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中)
暮春叁月,江南草長,虞太師府上過壽,流水般的賞賜和賀禮從前門魚貫而入。 年僅十叁歲的太師府嫡女虞歆兒帶著一幫小姐妹在后花園里賞櫻,她年紀雖小,待人接物卻落落大方,各府的小姐們都很是信服的圍在她身旁嘰嘰喳喳。 杜尚書家的嫡女杜眉芳與她是從小玩到大的手帕交,她繞開一眾閨秀,和她小聲咬耳朵。 “隔壁那家沒人來嗎?”杜梅芳知道小姐妹與薛小將軍玩的好,按理說這種賀壽的日子,薛小將軍定是不會錯過,他巴不得天天找理由來見虞家大小姐呢。 虞歆兒放下手中的茶湯,嗔怒的瞪了她一眼,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杜梅芳了然的用帕子捂住了嘴,看歆兒的樣子肯定是會來了。 果不其然,夕食過后,眾家大小閨秀們帶著丫鬟婆子們紛紛告辭,前院的宴席也將近尾聲。 太師府的后門被小廝打開,一個身著紅色狩衣的少年捧著個包袱悄悄溜了進來。 薛將軍早已讓內子把賀禮備好一早派人到隔壁送出,虞太師還奇怪,今日怎么不見隔壁那半大小子來頑。 殊不知那半大小子早已偷偷潛入府內。 十五歲的薛長風眉眼艷麗,生的甚是張揚,舉手投足卻已具風流姿態。他最討厭別人說他生的好,他可是要當大將軍的人,生的如同小白臉一般如何服眾? 于是少時經常在虞歆兒的建議下外出曬太陽,日日去曬,生生把如玉肌膚曬出了紅色瘢痕,結果將軍夫人還請了御醫過來給他瞧病,搞得梁都不知多少公子在背后笑話他。 如今那曬傷剛剛好透,他前幾日生著悶氣,可在家被拘了幾日還是忍耐不住來找她。 “歆兒!你瞧哥哥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薛長風大大方方的把身后的包袱展示了出來。 “咦?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氣,不想再理我了?!庇蒽菏掷锬弥鴪F扇,邊搖邊瞄他。 “那怎么能夠呢?”薛長風才不承認是怕自己丑了讓歆兒meimei看見便不待見自己了。 “這是什么東西?”虞歆兒被包袱里的東西吸引住,不再難為他。 “呀!是兔子!”她驚喜的把小竹簍從包袱里拿出來。 “哈哈,是你長風哥哥給你獵的小野兔?!毖﹂L風一臉洋洋得意。 他去山上可不止是曬太陽,早就知道歆兒想養只小動物,可虞夫人不讓,這小野兔比正常的兔子小了不少,只有巴掌大小,比貓兒狗兒好藏,正方便歆兒玩。 “真可愛……”歆兒手捧著灰白相間的小兔子,一雙杏仁兒眼笑的瞇了起來。 薛長風楞楞地看著歆兒的臉,耳垂不受控制的紅了起來。 “咳,歆兒喜歡就好,這兔兒不叫喚,你讓杜鵑隨便找個地方都能養起來?!彼麕挽喊研≈窈t打開,又給她瞧了瞧這竹簍的機關。 “上下兩個蓋子都能打開,等這兔兒再大一些,哥哥就給你換個大點兒的竹簍?!毖﹂L風看著被歆兒meimei抱在懷里的小兔兒,不知為何不太順眼,介紹竹簍的時候借機把兔兒拿了過來塞進了竹簍里。 “小心不要讓它咬你?!毖﹂L風理直氣壯。 “真好玩兒,它好小呀?!膘簭牟毁|疑薛長風的歪理,就欠下身子隔著竹簍的縫隙瞧著小兔子。 眼見歆兒meimei被這兔子吸引去了全部心神,薛長風又從懷里掏了個玩意兒出來。 “還有更好玩的呢!”他把懷里的盒子拿出來,在歆兒的眼前晃了晃。 “是什么東西?”她好奇。 歆兒最喜歡薛長風帶來的各種小玩意兒,她長在深閨,自幼與她玩的好的也就是薛長風和稍微親近些的杜眉芳,秉承著世家閨秀的名頭,日日克己復禮,窩在這繡樓里不見外人,大一些的時候,組織賞花會也是世家女們的交際應酬,實在說不上有趣,每每結束,倒是乏累的緊。 薛長風靠近她,在她眼前把小盒子打開。 盒子里赫然是一個精巧的玉石微雕,這玉石被雕刻成小舟的樣子,船家和客人都栩栩如生,船倉里還有案幾小菜酒壺,那擺盤的紅燒rou居然是rou紅色的玉石雕制而成。 虞歆兒驚喜的摸著小舟,邊看邊贊嘆,“這玉雕真好看!”她扭過頭,只感覺額頭觸到薛長風的下巴處,撞的二人皆是臉紅耳熱。 “歆兒喜歡就是歆兒的了!”薛長風大大咧咧,他搜尋這些小物不就是為了讓歆兒開心嗎?看到歆兒開心,他的心里也會莫名的開心。 “這……這太貴重了,娘恐怕不會讓我收下的……”歆兒猶豫不決,可眼里的喜愛不作假。 “歆兒喜歡就是歆兒的!長風哥哥家里還有好多呢!既然大夫人不讓你收,你不告訴大夫人不就行了?”薛長風除了在歆兒面前收斂一點,在自家那是就差上房揭瓦的頑劣,他也自是知曉虞夫人在歆兒過了十二歲生辰以后便不允歆兒再見他。 不然他也不會偷偷賄賂太師府后門,要不是爬墻太顯眼,他是真的想過干脆爬墻過來找歆兒。 “嗯呢。歆兒聽長風哥哥的?!膘盒邼男α顺鰜?,她慣是乖巧聽話,要是虞夫人在場聽到薛長風這番教唆,定是要氣的暈厥過去。 一旁侍立的杜鵑和紫蘇對視了一眼,眼里皆是笑意。 一年半后,歆兒的十四歲生辰剛過不久,年滿十七的薛長風也過了生辰。 他的眉眼已多了些許英氣,已然是個英俊瀟灑的少年郎了。 照例偷偷摸摸賄賂了門房,他用小石子砸了下歆兒的窗戶,只見杜鵑開窗,見是薛小將軍,轉頭與正在作畫的小姐傳達了去。 窗邊換了人來。 歆兒這一年多變化甚大,小女兒家如同花骨朵一般已然要綻放開來,她的好顏色也逐漸在梁都命婦圈兒流傳開來,人人都講,虞太師家的嫡女虞歆兒生了幅國色天香的好樣貌。 歆兒依然是乖巧模樣,她也漸漸懂得男大女防,不欲出門,便倚在窗邊與薛長風敘話。 “長風哥哥是不是又出去打架了?”歆兒望著薛長風青紅的額角目露擔心。 “???這個?”薛長風摸了摸額角,絕口不提白日與調笑虞家小姐容貌的地痞流氓動手的事情“男人打架很正常的,偶爾切磋下武藝而已?!?/br> “歆兒,我娘今年提起來要給我定親了?!毖﹂L風望著她的臉蛋,欲言又止。 虞歆兒心揪了起來,她低垂下腦袋,“那挺好的呀。長風哥哥是該定親了……” “你……沒有什么要與我講的嗎?”薛長風胸悶,歆兒meimei竟是一點都不醋的。 “我,要講什么?”虞歆兒不愿看他,手里的帕子被絞的死緊。 “好!”薛長風賭氣,“你既然無話可講,那我有話要講!” 他重重的的喘了幾口氣,“我薛長風,今日在此想問問虞家大小姐虞氏歆兒,愿不愿意及笄以后做我的妻?” 虞歆兒震驚的抬頭,待看見薛長風漆黑透亮的期待眼神,她驀然羞紅了臉頰。 “如若歆兒愿意,長風愿等你到及笄以后立刻讓我娘上門提親,我保證此生只有你一人!”他心中緊張的要死,干脆豁出去一鼓作氣。 “如若歆兒不愿意,那長風就再不打擾,待你成親之日,長風送上千金賀禮,賀你……覓得良人?!彼€氣似的撇開頭,“也不枉我們這些年的情誼?!?/br> 歆兒早已捂住了臉頰,她的臉已然火辣辣的,可胸中的欣喜不做假,她覺得再沒有比此刻更讓她覺得開心甜蜜的了。 沒等到歆兒肯定回答的薛長風卻以為歆兒不愿嫁給他,他一雙大眼里的光芒漸漸熄滅。 可,可讓他再說出把歆兒讓給其他男人的話,他不愿! 只要想到歆兒要嫁給別人就覺得要氣的吐血,薛長風不禁捂住胸口,恨的咬牙切齒。 “我剛才說錯了!如若你不愿意!那誰來娶你我都要與他比試一番!除非能打過我!不然、不然他就不配娶你!”薛長風開始耍賴。 站在門口望風的杜鵑和紫蘇聞言已然憋笑憋的肚子痛。 “你瞎說八道什么呀?!膘焊糁皺羟盟乜卩凉值?。 看著歆兒嬌羞的模樣薛長風哪里還不懂?!他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捉住歆兒的小手,一臉激動的問她。 “所以歆兒是答應嫁給我啦?”他再次確認。 “這梁都的少年郎還有比你更能打的嘛……你這是存心…壞我姻緣……”歆兒的手被他緊緊攥住,她咬住嘴唇,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就知道!歆兒心里是有我的!” 他一把把歆兒從窗欞里抱出來,不顧歆兒的小聲呼叫,摟住歆兒的腰在院子里轉著圈兒;直把歆兒也逗得笑了出來。 今夜月色正好,一雙小情人在星星的見證下互通了心意、風帶走了兩人的喁喁私語,那綿綿情話只把星星羞的躲到云層之后去。 叁月初八,虞太師府,虞氏嫡女虞歆兒的及笄禮。 祠堂前仆從人來人往,有不少世家夫人的馬車停在府前…… 杜鵑和紫蘇被罰去柴房,歆兒坐在梳妝臺前,一旁侍立的是柳姨娘和虞嬤嬤。 柳姨娘幫歆兒上著妝、一旁四個嬤嬤和四個丫鬟都端著及笄要用的東西站在一側。 看著鏡子里消瘦許多的嬌兒,柳姨娘也心疼不已。 “大小姐,聽姨娘一句,不要惹夫人生氣了,咱們女人家,歷來都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老爺夫人都不會害了你,”她摸了摸歆兒的頭發,“姨娘也是從小看你長到大,你不吃不喝、瘦成這樣兒,姨娘心都疼的要碎了,更別提夫人和老爺?!?/br> 她看著不言不語的歆兒,眼眶也紅了下來。 “不管以后如何,你不把身子養好了,就算那人回來了,你身子垮了怎么去見他?你說是也不是?”柳姨娘用帕子擦了眼,她是大夫人婢女出身,也算是看著歆兒長大,好好的人兒瘦成這樣,誰看了不難過心酸? 虞歆兒定定的看著鏡中的自己,沒人知曉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隨著四周仆從的魚貫而出,賀氏走了進來。 柳姨娘和虞嬤嬤退到一旁,賀氏坐到女兒身邊,一只手輕輕撫摸著女兒的臉頰,一邊自言自語。 “一轉眼,十五年都過去了?!?/br> “你將將生下來的時候,和小貓兒一般,哭都哭不出來,我那時年輕,生怕你是不是害了病,問人家穩婆,她說你是身子骨兒弱了點,可還算康健?!?/br> 她回憶著過往,一邊把最后的幾枚小簪插到女兒的鬢間。 “娘這輩子,只得你一個女兒?!?/br> “娘一直以為,把你教養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你乖巧伶俐,漂亮大方,娘以為這樣兒便是極好了。娘也一直以你為豪?!贝蠓蛉丝粗畠?,笑中含淚。 “可如今娘覺得自己錯了?!?/br> “娘不該縱著你與那薛家小子私相授受,娘不成想,竟是害了我兒?!彼难蹨I終于落下來。 “你可知,今日非但是你的及笄之日,還是那青禾縣主與薛家小郎的大喜之日?!?/br> 歆兒猛然抬頭,她不可置信的望著賀氏。 大夫人把手里的密函置于虞歆兒的面前,她心如刀絞。 試問世間哪一位母親不愿自己的孩兒幸福美滿,可造化弄人,要怪只能怪他們管教無方,怪這世事無常。 “你從小到大都是那般乖巧懂事,娘哪里能忍心讓你受這份兒情傷,如若他沒婚約,娘就是拼了這誥命也去太后那兒給你請個懿旨,可那薛家小兒早已接旨完婚?!?/br> “他如今已是鎮北侯的女婿,圣上欽定的鎮北將軍,你便是要讓為娘心疼死,也等不來他的?!?/br> 歆兒緩緩彎下腰來,拿起案幾上的密函。 她的睫毛如同蝴蝶翅膀一般輕顫著,逐字逐句的望著密函上的內容。 【大梁歷叁百六十叁年,叁月初八,青禾縣主沉青禾與上將軍之子薛長風于北漠奉旨完婚,兩家結秦晉之好……良緣永結,一堂締約】 良緣永結…嗎? 她捧著手里的信函,霎時間淚如雨下。 “長風哥哥最愛紅色,他若身著喜服,必定是,英武不凡吧?!彼χ袔I。 “是歆兒不懂事,對不住爹娘,歆兒知錯了……”歆兒扭頭跪倒在地,頭重重的磕在賀氏面前,只叫在場的人心碎。 賀氏聞言大慟,她望著眼前乖巧懂事的女兒,哪怕是已知被辜負,也絕口不提那人一句不是,她緊緊抱住女兒,只恨不得立時把那薛家小兒千刀萬剮…… 及笄禮上,由賀氏在眾女賓面前為女兒加笄。 初加、一拜、二加、二拜、叁加、叁拜…… 女子許嫁,笄而禮之。 少女的秀發被簪起,她抬起頭來,望向太師府外的天空。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br> 她仿佛又聽到年少時,他頑皮的在她耳邊念著詩經。 “待歆兒及笄之時,我就來迎娶你!”他信誓旦旦的保證。 誓言仍言猶在耳,她淚盈滿眶,終究,她的長風哥哥,沒能信守他的承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