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葉審言祖孫倆出身不凡,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會出現在安平那樣的小地方,但這樣的機會自然是一定要抓住的。 那之后,謝良鈺便乖巧地再未打探過什么,對方想讓他知道的時候,他自然會知道,不然,就只是徒惹人家不快罷了。 如今,老師這么鄭重其事的……再加上前幾日提到的“返鄉”,難道是要在身份上面對他坦誠? 謝良鈺心下快速思索著,面上卻不露出半點來,只笑瞇瞇地往自己的位置上一坐,問道:“老師,昨日便讓師兄去尋我,可是有什么要緊事?” “倒沒什么的,”葉老慢悠悠地啜了口手中的茶,看了葉審言一眼,“只是有些事要囑咐你,接下來要進京了,你作為我的弟子,若仍是一概不知,難免怕惹出些禍事來?!?/br> 謝良鈺不自覺坐直了身子。 葉老瞧他一眼,捋須笑道:“你莫做出如此表情了,你又不是言兒……敢說跟隨老夫這些年來,對我等的身份從沒有一絲猜測嗎?” 葉審言一愣,不明白戰火怎么就又燒到了自己身上來:“爺爺……” 謝良鈺眨眨眼:“老師,這話從何說起?!?/br> “豎子,”葉老搖搖頭,“不見兔子不撒鷹——我問你,當今朝局,你可清楚?” 謝良鈺心下一動,斟酌著道:“不敢說清楚,不過是與同窗們相談時稍有耳聞罷了——當今天子子嗣眾多,又……非春秋鼎盛之年,京中的局勢,似是有些亂?!?/br> 葉老問他的是朝局,他卻答上了后宮,謝良鈺心里頭也有些緊張,他定定地望著老師漸漸有些失去笑容的眼睛,放在身側的手悄悄握起了拳頭。 葉老也看著自己這個沒有教授多久,卻算是最得意的學生——年輕人豐神俊朗,目光看起來很是清澈,若不明真相的人,恐怕還真要將他當成個一心許國的迂腐書生,卻不知道他心里藏了多少七彎八拐的花花腸子。 自己還什么都沒說,他竟就能聽出自己的言下之意,直言……奪嫡之爭,且言語間并不如何尊敬避諱。這算什么?表達對師長的信任?還是……表忠心? 他沉沉地看著謝良鈺,良久才道:“繼續說?!?/br> 謝良鈺咽了口唾沫,這感覺,簡直就像他前世賺到第一桶金時,去見天使投資人陳述公司規劃一般。 ……不過那時候若失敗了頂多拉不到投資,他這時候若上了不知道哪條船,萬一再……那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留得一條命在。 “咳……眾所周知,如今理當登上太子之位的皇子,非先皇后所出的三皇子莫屬?!敝x良鈺嗓子有些發干,葉老如此這般,再加上他的姓氏……很難不讓人想到他們與“那個”葉家的關系上去——他從前并非從未如此猜測過,只是那樣一步登天的猜想太過驚世駭俗,他一直都沒敢確定下來。 此時這樣看,最不可能的,倒還真有可能是真相了。 謝良鈺這樣想著,又不著痕跡地將三皇子的雄才偉略名聲高潔吹捧了一番,然后又道:“可惜,天子不知何故,似乎對皇三子極是不喜……” “山堂!” 一直在旁聽著的葉審言猛地站起來,驚駭地朝謝良鈺道:“住嘴,你在說什么——大膽!” 他甚至都有些語無倫次。 謝良鈺苦笑了一下:“師兄,此間沒有外人,我不過對同門師長一抒胸中所想,便勿如此較真了?!?/br> “可、可你……”葉審言結結巴巴道,“怎可如此妄議天家尊諱!” 謝良鈺嘆了口氣。 不管是什么關系,可對于葉審言這樣極為正統的讀書人來說,君為臣綱,恐怕對那姓周的一家子的事,便是想一想都覺得冒犯。 可他們若真是定國將軍家的人,便天生是卷進了奪嫡之爭中,若是抱持著這樣連參與都不敢的心態,未來還不被人家吃得骨頭都不剩? 他們葉家允文允武,功高蓋主,不論哪一頭都不可能不讓天家感到威脅,皇帝指不定有多忌憚他們,不然也不至于那般疏遠他們葉家所出的皇子。 哪個皇帝能是好東西,那可都是看你示弱便往死里欺負的主! 可真是…… 迂腐到讓人嘆息的地步。 相比起孫子來,葉老倒是沉穩許多,他喝止了激動的葉審言,沉聲道:“不必管他,你說便是?!?/br> 他讓說,謝良鈺便繼續說了。 反正他一個穿越而來的現代人,在自己所生的時代,都能算是個天生的反骨,想讓他對人間權力生出些什么發自內心的尊敬畏懼,那是不可能的。 他看出老師對自己方才的回答并未動怒,心下也放心了許多,說話間愈發流暢起來。 不妨再大膽一點。 “三皇子殿下在民間素有清名,傳說為人也寬和,禮賢下士,皇上不喜歡他,一來無非是政見不和,二來,也未必沒有葉長安將軍和葉家的關系在?!?/br> 葉審言:“……” 怎么辦,好想說話,可感覺再開口爺爺就要生氣了! “哦?”葉老慢慢道,“你也認為,葉家誤國?” “當然不,”謝良鈺斷言道,“大齊延續至今,葉家功不可沒——但為帝者考慮的不止這些,定國將軍掌著百萬雄兵,葉家在文壇也素有領袖之力,江南的書院年年往朝中輸送人才——大齊的文脈武脈盡皆與這家族有關,老師,如果是您,難道不會心生忌憚嗎?” 葉老:“……” 他沉默著,一時又像是老了幾歲。 “前些年將軍卸任,可緊接著倭患便起,又不得不起用……偌大的當朝竟找不出一個可替代出兵者,況時候也著實湊巧,圣上會不會懷疑將軍擁兵自重……這很難說?!?/br> “他沒有……!” 謝良鈺回頭看了驚怒的葉審言一眼,沒有理會他。 “因此三皇子勝在母家強盛,卻也失愛于此,元后所出一子一女,圣上對公主殿下卻寵愛有加,但若我所料不錯,公主怕也難逃和親之運……” 屋中靜了一靜。 謝良鈺觀瞧那兩人的臉色,心想自己是不是嚇得狠了,便喝茶潤了潤喉,生硬地將話題移開到了其他皇子身上。 “除三皇子之外,眼下娣位最有力的競爭者,無非是貴妃所出的大皇子——陛下向來偏寵,貴妃勛貴出身,家中空有貴名,卻無實權,又富得流油……陛下表面上偏愛他們,未嘗不是因為控制得宜,又能得到好處的緣故?!?/br> 他這一番言論出來,在這個時代簡直堪稱大逆不道,謝良鈺一直緊緊盯著老師握茶杯的那只手,想著對方若什么時候忍不住拿杯子扔他,到底是躲開好……還是站在原地,為自己的狂悖之言受了那一擊算了? 第93章 謝良鈺一直以來謹小慎微,跟同窗們相處的時候從來不輕易暴露自己的政治思想——為此甚至都很少去參加本地文人們的聚會,他好久沒有這般暢快地談起過自己的想法,此時甚有些說得停不下來。 當然……這主要是因為,他與葉家早已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如果葉老的身份當真如他所想,那么除非助三皇子奪得帝位,否則不論他如何能鉆營,最后恐怕都逃不過一個被清算的下場。 這也很公平——上這條船的時候,雖然他還半點不知道未來將要背負著的是什么,可他受了葉老弟子這身份的好處是真的,既然獲得了權力,那盡盡義務,便也是逃不開的了。 況且,就幾位皇子的名聲來說,謝良鈺也相信,能帶著這天下走向更光明的未來,讓億萬庶民得以安居樂業的皇帝,非那位三皇子殿下莫屬。 “除了大皇子,還有六皇子虎視眈眈,”見老師和葉審言一直不說話,謝良鈺也不停,繼續著剛才的話頭道,“六皇子出身一般,可他母親淑妃從一介小小的宮女,爬到四妃之位,足可見其手段與帝王恩寵——再加上他同母所生的七、九皇子兩個弟弟,這位六殿下,也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br> “最重要的是,皇上最喜歡他?!?/br> “好了——”葉老忽然間張口,阻止了謝良鈺說的話,“山堂,你膽子也太大了!” 謝良鈺嘴角彎了彎,恭敬地站起來躬身行了一禮:“學生惶恐?!?/br> “哼,還說對朝局不甚清楚——我看,這些連朝臣的諱莫如深的東西,你倒是知曉很多啊?!?/br> 謝良鈺連忙道:“不過是道聽途說,老師問了,學生沒過腦子,便這樣答了……若有不當之處,還望老師多多指點?!?/br> 葉老瞇著眼睛看他:“你是真不怕我——山堂,你向來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我教你這些年,別說宮中局勢,便是見你議論天下政事、與那些文人清談都在少數,今日怎么便轉了性,你是不是聽說什么了?” 謝良鈺淡淡一笑:“學生聽師兄說,明大人不日高升,要往省城述職,將要來拜會您老人家了?!?/br> “……” 是了,明寅鋮一個進士出身的官員,身上還背著不少軍功,雖然暫時被貶謫到安平去當縣令,可是在論資排輩意識嚴重的士林官場上,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個有身份的人。 若真只是世交,他對葉老持晚輩之禮、尊重便罷,又哪會像如今這樣,對一個并無官職在身的老爺子恭恭敬敬、每次同在一地都要專意前來“拜會”? 更何況他這次來咸名是因為榮升,話語權與地位比之從前更加顯赫了。 葉審言:“我什……” 葉老瞪了孫子一眼:“我就說,原來是這里xiele風聲——你這個腦子到底是怎么長的,簡直聰穎似妖,言兒若是有你三分,我這把老骨頭,也就不必日日撐著為他留后路了?!?/br> 葉審言委屈地縮了縮。 和京城里那些勛貴子弟比起來,他一直還覺得自己挺不讓長輩們cao心的,怎么到了這個師弟這里,倒顯得他一無是處了似的。 謝良鈺搖搖頭:“師兄性子純良,能成大器,弟子不過是擅長些旁門左道,日后我兩同朝為官,我看護著他些就是了?!?/br> 葉審言嘟噥:“……誰要你看護?!?/br> 葉老道:“看來你大抵已猜到了?!?/br> 謝良鈺嗓子發緊:“老師……” 葉老嘆了口氣:“其實也沒什么好瞞的,長安是個好孩子,我一直以他為傲,長寧……命苦了些,去得早,這么些年來,我們只想著要護住瑾兒,可弄巧成拙,陛下從他幼時便對他頗多不喜,竟也是因著我們的緣故?!?/br> 這些事情他并非看不透,可關乎自身,總有些不愿意承認——這么多年了,作為長輩,便是三皇子周瑾在面對外祖的時候,也不可能直截了當地說出謝良鈺方才的那番話。 周瑾素來與葉家親近,可他畢竟是男人,又是個皇子,總不若生母在,能說上許多貼心話,至于他那個meimei…… 周瑾生母去得早,更將meimei當做命根子般疼寵,而對于一個女孩子,皇帝也遠不像對自己的兒子般忌憚,那靖安公主周明被寵得天真爛漫,完全是個溫室里的花朵,而在幫助哥哥奪嫡這種事情上……實在不說也罷。 謝良鈺眨眨眼,露出十分驚訝的神色:“您難道真的是……” 他先前是有猜測,可親耳聽到猜測被驗證,這感覺還是太刺激了。 那可是葉家啊……文臣武將、大齊頂梁的葉家!自己究竟是走了什么狗屎運,才能在最需要的時候遇到這樣的貴人,還是在安平那種小得不能再小的偏遠地方? 葉老嘆了口氣:“前些年長寧去后,老夫也意識到,葉家威勢太過,長安又時時駐守邊地,手握軍權,想來陛下不會太過放心——那段時間京中亂的很,朝局也亂,那時言兒還沒有功名,我不想讓他也卷入那些,便帶他回了安平老家?!?/br> “哦?”謝良鈺神色一動,“葉家竟是從安平出來的嗎?怎么當地一點傳言都沒有?” “我祖父的家鄉在那里,”葉老的眼神變得有些悠長,“他也是貧苦出身,少年時家中實在無以為繼,便孤身除外闖蕩,機緣巧合下與□□相交,后來一并起事,才成就了葉家?!?/br> 哦,原來是開國功臣。 謝良鈺想起似乎也偶爾聽說過那位葉家太公的事,只是傳言中他一向來歷神秘,似乎是專程去助本朝□□起事一般。他孑然一身,沒有家人,功成名就之后,也未有什么衣錦還鄉的舉動,只是安安分分在京都洛濱娶妻生子,開創了枝繁葉茂的葉氏一族。 葉家傳承這么多年,作為所剩不多的、到如今仍顯赫的開國功臣之家,與這位老前輩不求名利、低調為人的家訓也是分不開的。 可金子終究是不能永久掩藏下去的,到了如今這代,葉家滿門的木秀于林,便藏都藏不住了。 葉老再將目光放在謝良鈺身上,他一直有些嫌棄這個弟子心機深沉,似乎不是自己一生以來恪守的君子之風,可如今看來,興許也唯有這樣的人,才能幫助瑾兒在群狼環伺之中,覓得一線生機。 況且,他還是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的,這個弟子雖然有些詭道,但心底仍有自己的一桿秤在,人只要有底線,終究不會太糟。 謝良鈺知道他的心結,出言勸道:“老師,弟子一直認為,所謂‘權術’一類,并不需避之唯恐不及——朝堂如戰場,從來比的都不只是正面交鋒,‘兵者,詭道也’,只有能夠熟練地運用規則和敵人的心理,才能在那些你死我活的斗爭中占到上風?!?/br> “……” “我知道三皇子師從當世大儒,向來恪守君子之禮,”謝良鈺繼續道,“可他如今落在下風,如果一味守成,不肯變通,不要說競爭——恐怕將有性命之憂啊?!?/br> 謝良鈺這話,自然不是無端端說出來嚇唬人:前不久他還在運河里頭救了那倒霉催的兄妹倆一命,也就是那時開始,他對老師的身份產生了有指向性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