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一切的倒霉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司月有些喪氣地躺在床上,看著星星點點發霉的天花板。 是從司南田開始賭博的那天起嗎?那太遙遠了,遙遠到甚至司月記不得那一天李水琴在家里和司南田吵了多久。 天亮吵到天黑,天黑又吵到天亮。 吵到最后司南田認輸,他忙不迭要去和狐朋狗友開新局子,哪有閑功夫陪李水琴吵架。 有時候賭到錢了,就給司月買最想要的公主裙,司南田抱著司月問喜不喜歡,司月也笑得兩眼瞇起說喜歡的不得了。 怎么會不喜歡呢,總是被班里小朋友罵窮酸的司月怎么會不喜歡呢。 那是從李水琴認識的新牌友是有錢人情婦開始的嗎? 她每天聽著那新牌友講她活得有多么瀟灑自在,今天又在哪里買房明天又去哪里度假。 李水琴聽了后也日日同司月講,最開始還埋怨司月為什么和季岑風分了手,罵她不知好歹。后來發現司月和他徹底沒戲后,又開始明里暗里,叫她去找有錢男人。 司月不理她,她就追到夏川去。一邊罵罵咧咧她裝清高,一邊又給實習工資低到可憐的司月塞幾百塊錢,說是給自己晚年投資,叫她多吃點。 司洵更是年紀輕玩性大,價值觀天生被李水琴帶壞。 長大了沒錢了,便開始在司月耳邊重復李水琴的話。姐,姐,你去找季岑風和好啊。他一面幫著司月趕走圖謀不軌的惡心同事,一面又心有不甘地叫她回頭去找季岑風。 日日月月,年年歲歲。 煎熬與困惑,與日俱增。 司月以為她熬過來了,她放棄了大學畢業后繼續讀書的想法,一個人逃離去了夏川工作。她以為只要她更努力一點,就可以以一種局外人的身份盡她作為司家人的職責。 但是一朝夢醒,司南田欠債外逃,李水琴被追債的打成殘廢。 一條腿斷了,整個人昏迷不醒。 司月當時在夏川接到司洵慌慌張張的電話時,頃刻間只覺得傾盆大雨劈頭蓋臉。 她嚇得渾身冰涼面無血色。 局外人,怎么可能。你司月到死都是司家的人。 李水琴昏迷了三天才被搶救回來,但是她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左腿算是徹底地廢了。送到醫院之后,還連帶著檢查出了中期的胰腺癌。 一住就在醫院里,走不掉了。 她走不掉了,司月也走不掉了。 命運扯一張天羅地網,叫你回到所有痛苦的起源,它要折磨你,要叫你好看。 要你為逃跑付出代價,要你生不如死,痛哭流涕。 蘇甜問她: ——“你沒想過和你的家庭脫離關系嗎?” ——“你沒理由為他們活一輩子的?!?/br> ——“司月,你要想想你自己??!” 司月想走的,怎么走? 丟下癌癥中期被人打成殘廢的李水琴走嗎?丟下病房里面目全非連做飯都不會的司洵走嗎? 如果能丟下的話,那太好了。 割情斷義,及時止損。 但那就不是司月了。 司月丟不下,她笑著和罵她是狐貍精的客戶一遍遍解釋,她笑著和羞辱她的季岑風說謝謝。 那個眉眼里永遠溫柔永遠輕聲細語的司月,在無人看見的沼澤里艱難前行。 無數根荊條緊緊纏繞在她的身側,深深嵌入在她的筋骨,她無處可逃,無處可躲。 一路上丟棄的東西太多,自我,自尊。 所有曾經塑造過那個讓季岑風愛上的司月的品格,都在這條路上,因為負擔不起而慢慢丟棄。 下一個又是丟棄什么呢? 司月躺在床上沉沉地闔上了雙眼。 她不知道。 她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哪里有空回答這些, 無聊的問題。 - 司月是在開始找工作后的第三天接到王經理的電話的。 那天她剛從兩場面試里脫身,精疲力竭地在臥室看下一場面試的地點。 忽然一陣響鈴聲,桌邊的手機響了起來。 司月連忙直起身子去拿手機,生怕錯過任何和工作有關的消息。 可屏幕上明晃晃的三個字,王經理。 為什么會是王經理?司月的目光在那幾個字上停頓了好幾秒。 她已經被辰逸開除了,所有的離職手續也早就辦理妥當,那王經理為什么還會找她。 司月想不明白,直接接通了電話。 王經理:“是司月嗎?” “是我,王經理,請問有什么事嗎?” 司月目光垂在地上,不知道這通電話的目的。 電話那頭的王經理倒是心情輕松,不甚在意地先笑了幾聲,“就是想和你說個好消息,公司那邊撤消了對你實習期的開除決定,如果你愿意的,可以繼續回來公司上班?!?/br> “以正式職工的名義?!?nbsp;王經理鄭重補充道。 “撤消了對我的開除決定?” 司月有些不可思議地站起身子,心頭一陣虛晃連帶著心跳都加速了起來。語氣卻又帶著些不置可否的疑慮,“不過王經理,這是為什么?” “就知道你會問,” 王經理心情愜意地解釋道,“本來公司對于實習期的犯錯就是很嚴格武斷,你實習期的唯一一個客戶次次投訴你,放在以前你被辭退那是天經地義的?!?/br> “但是我之前也和你說過,辰逸變天了。新的董事長來了之后不僅是你,連帶著我好幾個一起升上來的老朋友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影響,辭職甚至不算是最可怕的,季總直接送了兩個平時貪污嚴重的進了局子?!?/br> “辰逸真的變天了,不過也是有好處的。以前對于實習生犯錯從來都是一刀切的懶政,根本沒人在意到底是誰的錯,反正想進辰逸的人永遠不缺。但是昨天上面下命令了,以后所有的對錯判罰都會由新成立的督查組重新審核了?!?/br> “你的客戶今天就被查出來有問題,之前就被好幾家設計公司拉黑過,所以這次也算你走運?!?/br> 王經理在電話里認真解釋了一通,“我今天就是來通知你這個消息的,待會就把文件正式發給你,不過接不接受都是你的權利?!?/br> 司月手指慢慢收緊在電話上,沒有立馬答應。 這倒是讓王經理有些意外,“我以為你會很高興地答應我,司月你是已經找到工作了嗎?” “沒有?!?nbsp;這兩天的面試不是沒出結果就是拒絕,司月這幾天其實已經有些瀕臨崩潰了。 “那你為什么猶豫?” 王經理語氣有些加重,“我知道你家里情況不好缺錢,這次能回辰逸的機會更是不可多得?!?/br> 司月嗓口收緊,腦海里卻還是混混沌沌地不知道在糾結些什么。 “司月,我不明白你現在在猶豫什么,但是我站在長輩的角度給你一個建議,不要讓無謂的煩惱擋住你前行的腳步?!?nbsp;王經理又開口說道,“你要什么就要目標明確,猶猶豫豫最后就會什么都沒有?!?/br> 王經理的話擲地有聲地落在了司月的心里,她心口一震才發現自己竟然在糾結那些根本不應該糾結的小事。 司月心里頓生幾分悔意,輕咬了下牙關。 片刻之后,篤定的聲音便響起在了電話里,“好的,王經理,我接受?!?/br> 王經理這才滿意地笑了笑,“行,那我等著在公司再見到你?!?/br> “謝謝你,王經理?!?/br> 司月剛說完,電話那端就被掛了。 她手機還沒來得及放下,一種無法言說的異樣就緩慢地彌漫在了司月的心頭。 她說不出來,卻又實在被悶得無法呼吸。 她剛剛到底在猶豫什么?是害怕再和那個人重新扯上關系嗎? 還是害怕再次被他羞辱? 司月瞬間回想到了很多個狼狽的瞬間,一切的倒霉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她目光沉靜地落在昏暗逼仄的狹小臥室里,緩緩呼出了一口氣。 大概就是從遇見季岑風的那一刻開始的吧。 從她發現,她還無法接受那個男人對她的厭惡和羞辱開始的吧。 室內安靜得嚇人,司月隱在一側陰暗的偏隅,沉默了很久。 忽然低低地,輕笑了一聲。 笑了一聲,又是一聲。 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她和他,早就已經是天壤之別。 司月早就知道的,背負著太多的東西,注定是走不遠路的。 她抬眼看了一眼時間,快到晚上了。司月站起身子朝廚房走去,一會要先給李水琴送飯,然后今天是司洵出院的日子。 她要去接他。 夜色攏著一片晦澀的燈光,照在那個腳步匆匆的女人身上。 她今天走得異???,一頭烏黑的長發散落在看不見的晚風里。 她今天也走得異常輕,再也看不見前幾日步伐沉重的半分痕跡。 因為只有司月自己知道, 那個在沼澤地里艱難前行的女人, 今晚,又丟掉了,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