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張成撩起床幔,手指敲了一下酒罐,他抬手將酒罐打開,“喝不喝?” 酒香蔓延,酒氣濃郁,沖淡了香爐中裊裊而出的淺淡檀香,路介明動了動脖頸,撐著手臂坐了起來,御醫留下的藥罐排排放好,今后一段日子為免留疤,他都要時常上藥。 “你母妃回宮之事,你不要多提,陛下總會接她回來的,只要他想立的儲君是你?!?/br> 張成將酒罐放在案幾上,尋了路介明盛滿茶的杯子,將茶水隨意潑了,倒上了自己帶來的燒刀子。 張成來熱河行宮之前就想過,當年容嬪的事陛下沒有公之于眾,反而將一眾知情人統統絞殺,除卻那幾分對于容嬪的舊情,更多的就是在考慮今朝七殿下儲君之位能否繼續走下去。 能被朝堂百官認可的儲君人選定然出身上要無任何可以指摘的瑕疵,皇帝一定會保證朝堂之上至少不會因為容嬪之事來影響路介明。 為人父母者,則為之計深遠。 皇帝是父,是君,路介明又是他最好的儲君人選,于情于理,張成都認為容嬪要么被皇帝升升名位解決掉,要不就是風風光光接回宮。 如此看下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男人是狠心的,也是憐憫的,那么點微弱的憐憫的同情心多半會給了自己唯一喜歡過的女人。 容嬪就是這樣的女人。 要不然也不會留到現在。 路介明已經將衣袍重新穿好,他坐到與張成對面的位置,端起酒杯,嗅了一口,因為許連瑯的存在,他乖順的很,并沒有嘗試過飲酒,但近日胸口憋悶,一股氣不上不上,他仰頸,喝了大半杯。 烈酒入口,舌尖都是火辣的,胸口像是在被一團火燒灼著。 “哎呦,喝的這么急干什么,你第一次喝酒,當然要慢慢來啊?!睆埑山o自己倒了一杯,自顧自的與他剩下的半杯酒碰了碰,“來,恭喜我們七殿下今日第一次飲酒?!?/br> 他拍著路介明的肩膀,“醉一場,這就什么煩惱都沒了?!?/br> 他傷口并未完全痊愈,其實是不適合飲酒的,但張成知道他其實心里并不好受。 與其憋悶著,不如痛痛快快醉一場。 這人活一輩子,苦苦苦,唯酒,解千愁。 路介明緩過那股子辛辣,挑起眉眼瞧他,鳳眼蒙上了一層細細的霧,眼尾洇了一抹淺調的紅,“太傅帶出的學生中,只有父皇最得太傅心意吧?!?/br> 張成那口酒都還沒咽下,就被嗆了一大口,酒從喉嚨嗆到鼻子,他趕緊找了巾子擦,“路介明,你這個小白眼狼,為師那么向著你,你還要試探我!” 跟聰明人講話最是不費力氣,說出上一句,下半句就自動接上了。 帝師張成是皇帝派遣過來的,他們之間的師生情誼是皇帝給的,路介明與皇帝看似同心,其實這做父親的,做兒子的之間的齷齪只多不少。 太傅此時心到底向著誰,便尤為重要。 太傅信誓旦旦,路介明一笑置之,言語最是不可信,行動才是最好的證明。 如今,他不信任任何人。 他拿起杯子,慢慢的飲下了剩下半杯酒,喝過第一遭之后,倒也是品出了酒中的甘醇,胃的燒灼感減輕了好多 。 他一杯接一杯的喝,光喝不語,張成本意是與他聊聊排遣一番,見他這樣,一把搶過他的酒杯,“哪有這樣干喝的,太浪費我這酒了?!?/br> 他從桌子上端來糕點小菜,強塞著要路介明吃上幾口,路介明手里被塞上了一雙筷子,他夾了一小塊馬蹄糕,筷子才剛觸上唇,馬蹄糕就已經滑落。 張成似有所感,突然道:“連瑯這件事,你也是迫不得已,這樣也是在保護她?!?/br> “真成了白眼狼了?!甭方槊鬣?,念叨起張成剛剛用來反駁他的字句。 那夜在客棧,他窩在許連瑯那間耳房外面,正因為聽到許連瑯那番話而驚喜時,就碰到了張成。 張成莫名其妙出現在客棧,拽著他莫名其妙的聊了好久,關于白日皇帝的反常舉動,關于他與許連瑯。 話說了很多,一言即可蔽之,他不能在乎許連瑯,至少在明面上不能。 道理他都懂,但怎么做到呢,以前是他千怕萬怕許連瑯疏遠自己,現在反而是他要主動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 腦子成了一團漿糊,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但視線依然是一片朦朧,兩陀紅浮現在腮邊,他聽到張成說他醉了。 但他覺得自己現在清醒的很。 “殿下,忍一時方得長久,你也不想因為自己的關系讓她受到傷害吧?!睆埑稍谒厔裰?,試圖讓他好受一些。 “哪里還有長久,我還能有幾年,還有幾年能報答她。她早晚要出宮的啊……” 路介明精準無誤的找到了其中的漏洞,他趴在桌子上,額頭抵上手臂,他像是將自己藏了起來,張成看不到他的表情了。 “太傅不必再勸我了,我別無選擇,已經這么做了?!?/br> 進宮之前這么做了,進宮之后還得這么做。今日臨近乾東五所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掀開了簾子,太過想念,迫不及待。 明明知道,處處都是父皇的眼線,應該這么直接進去,不給任何人眼色,但看到那一群內侍,他整顆心都在疼,要內侍們覺得他jiejie并不受他待見,從而暗地使絆子嗎? 這怎么可以呢? 于是他停了下來,跟她說了那么一句話,說的時候渾身都在發著抖。 他不知道有沒有被人看出自己的異樣,但沒辦法,在她面前,他做不到任何偽裝。 他很頹廢,手邊的圣旨被他掃到了地上。 “我喜歡她,不敢告訴她?!?/br> “我想對她好,現在也不能了?!?/br> 有時候,他真的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這一輩子的所求,不過就是她,但他在做什么呢,一步步將她推開。 他們一直喝到后半夜,狗吠聲遠遠傳來,四兒守在殿外,看著這偌大的乾東五所都滅了燭火,觸目所及,都是漆黑。 他站起身,伸著懶腰,活動身體,突然就撇到一個毫不起眼的小耳房也在亮著燭火,他年歲小,好奇心太重了,便躡手躡腳湊近去看。 伴著幾聲突然加大的狗子叫喊聲,四兒看清了耳房中住的人是誰。 狗子護住,見陌生人來訪,呲牙咧嘴的跑了出來,“嗚嗚嗚”的半威脅式的吼叫。 四兒被嚇住了,不知道狗咬不咬人,整個人舉高了手,“別別別,我就看看,別叫別叫?!?/br> 小路子哪里能聽懂這話,瞪著腿兒就朝他撲上來。 差點嚇出眼淚來的時候,許連瑯推開了門,她叫著小路子,將狗叫了回去。 四兒淚眼婆娑,“許姑娘……這也太兇了吧?!?/br> 許連瑯掐著小路子的后脖頸,連連道歉,“我教訓他,嚇到你了,我替他跟你賠不是?!?/br> 四兒擺手,吸吸鼻子,躲著那狗子,“許姑娘要是還沒睡,不如去看看殿下,殿下喝的好醉,張太傅將殿下灌醉了,也不管了。殿下那個脾氣,我不太敢進去?!?/br> 他突然意識到,還沒有介紹自己,“哦,許姑娘我是殿下的小廝,殿下沒出宮的那會兒,都是我陪同伺候的,等了這好幾年,終于把殿下等回來了?!?/br> 許連瑯并不意外,不單單是皇子,就算是宮外那些富商家的小公子也會找個年紀相仿的小廝伺候,小時候是玩伴,大了是主仆。 許連瑯這么晚了沒睡,也是因為路介明回來時那一句,晚些過來找她。 她等了會兒,幸好有小路子,倒也不困。 聽四兒說他醉了,她不免加快了步伐,路介明沒喝過酒,傷還沒好第一次喝酒,怕是會胃里不舒服。 “勞煩四兒叫了廚娘,煮點兒醒酒湯可好?” 四兒自然應答,許連瑯站在殿門前,手碰上扶手,還沒有推開,就被一股子力氣攬住了腰身。 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埋到了她懷里。 路介明醉了,醉的很徹底。 滿嘴說著胡話,許連瑯喚他的名字都沒什么大的反應。 他瞇著眼睛,一會兒說燭火太亮,眼睛疼。 一會兒又說酒不好喝,嘴巴好干。 最后又過來拉許連瑯的手,剛碰了一下,又像是被針扎到一般,快速收回了手。 他急匆匆的遠離許連瑯,因為醉酒,說話都大著舌頭,指著許連,“你可千萬不要過來!” 你過來了,我就忍不住抱你,碰你了。 第70章 玉鐲子 jiejie,如果我說我喜歡你呢?!?/br> 許連瑯將他拉到床榻上, 細細幫他掖好被角。 他酒品不好,鬧了一會兒,吵吵鬧鬧話突然多了, 話語沒有中心思想,許連瑯原本還在努力分辨, 發現都是胡話,也就算了。 他原本平躺著,突然翻動身子, 兩條手臂圈住了許連瑯的手,腦袋也靠了過來,綢被掀開個口子, 被他體溫捂熱的空氣四溢出來,周邊好似都在蒸騰著他的體溫和氣息。 許連瑯以為他是不舒服, 便微微彎曲膝蓋,湊近問他,“想吐嗎?介明?” 她騰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聽到他小聲的哼, 大抵是不好受的,他在床沿趴了會兒,手攀著許連瑯的纖細的小臂縮了回去。 就像是張成所說的,酒是個好東西, 解千愁,也撞慫人膽。 路介明半睜開那雙已經完全迷糊的鳳眼,迷迷瞪瞪的去看許連瑯,看了好一會兒,突然道:“jiejie,我又做錯了?!?/br> 他話語很輕, 口齒間噴出的酒氣很濃烈,酒罐隨意癱倒在地面上,燭淚順著金蓮花座燈盞流下,在幾案上堆成薄薄的一層渾濁的白液,而后又慢慢在空氣中冷卻。 殿內一時寂靜無聲。 許連瑯不知道他又在為什么事道歉,她撫開他被汗濡濕的頭發,少了頭發的遮擋,可以清楚的看到他蹙得緊緊的眉尖,蹙成了個緊緊的“川”字。 許連瑯情不自禁想要去給他撫平,嘴上嚇唬他,“你老這樣皺眉,老了之后就會生出皺紋,要丑死了?!?/br> 不知道他聽到沒有,許連瑯微涼的手幫他輕輕按著太陽xue,杏眼映上燭火的暖色光調,“介明,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我知道的,你有苦衷?!?/br> 他的歉意在酒精中發酵,這句話,撫平了許連瑯這幾日心上卷起的所有的漣漪。 也許今后都要這樣,七殿下路介明是七殿下,奴婢許連瑯是奴婢,他們再也不復之前親昵,只有主仆尊卑,這樣也沒關系。 真的沒關系。 她很好哄,一句“抱歉”就可以了。 “汪!嗚!嗷嗷嗷!” 小路子的聲音遠遠而來,路介明喘了口氣,睜大了眼,像是突然從酒醉中清醒了過來,但許連瑯看他暈暈乎乎的身形,就知道還是醉的厲害。 她扶住他的肩膀,“你小心點兒,聽到小路子聲音了?它叫了這么久,估計就是想見你。好好睡一覺,明日好抱抱它,它太粘人了?!?/br> 路介明睜著眼睛看她,喉結上下滑動著,“太傅將小路子帶過來了,以后我不在的時候,小路子就可以陪jiejie了。小路子小路子,這個名字起得好,jiejie只要叫狗,就能想起我?!?/br> 他像是根本聽不到許連瑯的話,東一句西一句,自己與自己對這話。 許連瑯卻覺得這樣的路介明可愛的打緊,這一晚上像是要說完之前吞咽下的所有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