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二 代價
索爾小鎮。 清冷的街道空無人跡,四周是一片黑暗,本就坑洼泥濘的道路上,仍保留著一連串巨大的腳印坑洞。 街邊角落里,一名頭戴牛仔帽、滿臉絡腮胡的肥胖男人,正趴在一個皮膚白嫩的婦人身上。 他手邊橫放著一把雙管獵槍,不遠處的陰影中,一個頭部中彈的男子面朝里側,斜躺于地,全然沒了生氣。 劫難發生才不到幾個小時,這里就已經開始出現無政府狀態的混亂局面,如果沿著俯瞰視角再將鏡頭向前平移,便可以發現小鎮深處也是一片狼藉,毫無任何秩序可言。 野狗的尸體、散亂的彈殼、破碎的啤酒瓶、拼裝一半的玩具……在這個注定不平靜的夜晚,展現了某些人類隱藏在文明秩序外表下的另一面。 就在這個混沌的時間節點上,一輛彪悍越野從市區方向駛來,闖入索爾小鎮。 車門開處,蒼白少年從駕駛室里走出,將槍械轉交到右手,凝望著這片仿佛被諸神所遺棄的土地。 玄野的公路駕駛水平并不高明,甚至可以用糟糕來形容,這一點完全無法與他在空戰游戲中的出色表演相提并論。 一路上,他遇到好幾批堵道鬧事的人群,尤其以貧民窟那邊居多,如果不是他駕駛技術實在不怎么樣,估計當時就要被不懷好意的人群攔下了。 他臉上摔落樓梯時的刮擦血漬依然清晰,打開車門后,隨即拔掉扎入手臂的輸液管,面無表情地向街邊走去。 那絡腮胡男人聽見響動,回頭張望,反被越野車明亮的射燈光束刺激,一時睜不開眼睛。但他顯然正處于一種異??簥^的情緒之中,一邊繼續自己的罪惡行徑,一邊閉著眼高喊道“哪個不長眼的家伙,你也想來送死嗎?趕緊把那該死的燈關掉!” 而玄野根本不予理睬。 那絡腮胡男人大聲叫罵,卻不見對方回應,小鎮里陰森森,除了燈光下拉長的孤單影子,和冷漠空曠的回音之外,似乎再無第三個人。 越野車頂部安裝了一排大功率氙氣射燈,光線極強,那男人終于忍受不住爆發,一把抄起身邊的雙管獵槍,罵罵咧咧從地上站了起來。 這時一陣黑夜涼風吹過,從脖頸一直灌入男人半敞開的領子里,他不自禁打了一個哆嗦,神智稍稍清醒,過往無數事情便趁機涌入他的腦海。 那些往事回憶大多支離破碎,卻殘忍無情,只一瞬間,便使他不堪重負,本就脆弱的人格更是幾近崩潰。 “死吧,死吧,所有嘲笑過我的人,統統去死吧!” 男人瘋狂地叫嚷著,就待舉槍射擊,可還沒等到他扣動扳機,遠處的槍聲卻先響了。 兩發子彈呼嘯著穿過胸膛,擊中了男人的心臟,那男人肥胖的身軀只晃了幾晃,便頹然倒地。 “抱歉,原本打算瞄準手腕的,可惜槍法不太好?!毙胺畔率謽?,淡淡地說道。 那男人嘴里溢出血沫,他猶不甘心,一只手在身邊胡亂摸索,似是在尋什么。終于,他指尖碰到了冷冰冰的金屬物質——那是獵槍的槍管,是可以賜予他無窮膽量、并改變命運的武器,只不過當他想再次拾起獵槍時,一只高跟鞋卻狠狠踩住了男人顫抖的手。 那是一只屬于女人的鞋,鞋子的女主人面色猙獰,在燈光映照下顯得格外扭曲。事到如今,她已不在乎自己的舉止是否雅觀,用細長的高跟鞋后釘,一下一下地猛戳著對方的手背,直將那只手戳得血rou模糊,痛得縮了回去,這才俯身撿起獵槍,用槍口抵住對方的腦門。 “嘭!” 槍響瞬間,那些不堪的回憶又一次浮現于男人腦?!莻€調皮搗蛋、陽光燦爛的可愛小男孩,那個意氣風發、滿懷未來希望和憧憬的英俊小伙,那個四處碰壁郁郁不得志的頹廢青年,那個不務正業、整日里打架酗酒,全靠政府發放的失業救濟金,勉強度日的中年男人,那張開的血盆大口,那粘滿碎rou的刀鋒倒刺,那嚇得牙關戰栗四肢癱軟的窩囊廢,還有那為救窩囊廢,引開怪物而喪生的老母親…… ‘那不是我,我不是懦夫,我不是!’但這一句話,他已沒有機會喊出口了。 平時一向愛美的時髦女郎,此刻卻對眼前的污穢血漬視而不見“哈哈哈……報仇了,杰克,我給你報仇了!” 女人如同老鴉般的嘶啞嗓音不斷在夜空中回蕩。 隨后,她像是突然醒悟了什么,笑聲戛然而止,喃喃自語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聲音漸低,終于抱緊雙臂,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 玄野任由女人倒地痛哭,并無任何上前安慰的意思,他握著手槍從尸體旁邊走過,甚至沒有低頭看上一眼。 小鎮街道上還留著上次經過時,那龐大怪獸的巨型腳印痕跡,不過怪物的遺骸已然不見。而那尊從天而降的機甲則斜靠在一棟半塌房屋的廢墟邊,黑色冰冷的金屬軀殼無聲地出現于視野邊緣,在夜晚光線里,展現出一種靜謐而近乎詭異的美麗,就像一個無底黑洞,將玄野全部心神都吸引過去。 紅發青年機師面孔朝地,就倒在不遠處的泥地上,原本整潔的西裝被劃破好幾條口子,沾滿了點點污垢,也不知是死是活。 玄野沒有上前探查青年機師的情況,他跨過對方的軀體,攀著倒塌而呈現傾斜角度的建筑物磚石,艱難地往上爬行。 那機甲直立高度達185米,機師和地勤維護人員一般通過預先架設好的平臺天橋,或者是機身內置的伸縮式登機梯,以到達駕駛艙位置和對機甲全身進行保養。當然,考慮到某些特殊情況,機師可能無法由正常途徑上下機甲,于是設計者又在機體上設計了幾處不妨礙戰斗功能——特別是流線美觀的扶手支點,以方便緊急狀態下,機師可以爬入或離開駕駛艙。 玄野本就體力不佳,加之失血過多,身子十分虛弱,即便現在那機甲的駕駛艙高度離地面只有五、六米,他也攀爬得十分艱難。 等進入駕駛艙時,機甲早已自動進入待機狀態,駕駛室內只有頂部那兩盞應急提示燈亮著,發出微弱閃爍的紅光。 在圣克拉拉的貝爾1號小鎮,玄野接觸過第一代a機甲,大致能摸清一些門路。駕駛艙(術語稱為核心座艙)配置有兩臺主顯示器,左右各一個輔助顯示器,另加一個抬頭顯示器。 顯示器對面是可以緩沖加速壓力的線性座位,底座放置著一套專用戰斗服和一些私人物品,估計是紅發機師留下的。 玄野好不容易爬到座位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然后撥開主顯示器下方的一個保險盒,使勁按了按里面的按鈕。這按鈕是機甲的主能源開關之一,接通以后,左側主顯示屏瞬間亮起,開始浮現一行行啟動代碼。 “快速中斷異常,原因未知……“ “自動引導重啟程序,起始地址0x10000f……” “附加修正值,模塊映射功能完成……” “引導程序完成,正在裝載ardchacao作系統……” 這是機甲系統基本的自檢程序,看起來似乎與普通民用機器沒什么區別,完成之后,界面上出現聯邦國防部的標識徽章,隨后是登陸通道。 不過此時登陸通道并沒有完全打開,而是在閃了幾下之后,頻幕下出現一條提示信息“系統自檢完成,準備掃描矩陣源代碼?!?/br> 矩陣源代碼? 玄野愣住了。他以前沒遇到過這種問題,一時不知如何下手,嘗試性地輸入幾次通用命令,卻屢屢遭到系統拒絕 “掃描錯誤。遠程通訊失敗,登陸失敗,請確認矩陣源代碼?!?/br> “掃描錯誤。遠程通訊失敗,登陸失敗,請再次確認矩陣源代碼?!?/br> “該死!” 玄野平常是個頗為冷靜而克制的人,這一點從他過往的行為中就能得到判斷,可不知為什么,當屏幕上又一次出現刺眼的“登錄失敗”提示時,他的情緒卻突然變得異常急躁。 他沒耐心再試驗其他命令,轉而去扳座艙頂部的一個閘門開關。 閘門打開,露出凹入內部的小正方形空間,在第一代機甲的設計中,這里面懸掛著一個機械復位裝置,當智能系統出現莫名故障,無法正常cao作時,可以藉此強制進入手動模式。 機械復位的方法很簡單,只需拉動內部的杠桿即可,但實際啟動裝置卻并無預想中的那般順利,只聽到叮地一聲系統輕響,主頻幕顯示“警告,檢測到多次無效cao作,系統即將進入自動鎖定程序……重復警告,檢測到多次無效cao作,系統已完成自動鎖定程序,請使用相應的矩陣源代碼恢復?!?/br> 接著,左側主顯示屏自行關閉,只有座艙頂端的應急燈還在運作,可光芒比原先足足亮了數倍,那刺眼的強烈警示光芒,將玄野蒼白憔悴的臉龐,映照出一絲異樣紅暈。 玄野只覺頭腦一陣暈眩,對周圍的事物再沒有反應,也無法思考。 就這樣安靜了十幾秒,他又霍地站起,拼命用雙拳敲打著面前的cao控平臺,發瘋似地吼道“啟動??!混蛋!快給我動起來!” 然而愚蠢的負面情緒,并不能帶來任何困境下的破解之法,回應少年的,只是一次次連續的挫敗和屈辱。 深深的自責與無力感,就像異形身上的鋒銳尖刃,刺痛每一根神經,眼中的所有景物,仿佛都變成了濾鏡下那透著紅光的朦朧倒影。 玄野喉頭一甜,再承受不住排山倒海般襲來的情緒壓力,眼前一黑,身子便向旁邊栽倒,頭部重重撞在側面的顯示器上,昏死過去。 時間無情地流淌。它就像一個漠然而超然的旁觀者,俯瞰著這個世界的每一幕喜怒哀樂與歷史變遷,卻又絕不會為任何事物多停留哪怕只是短短一秒鐘。 核心座艙內的應急光源仍舊開著,燈光下少年眉眼緊閉,臉上俱是痛苦掙扎的痕跡,他額角仍殘留一片觸目血漬,一滴滴尚未凝結的鮮血,沿著這個星球固有的重力曲線,滑落到底下cao縱桿上。 恍惚間,座艙內部的一個隱蔽攝像頭微微轉動了一下,鏡頭略作偏移,便對準倒地的少年,又過了幾分鐘,左側主顯示屏忽然亮了起來 “系統自啟動開始……” “遠程激活代碼已輸入,正在讀取授權信息……” “授權信息讀取完成,終極管理員身份已確認,轉交所有控制權限,打開內部生命探測儀器……” “探測到微弱生命反應,開啟識別系統,進行數據匹配……數據庫檢索完成,數據匹配失敗,自動定義對象目標未知……” 然后便是一陣靜默,顯示屏上再無其他信息跳出,經過一段極漫長的時間等待,命令才繼續進行 “特別授權指令已輸入,重新定義非原對象目標實驗體0082,項目代號賽特(seth),激活注射程序……” “系統警告未知匹配度,實驗體0082生命體征不穩定,測試風險度高,是否繼續[yn]?” 在接受確認指令后,系統終于開始運作。 首先是核心座艙自行完全密封,兩側通風槽孔里噴出大量冷凝煙霧,接著駕駛座椅緩慢翻轉,從內部伸出一只類似醫療專用的微型高精度機械臂。 機械臂頂端安裝有金屬注射器,側面連接著三條的輸液管,依靠傳感掃描,機械臂很快找到少年的位置坐標,經過幾次校準微調,注射器往前一推,最后深深扎入其后背脊柱。 三種不同顏色的粘稠試劑,分別通過管道注射到體內。 昏迷中的少年一臉痛苦神色,皮膚下青紫色的血管暴漲,幾乎要撐破膜壁而出,過不多久,全身也泛起成片成片的紅色疙瘩,如果這時伸手觸摸他的額頭,便可以發現其體溫燙得驚人。 這種本能的排異反應持續了將近半個小時,期間少年有過幾次短暫的蘇醒,而每當他頭腦稍稍清醒,那超乎想象極限的劇痛,便又將他拉入更加幽暗而無可見底的深淵。 反反復復的掙扎過程里,嘔吐流涎包括失禁那都是非常普通的事情,隨著人體免疫系統的逐步破壞,到了后半段,甚至連眼睛和口鼻中都滲出了鮮血。 若非那些不明成分的冷凝霧氣,有著一定的凈化作用,否則整個座艙內將是一片污氣熏天。 這種早已超出了人體代償限度的刺激,好比死神之鐮,一點點汲取著宿主對象的生命力,當數字計時器走到28:12分時,少年終于停止所有的生理反應。 顯示器上,系統警告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行醒目提示 “實驗流程50完成,目標狀態深度休克,預計結果失敗,是否繼續剩余部分[yn]?” 選擇界面上,閃爍的光標一直停留在原地。 某個遙遠的未知區域內,那cao縱著眼前一切的黑手,仿佛也陷入沉思。 也不知過了多久,伴隨一聲微不可聞的呻吟,事情才有了新的變化。 “實驗目標修正,三十秒后將對實驗體0082進行腎上腺激素注射……部分矩陣代碼權限解鎖完成,內部攝像系統已停止……正在清理cao作痕跡和數據……” 一切至此重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