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零章 清算
瓷窯的選址頗有些講究。 南方多雨,將窯坊建在山腳便會飽受泥沙石流的侵擾,但若是建得過高,產出的瓷器又不易運下山來。 沈家這處瓷窯坐落在會嵇山陰面的一處平臺上,背風遮陽,是一塊天然的寶地。下山的路幾經修葺,黃土上鋪墊了質地均勻的碎石,縱然有些婉轉,卻絕對算不得崎嶇。 沈元仁雙手拉著韁繩,眉頭鎖起,似是若有所思,胯下的那匹高頭駿馬四蹄高抬輕落,像極了后世的盛裝舞步。 沈府的人雖然竭力攔下了那匹驚馬,吳瑜卻仍是從馬上摔了下來,受了些不輕不重的傷。 兒子這會應該就在山上,吳瑜的坐騎被打的眼角開裂,眼眶腫起,這才受驚,狂奔下來,這事與沈韓斷然脫不開干系。 小太歲一般的吳家二少何時吃過這鐘虧。擱在往常,污言穢語地發泄一番,乃至于當場大打出手,沈元仁都不會覺得意外。但吳瑜偏偏沒有這么做。他恭謹地再三謝過自己的相助之恩,隨后趕來的吳家那些隨從似是想要發飆,卻也被他嚴詞喝止。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這當中的玄機,沈元仁卻是百思不得其解,莫非那吳瑜剛剛從馬上跌下來,摔糊涂了? …… 吳瑜當然沒有摔糊涂,恰恰相反,此刻他的腦中無比清明! 他,以及他身后的吳家,之所以能在紹興橫行無忌,無非是仗著臨安朝中的靠山。那是一股足以碾壓沈家的勢力,連鐵面無私的紹興知府汪剛都不得不賣他們家幾分薄面。 然而,這股勢力卻不是真的無敵于天下,這世上至少有一種人他們惹不起,那就是道門中人! 道門,并非是那些世俗中修庵建觀的道士,那是一群真正的修真高人,據說各個都有飛天遁地,呼風喚雨的本事,千里之外取人項上首級都是家常便飯。 這種高人,吳瑜平生以來只見過半個——白先生! 白先生本名白若虛,據兄長吳占之言,此人由于受到先天資質所限,始終無法真正入道,因而只能算半個道門之人。但除此之外,白若虛卻還有著另外一重身份,他異父異母的兄長乃是一位真正的修真高人,而且在道門中的地位可說是舉足輕重。 單憑這一層關系,白若虛混跡于凡俗、朝野,乃至綠林,俱是無人敢惹,就連當朝一品的史彌遠都要對其禮敬有加。 剛才那會兒,吳瑜乍聞此人折在了沈韓手中,心中過于驚詫,一味想著此事的后果,而忽略了很重要的一個環節。但當他親眼見到沈韓那鬼魅一般的身法,又被其一拳擊傷坐騎,吳瑜終于徹底清醒了—— 那沈從云十有八九便是道門中人! 若事實果真如此,且不論沈從云在道門中的地位如何,都已不是他個吳家可以招惹的。換言之,人家若是一怒之下取了吳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人的性命,那史彌遠、趙汝述也只會對其掃榻相迎,著意交好,絕不會站出來給他們主持公道。 想通了這些,吳瑜縱使心中百般怨恨,又怎敢對沈元仁有半分的不敬。為今之計,必須盡快把這件事知會兄長,看能不能想出一個萬全之策。 此時,同樣趕到此處的呂公子早已慌了手腳。他出的主意非但徒勞無功,反而害得吳瑜落馬受傷,丟盡了面子,以對方那睚眥必報的性子,如何能繞過他。 呂公子見吳瑜被人攙扶著爬上了另外一匹馬,招呼手下人返程。還當吳瑜是要回去召集人手報復,忙上前幾步來到吳瑜馬前,義憤填膺地嚷道: “吳少,這事決計不能這樣算了,我呂家的茶樓布坊中有不少精壯伙計,小弟這就回去將他們全都聚攏起來,全聽吳少派遣。咱們一定要砸了他沈家的瓷窯,再去沈府好好和他們清算一番!” 經過方才那一番折騰,吳瑜原本又驚又怕,幾乎忽略了這個人的存在,此刻聞聽此言,滿腔的怒火才瞬間升騰了起來。 啪! 吳瑜狠狠甩起手中的馬鞭,不偏不倚地抽在呂公子臉上。 “清算?”吳瑜冷冷地撇了他一眼,牙縫里陰惻惻地擠出兩個字。 “是該好好算算了。前番是你招惹了沈家那二人,令我吳家好端端丟了一座官窯。今回又是你出的好計,害我落得這般田地,這筆賬不能這么算了吧?” “你呂家的茶樓我沒興趣,倒是有幾處布坊地段還不錯,滾回去收拾收拾,將地契和存貨的清單一并送到我府上,就勉強算是彌補我吳家的損失吧!” 言罷,吳瑜與同行的隨從紛紛翻身上馬,揚長而去。只留下那呆若木雞的呂公子一人,惶惶不知所措。 …… 在與吳瑜相對的另外一個方向,一匹快馬也正向著紹興城飛奔而來。 馬上的卻是吳家大少吳占,此時的他風塵仆仆,心急如焚,再不復從前那般瀟灑從容。他從趙汝述口中得知到沈韓的身份之后,幾乎一刻也未敢耽擱,打馬出了京城,向著紹興趕來。 前日里,吳占初遇杜弋、王續的時候,便已意識到他們是玄門道教之中的人物。那時他還只當是沈家請來的供奉,又見二人年紀尚輕,想來在道門中也是資歷不深,自己這邊則已經有了白先生這層關系,吳占其實并未太過放在心上。 但當他知道那兩個人,包括沈韓在內,都是長春真人的弟子時,吳占嚇得險些魂魄出竅。 自己竟然指使白若虛去對付丘處機的徒弟,簡直是嫌命太長了。 如果白先生依他所言,廢掉了沈韓的雙腿,那人家同來的這十個師兄弟豈會同他善罷甘休。 白若虛的兄長的確在道門中地位尊崇,但歸根究底也未必就能壓過長春真人丘處機。更何況在那種情形之下,人家肯不肯為自己出頭都還在兩可之間。 再如果,若那沈韓的藝業尤在白先生之上,返回頭來傷了白先生,那白若虛的兄長定會追究到自己的頭上。屆時,這挑起道門內斗,導致人家兄弟致傷的罪責,又豈是他區區吳占所能承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