開手機的第一時間,恰巧收到顧銘發來的短信,信息內容非常簡單:我也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