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柴房門口沒有人,只門上掛著一把大大的銅鎖,里頭靜悄悄的,也不知道人怎么樣了。 老族長給了謝良鈺鑰匙,他將門打開,在開門的時候忽然察覺到什么,往旁邊一閃,只見一根木棍“嗖”地從他剛才的位置打過去,磕在門框上,發出悶悶的一聲響。 謝良鈺:“……” 這下手,可真是半點都不留情面。 里頭那人見一擊不成,倒也沒有繼續傷人,只是奪門就要跑,謝良鈺皺皺眉,正愁著怎么才能揪住他,余光就見側面人影一閃,梅娘嬌小的身影不知道從哪里閃出來,“砰砰”兩聲悶響,剛才還蠻牛似的謝常青便悶哼一聲,被狼狽地按在了土地上。 他扭動了兩下,看起來還想逃跑,可梅娘那力氣……按住了就是頭真牛都跑不動,就更不要說現在身心俱疲,還是個書生的謝常青了。 謝良鈺背后汗毛無端一豎,清了兩下嗓子,從他小嬌妻身后輕輕走出來:“梅娘,先把他帶回屋子里去,我有話要跟他說?!?/br> “三郎!三郎!” 謝常青聽見謝良鈺的聲音,忽然又開始掙扎起來,大聲喊道:“三郎,你幫幫我——你聽我說!” 謝良鈺:“……我聽你說,你先消停點兒,這里人多眼雜,咱們進去慢慢談?!?/br> “可……” “梅娘已經將人接到我家里去了,你不必擔心?!?/br> 梅娘之所以比謝良鈺來得晚了一些,謝良鈺便是讓他在謝家周圍轉轉,看能不能碰上那位姑娘——咸名雖是省城,可如今畢竟整個河東省都亂,大晚上的,一個姑娘家在街上,著實不怎么安全。 不過,那姑娘既然能一路從安平過來,想來也不是什么毫無自保之力的柔弱女子,但既然她是謝常青的心上人,放著不管總是不好的。 至于讓那陌生人待在他們家里,夫妻倆也毫不擔心——以謝虎現在的能耐,便是與魁梧的成年男子較量起來,也不會落在下風,要看住一個女孩兒還是很容易的。 這話一出,謝常青果然愣了一愣,掙扎的力道也小了下來,順著梅娘的力道回了柴房。 謝良鈺走在后面,“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他大堂哥頹然坐在散落著柴火的地上,因為這一整天的鬧騰……主要還是剛剛梅娘下的狠手整個人都灰頭土臉的,額角青了一塊兒,唇側臉頰上甚至有一些血跡。 謝良鈺在心里嘖了一聲,他還是第一次現場見到這樣“封建大家長阻礙有情人”的狗血戲碼,看著謝常青那凄慘的模樣,同情是有一點兒,但更多的還是新奇。 ——本來也不是不能坐下來好好商談的事,他自己那么一根筋又沖動,把事情鬧成現在這樣,受了委屈又怪誰呢? 謝良鈺本也想找塊干凈的地方坐下,可左看右看,這地方都腌臜得很,他干脆便袖手站著,梅娘也乖乖巧巧地湊到了他身邊,一點都看不出來剛剛那種怪力的影子。 “三郎……” 謝良鈺抬手擺了擺:“你先別說話,聽我說。你那位……孫姑娘,是孫姑娘吧?” 謝良鈺側側頭,見梅娘沖他點頭,這才又道:“你不必擔心她,她好得很,現在在我家,梅娘安置了她休息了才過來,家里就虎子一個小孩子,不會有人欺負她的?!?/br> 謝常青的神色稍微舒緩了些,他本也是個斯文人,雖然近來在省城放下了書本,改認真上工行商,可宋大哥看著謝良鈺的面子上照顧他本家的長房長兄,從業不曾給他安排費力臟亂的活計,平日里只是在賬房學學賬,或者有時上掌柜去幫忙,總之都甚是輕省的。 可今天卻著實受了些苦,現在看起來狼狽得緊,沒了平日里讀書人的清淡氣兒。 “……謝謝,”最后謝常青沙啞地說道,“我、我實在沒想到,我爹娘他們,竟然會直接把她趕出去,他們太……” 梅娘嘆了口氣:“我也沒想到,今兒相公回來,我還與他報喜,說大堂哥重要要成親了,不想你們這兒竟是這般光景?!?/br> 謝良鈺搖搖頭:“你們也想得太簡單了,”他對謝常青說,“你上次與我說,家里人不同意你跟車隊出去闖蕩,就該知道大伯父和伯娘有多看重你的,對他們來說,你的親事就是如今一等一的要緊事,而孫姑娘……” “她明明什么都沒有做錯!”謝常青握緊了拳頭,“她吃了那么多苦,又走了那么遠的路,她是來找我的!而我、而我的家人,怎么可以那么對她!” 謝良鈺:“……” 他的耐心有點兒告罄,直接說道:“誰叫你當時在家的時候,從來不曾向家人介紹過她呢?!?/br> 謝常青:“……那、那是因為我還尚未立業……” “嘖,”謝良鈺道,“你現在就立起來了嗎?” 謝常青一噎,臉色有些灰敗起來。 “我就是想……能更體面地去迎娶她……”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們兩個相識相交,一無父母之命,二無媒妁之言,每次都只能偷偷摸摸,沒被人看見還好,萬一被什么人發現了,你可想過叫她怎么在縣里立足?” “……” “還有,你們郎情妾意,兩邊的父母長輩卻都不知情,萬一在你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她父母就將她許了人家呢?你待怎樣,叫上一批地痞流氓去搶親嗎!” 謝常青張口結舌:“我沒……” “你是沒那么想,你就根本沒有想過有那種可能,對不對?” 別說謝常青了,連一旁的梅娘聽了,都有些愣神,她一向都是個有些大大咧咧的姑娘,從當年和相公因緣巧合之下相識,到后來成親……一切都仿佛是水到渠成的,她除了一段時間的擔驚受怕,從來沒cao過一點兒心。 可如今看來,自己之所以能不cao心,是因為有人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到了,也把所有的應對方式都做好了。 雖然眼下有點不合時宜,但梅娘還是悄悄露出了一個有點甜蜜的笑容。 成親這么久了,可時不時的,還是能更感覺到相公對自己的愛。 唉……只是可惜,為什么他就堅持不肯跟自己圓房呢? 梅娘低著頭,視線不受控制地往自己身體上掃了掃,忍不住腹誹道:“總說我小,到底哪里小了!跟誰比也不小??!” 咳咳,謝良鈺若知道此時她的小腦筋里都在轉些什么東西,一定會哭笑不得的。 謝良鈺還在繼續說,卻緩和了口氣:“當然,沒有想到這些,也不能全怪你,你的初心總是好的??涩F在的問題是,僅憑你一面之詞,如何勸說大伯父他們相信,這個姑娘就是你曾經的心上人呢?” 謝常青張了張嘴:“難道我還會將自己的戀人都認錯嗎?” 謝良鈺聳聳肩:“我的意思是,她是不是曾經安平縣那個家里開米鋪的孫姑娘——她沒有戶籍,沒有可以證明身份的家人,她甚至連家都沒有了,你要如何對她?如果你要明媒正娶,又要怎么上府衙登記造冊,要怎么三媒六聘?” 謝常青不說話了。 “你總得給爹娘看到你的決心,我所說的決心,不是瘋了一樣跟他們吵鬧,而是要像一個男人一樣,承擔起你應該承擔的責任來。孫姑娘本身的身份不說,這一路上逃亡,誰也不知道她都遇到了什么事……我們謝家常年居于鄉里,長輩們觀念難免更拘泥些,他們不接受你突如其來的‘準媳婦’,完全是情有可原的。但如果你能拿得出來有說服力的行動,我相信,他們也不會完全不通人情?!?/br> 謝良鈺說得口干舌燥,他好久沒有這樣說教過別人了——這要不是他算是親近的大堂哥,這種事情他管都懶得管,只是看在他們也確實可憐的份上,才伸手幫上一幫。 只要謝常青能把他說的話聽進去,好好做,這件事情,并非沒有回旋的余地。 謝常青垂頭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展顏道:“——我懂了,謝謝你,三郎,你……能不能去和我爹娘說一聲,就說,我想安下心來和他們談談?!?/br> “這就好,”謝良鈺贊許地點了點頭,“跟我來吧?!?/br> “……???”謝常青看看左右,“可爺爺讓我在這……” 謝良鈺扶額:“讓你來你就來,跟我過去,他們不會怪罪你的?!?/br> 他說完,便直接轉身而去,梅娘在后頭朝謝常青招招手,便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謝常青也急忙起身,他身上有不少跌傷,牽動著呲牙咧嘴地吸了口氣,卻不敢有耽擱,一瘸一拐地追著謝良鈺的背影,朝前院走去。 梅娘悄悄拽了拽謝良鈺的袖子:“相公,你說,大伯父他們真的會同意常青哥的親事嗎?” 謝良鈺笑了笑:“這天下哪兒有倔得過兒女的父母呢?再說了,那孫姑娘也是個好姑娘,大伯娘是心腸軟的人,只要轉過了心里那道坎兒,他們不會為難她的?!?/br> 梅娘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她沒怎么有機會跟愛她的父母相處過,對于長輩的印象,前些年只有吳氏那個攪家精,對此不是很能理解。 但她自嫁過來,也和謝家的長輩們相處過,知道他們都算是和善的人,因此倒也對謝良鈺的話信了幾分,又沒心沒肺地樂觀起來。 謝家的小院子不大,三人幾步就走到了堂屋門口,這時候夜色已經挺深了,里面卻仍是燈火通明,聽著吵吵嚷嚷的聲兒也不小,還不是有長長的嘆息聲逸出來,顯然愁得很。 謝良鈺轉頭看了看身后的謝常青,果見他臉上浮現出一絲愧色。 這樣就好,兩邊溝通靠的就是互相理解嘛。 謝良鈺定定神,率先上去推開了門。 上首的老族長一看見他,就連忙問道:“常青他怎么樣了?還那么氣著呢?” 謝良鈺笑了笑,側身一讓,將身后的謝常青讓了出來。 屋里頓時一靜,謝常青低眉順眼地走到前頭,在他爺爺面前跪下,磕了個頭。 “爺,孫兒不孝,今天惹您生氣了?!?/br> 老族長抽了兩下煙袋子,嘆了口氣:“你想通了?” 謝常青頓了一下,聲音盡量柔和,但還是寸步不讓地說道:“爺,孫兒是一定要娶青青為妻的?!?/br> 那孫家的姑娘名叫青青,今日他帶人來見的時候,都給家里人介紹過的。 老族長沒想到他還是這么倔強,一瞪眼:“你……!” “爺爺,”謝良鈺在一旁連忙幫腔道,“常青哥他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他這次跟我過來,是想跟大家好好談談的,這事兒也不是沒得商量嘛,為何不一起想出個好辦法,既能讓他得償心愿,又不傷我們家的門風,不就好了?” 謝良鈺的大伯娘聞言想說話,可被當家的從后面拉了一把,又閉上了嘴巴。 她本是想說,即使能有這樣的法子,可也有唯一不好的——就是那姑娘恐怕沒什么嫁妝可帶了,但她男人悄聲說了一句,她便也轉過了這個彎兒來:同理,他們家也不用出什么聘禮,其實算起來,并不算吃虧。 除此之外,他們原本也就是本分的人家,沒怎么想著要給兒子攀多好的親事,還想得親家助力幫忙什么的——那些有固然好,若是沒有,就沒有了吧。 屋里人人都明白這個理,尤其是謝良鈺現在站出來說話,顯然是愿意幫著他們解決這個麻煩的?,F在謝良鈺在謝家,那就好像是什么神話里出來的人物一般,自從他考上舉人,族里人都當他是文曲星下凡,到了盲目崇拜的地步。 文曲星都這么說了,那這事兒就應該真有辦法解決! 眼看天色也晚了,謝良鈺又說了兩句場面話,便建議大家今日先歇下——總之就算是要有親事,也不算多么十萬火急,何必在這里點燈熬油,弄得如臨大敵一般。 正好大家也累了,便都順了他的話,零零散散地走了,最后,屋子里就剩下謝常青一家人,謝良鈺又盡職盡責地安慰了他大伯父大伯娘幾句,也跟梅娘一起退了出來。 梅娘抬頭看看正當空的月亮:“這事兒鬧的,估么著快得子時啦?!?/br> “這算解決得很快了,”謝良鈺笑了笑,“怎么樣,你相公是不是特別棒?” “那當然,相公是天下最厲害的?!?/br> 謝良鈺失笑:“可不敢那樣說?!?/br> 梅娘道:“有什么不敢的,反正在我心里,你就是?!?/br> “好好好,”他們很快走到了自己家門口,謝良鈺突然感覺夜風有些冷,便拉著梅娘更靠近自己些,身處一條胳膊去攬著她擋風,“最近夜里日漸涼了?!?/br> 梅娘掐指算算:“可不是呢,快要立冬啦?!?/br> “哦?”謝良鈺對這些日子從來沒概念,聽她這樣一說,便起了幾分興趣,“立冬又有什么說道?” 他心想這些古人從來都是抓緊各種各樣的時候過節,每個節氣都有每個節氣要吃的東西,實在不愧“民以食為天”。 梅娘果然笑得彎了眼睛:“立冬啊,要吃餃子啦~” “……真的?”總覺得有哪里怪怪的,“不是冬至吃餃子嗎?” 梅娘翻了個白眼:“你一年只吃那一次餃子???大冬天的節日里,哪個不吃點餃子好暖暖身子呀!” “吃吃吃,大過節的,怎么能不吃餃子呢?!?/br> 謝良鈺好脾氣地摟著他的小娘子,進了門,將門栓落下來,兩個人挨挨擠擠地進了屋子——梅娘之前回來的那一次就燒上了火爐,屋子里就像春天一樣暖洋洋的,謝良鈺舒坦地伸了個懶腰,感覺身上都被這溫差舒服得麻酥酥的。 梅娘還在掰著指頭跟他介紹“傳統習俗”:“除了餃子,還要喝羊湯,腌蘿卜,燉老鴨……哦對,還有赤豆糯米飯!這個可不能忘,疫鬼最怕赤豆,可以驅避疫鬼、防災去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