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我們大齊還有幾個葉將軍,”謝良鈺失笑,“你別看他平日里總平易近人的,對城中吏治管控也不大在行,但在行伍上,可絕對是把老手?!?/br> 這話不假,人總有擅長和不擅長之事,明寅鋮的能力無疑是在軍事上更加突出,可在管理日常政務上…… 單看城內米價便也能略窺一二了。 大齊治下十五個省,其中平州府隸屬于河東,省城咸名物產豐富,經濟發達,算是北方諸城中有名的富庶之地,再加上這里臨海,船運業和漁業也十分繁榮,歷代住在咸名的居民們,向來是沒受過什么苦的。 也就是近些年才忽然有些不好,北邊草原的敵人剛消停些,劫掠卻又忽然開始從海上來,沿海城市被sao擾得苦不堪言,多少也影響了咸名人民的生活。但也不嚴重——咸名本身是不臨海的,地處內陸,又是河東省的經濟政治中心地帶,很少有戰火能燒到這里來。 因此經過仔細考量,知縣大人決定就把家眷安置到咸名城去,而對于謝良鈺來講,若今年他得中,那明年八月的秋闈也是在咸名舉行,沒有比這更方便的了。 安平距離咸名不算遠,而且可以通過運河直達,謝良鈺他們是搭上了縣令大人護送家眷的順風船,還有城里一些早先得到消息的富貴人家——這事兒自然是不能大大咧咧地在外頭張揚的,不然被百姓們知道頂頭的青天大老爺和富商都急急慌慌地往外跑,不徹底恐慌起來才是怪事。 若真是那樣,造成民亂,不論之后明寅鋮能不能抵擋得住不知道回不回來的倭寇進攻,他的仕途也都算走到頭了。 因此一切都是在盡量無聲無息的過程中進行的,大伙都是輕裝簡行,盡量將家當換做輕薄的銀票珠寶等物,而且此次出行的多是家中女眷,當家的還是要守在這里,不能隨便離開。 大家連夜把東西裝了船,又請了鏢師護送,再天色將明的時候,終于悄無聲息地上了路。 謝良鈺和梅娘他們分配到的房間不算大,但也不至于憋屈,一家三口連帶著大黑安靜地待在里面,躺下伸展身體是沒問題的,若想在房間里放開活動,就不可能了。 梅娘是第一次坐船,看哪里都新鮮,根本在房間待不住,整頓好東西就迫不及待地跑到甲板上去,吹著風也不愿意回來。 這會兒已經快進入六月了,正是出游的好天氣,河上風不冷,日頭也不毒辣,所以謝良鈺就隨著那兩個小瘋子隨便去,只是得看好大黑,畢竟船上人員密集,這么一條面向兇惡的大狗,實在容易嚇著別人。 沖撞了那些嬌貴的太太小姐們就不好了。 雖然是去省城的船,但因為是秘密行動,所以也沒有帶上那些要去考試的考生們一起走,謝良鈺沒個說話的人,又對甲板上的風光實在沒有什么新奇的興趣,干脆躺在船艙里養神。 剛好他這破身體,竟然還有些暈船。 謝良鈺躺在那兒,盤算著一路上大概不會有什么風險——現在戰爭還沒全面打起來,最多是因為各種謠言和局部戰爭有些混亂,他們走的這種內陸河道,要擔心的也只是風聞而起做無本生意的小毛賊,船上的鏢師們應當足夠對付了。 這一行人有知縣大人親自開具的路引,遇上盤查,也自有各商號的掌柜仆從等上去打點,因此行得很是通暢,謝良鈺一路把梅娘他們送到地方,又找了住處安頓好,這才獨自一人又回平洲去——大齊元和三十一年的院試,還要回各府,在六月上旬如期舉行。 這一次,謝良鈺是提前三天才與其他考生們匯合的,這一次是整個平州府的選拔考試,來自安平的人數自然比上次府試少了許多,府城干脆把全部要考試的人都統一安排到考場附近的街上居住——當然,房費還是要自己出的,也可以根據izj的經濟情況來選擇不同檔次的房間。 謝良鈺算算手里的銀子,住了間不上不下的屋子,雖然來的時候梅娘千叮嚀萬囑咐地給了他不少錢,讓他不要委屈了自己,可男子漢大丈夫在外頭,總耽于享受又怎么行?靠著妻子給的錢過得舒舒服服的事,謝良鈺可干不出來。 到了考試那天早上,又是大早上的四更天,外頭就有人敲鑼打鼓地驚醒了整條沉睡的街道——這街上還是有一些本地住戶的,可也沒辦法,每年考試的時候都得來這么一遭,大家也都習慣了。 而且,能夠躋身于這最后一道府試的也多是資質不錯的讀書人,這時候的人們迷信,總覺著住在這里還能沾些文氣,因此不以為打擾,反而對年年來此的考生們頗為熱情,并不會因為被打擾了休息而太過抱怨。 倒是不少第一次來的考生自己被嚇了一跳,比如謝良鈺——他向來是有點小小的起床氣的,上次府試就被突然的叫醒弄得頭疼,這會兒又是一次驚嚇,導致他起床的時候仍然滿身的低氣壓。 但無論如何,考試還是得好好考。謝良鈺嘆了口氣,摸黑電上燈,認認真真地洗臉漱口,換上為考試特意準備的衣裳。他沒什么胃口,但還是強迫自己喝了些清水,咽下去一點熱過的軟面餅,這才下了樓,匯入了前去考場的考生的大部隊。 夏天到了,白天也長了許多,前兩個月府試的時候,大家出門時還是漫天星斗,如今卻已經能看到東方微微泛出了魚肚白,只是走在路上,還需要提著燈,謝良鈺抓緊被人擠人的隊伍裹挾著向前走的時候閉了閉眼,反正身前身后都是人,快把他擠成腳不沾地了,閉著眼也不會走到溝里去。 院試也是在府學,流程與府試差不了多少,人卻少了很多,由學政大人親臨主考,評卷則由百里外較遠的書院山長或幕友當任,學政大人要負責一省各府的考試,在每一處其實不過走個過場罷了。 因為人少,所以點名的階段也被縮減了許多,仍是按各縣的順序點名。這一次安平的考生們運氣不錯,排在第三,前兩個縣那幾人進去之后,就輪到他們了。 其實謝良鈺聽說過,有些地方考試人數多,先后進場順序又很影響座位,因此不少人會花些小錢買通唱名的官差,這樣就可以提前進場——但這個“買通”常常需要一貫往上的錢,并不是人人都能出得起的。 平洲的府學地方寬敞,頭頂還搭了棚,沒有太影響考試發揮的座位,所以這樣的習慣便也沒了市場,官差們仍是只能靠販賣一些小吃食或文具賺些錢,謝良鈺看到不少來時匆忙的考生正一臉心痛地購買高價物資,忍不住暗自慶幸了一下。 還好他住得比較近,早上也沒太慌亂。 等進了考場,發現這里比之府試的時候又改了布局:考桌整整齊齊地列在當中,每張桌子都顯得簇新,之間空隙也很大,顯得整個考場空空蕩蕩的,謝良鈺走了一圈,選擇了一處不前不后的位置坐下來,慢條斯理地整理考具,見外頭唱名估計還得一會兒工夫,干脆趴在桌子上,瞇上眼睛補了會兒眠。 卯時正中的時候,考生全部進入了考場,紀律也宣讀完畢,身著四品官府的學政大人才終于姍姍來遲。 這位學政大人看上去頗為年輕,約莫只有堪堪不惑的年紀,倒是早早挺了一個大肚子,臉上也胖乎乎的,倒是面善。 院試是有兩場的,第一場正試會錄取當年生員人數兩倍的考生,然后再在第二場復試中挑選其中的精英,拆彌封,寫姓名,錄取的考生便成為了“生員”,正式有了秀才的功名,可以擁有免除差徭,見知縣不跪、不能隨便用刑等特權,其中又分了三等,成績最好的稱“廩生”,由公家按月發給糧食;其次稱“增生”,不供給糧食,而最末的是“附生”,即才入學的附學生員。 但是,不管是廩生還是增生附生,都是有資格參加科考,由此決定參加三年一度的八月秋闈的名額的。 這些選拔全部都由每個省的學政大人負責,除此之外,還包括每年年底時,對各府縣中在學的生員進行歲考——也就是期末考試,考得好的有獎勵,考得不好的也有懲罰,是為了讓生員們時刻保持學習狀態,不要以為成了秀才就可以就此躺倒不干,萬事大吉了。 可以說,在成為舉人之前,這位學政大人掌控著一省所有生員的生殺大權,生員們見了他,可比見府臺大人都需謹慎恭敬得多了。 第74章 按照慣例,院試正試考一道大題和一道小題,一道截搭時文,一道試貼詩,學政大人略說了兩句,便將試題公布了出來,謝良鈺看看題,心中又是嘆了一口氣。 果然還是前言不搭后語的截搭題。 河東省這邊雖然經濟發達,但當地繁榮的經濟狀況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海運,還沒有形成年深日久積累下來的詩書禮儀之鄉的風氣,許多條件不錯的人家更愿意讓孩子去做生意或出海,而非讀書。 因此河東省不算科考大省,派遣到這邊來的學政,自然也不會有多用心,想要遇到那種截搭得巧妙而費心思的好題目,是很難了。 不過現在他們只是考生,沒有資格對考題挑三揀四,謝良鈺撂筆想了一會兒,終于找到了一個穩妥的角度,開始著手破題。 他是思慮再三過后,才謹慎下手的,卻已經算是整個考場當中開始得最早的一批考生了,更多人抓耳撓腮地看著題目發呆——光是破題這一關,便能卡掉不少人。 對于考官來說,這也大大便利了他們閱卷時候的難度,那些破題不準不正的可以直接將排名黜到后面去,內容就連看都不用看了。 ——所謂童試三場,與之后鄉試、會試、殿試的關系是一樣的,前兩場用來選拔考生,而最后一場大多是用來排定最后的名次,基本上不會再淘汰人。院試雖然還不像殿試那樣,幾乎能達到百分百的錄取率,但只要別偏題太遠,或犯了什么忌諱,還是能有差不多七成左右的人過關的。 這比之前兩場能達到十分之一甚至十幾分之一的錄取率可要友善多了。 所以大家雖然面對著題目唉聲嘆氣,但還算是比較輕松——大不了就是排名靠后一些,損失點小面子,但和能得到秀才功名這樣的大面子相比,那也算不得什么了。 大多數人都比較有自信自己能在那七成的錄取率之中,之后無非是進縣學還是府學的差別。不管那么多,河東這地方考到秀才就此止步的比比皆是,總之先把眼下這一關過了,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說吧。 謝良鈺不管別人,他自然是無論如何都要爭第一名的。在定好破題方向之后,仍是那一套草擬、檢查、謄抄的程序,答得不緊不慢,如同前兩場一樣,在一個不前不后的時間里交了卷子。 經過前兩場的歷練,他也對自己的水平心中有數,府學肯定是要進的——但說實話,府學里的先生水平未必能有他的老師高,到時候約莫也只是去掛個名,該怎么學,還是要在家學的。 就像葉審言一樣,他之前考試也是妥妥的頭名,可這么長時間以來謝良鈺跟他一起讀書,可從沒見過他離開家門。 想想也是,那些府學里的教授不過是八九品的官兒,有舉人,也有當年排名靠后的進士,可以葉老這樣名滿天下的大儒的水平而言,他那是沒有考,若是考了,怎么也是兩榜的水平吧? 經過一晚上的休息,到了第二天午時前后,院試的榜單也排出來了,就張貼在府城衙門前那條街上,住在城中各處的考生們聞風而動,將一條街擠得水泄不通,歡欣鼓舞地在上面尋找著自己的名字。 謝良鈺和一眾安平來的考生一起吃過午飯,才一起相約去看榜。 榜前街道上擠得人山人海,謝良鈺站在人群外頭,看著面前竄動的后腦勺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他可最討厭這種場合了。 不過,還沒等謝良鈺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就早有靈活地鉆進去的同年高興地大嚷出來:“謝師兄,中了中了!小三元中了!” 這話一出,人群頓時嘩然起來——小三元雖然不像大三元那樣可遇不可久,但也不是時常能見到的,如今聽說這樣一個人就出現在自己身邊,怎么可能不激動! 挨得近一點,沾沾人家身上的文氣也好??! 謝良鈺聽到這聲,心里也是一松,他難得露出一個相當真誠的笑來,又聽見幾個人接連賀喜,這才確定了院試頭名已安安穩穩地收入囊中,拱手與身邊的人應酬起來。 他這一戰,可算是徹底成名了,至少在河東省,他的大名即將隨著小三元的名頭一起飛散出去,不論是原本就已經聽說過他名聲的安平本地的讀書人,還是那些不曾得見的同省考生,只要是今年參見了考試的,就絕不可能不知道他謝山堂的大名! 從今往后,他就是正兒八經的秀才公了。 老師……謝良鈺暗暗握了握拳頭,心想:無論如何,到目前為止,弟子可沒有讓你失望吧? 謝良鈺的心情難得飛揚起來,居然久違地體會到了那種年少者常有的意氣風發之感。他前世少年時過得很苦,后來即使發達了,也是少年老成,行事沉穩有度,很少有如今這樣,從心而外感到真誠的快樂的時候。 “各位,各位,多謝了?!敝x良鈺笑瞇瞇的,對每個跟他道喜的人都禮貌地回了話,在眾位同年的簇擁下,一起往所住客?;刈?。 那客棧老板也很精明,早先聽見有人報回來,自己這里出了一位十分罕見的小三元,當下便叫伙計出去買了一掛鞭,見學子們的身影出現在街口,便熱熱鬧鬧地放起了鞭炮來。 對于他來說,這可是個相當大的噱頭,這條街每年都要接待從各個縣城趕來參加考試的考生,這個時代的人又迷信,這小三元住過這里的噱頭一出,可以想見,至少在未來一年里,只要謝良鈺的名頭還沒有消退,那就是財源滾滾來??! 不僅前來考試的考生,就連普通旅客,肯定也更愿意住那種有好意頭的客棧吧?所以,老板現在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地幫助謝良鈺將這名聲擴得更大、更響,這樣,他也就能得到更多好處。 謝良鈺他們就在這樣熱熱鬧鬧的氛圍中回了客棧,這次除了他得了小三元以外,安平的考生也大多都獲取了功名,大伙一個個都是春風得意,聽著鞭炮聲又與有榮焉,又能為自己的得中也開開心心地慶祝一番,何樂而不為呢? 一群人也不回房間,都在客棧大堂中坐滿,互相道賀閑聊,謝良鈺自然是處于眾星捧月的正中間,不少人都擠在他周圍,有探討學識的,有套近乎的……居然還有想跟他走后門插隊買梅娘的鹵味的。 最后這種實在讓人啼笑皆非,謝良鈺早對自家娘子小生意的受歡迎程度有所了解,可也沒想到,這關系戶竟然能走到他這里的門路來,民以食為天,古人誠不我欺。 他剛拍拍那位同年的肩,表示回去請他吃飯,便聽見門口又是一陣喧鬧,似乎又有什么人回來了。 “是鄭兄!剛才我看到,他是我們平州府這一次《春秋》經魁吧!” “是啊,說起來,縣府院三次考試,鄭兄似乎也次次是經魁,河東學子在春秋這一房的造詣,也算是無人能出其右了?!?/br> “可不是?咱們安平今年可太厲害了,若不是鄭兄謝兄剛好同年,說不定可是兩個小三元呢!” “哈哈哈哈哈,你當小三元那么好得的嗎?” “總之,安平這次大大出了風頭,縣令大人肯定很高興,回去的獎勵定是不會少的?!?/br> “是啊是啊,那咱們也就都能沾沾光了!” 謝良鈺側首聽了一耳朵,便知是鄭深回來了。 要說也是巧,他和這位老兄剛好同年參考,他修《易經》,鄭深修《春秋》,這一路考過來,他自己自然一直是《易經》這一房的經魁,而鄭深竟然也一次都未失手,只可惜,剛好次次被他壓一頭,一次都沒能得到案首。 也真是冤家。謝良鈺想:若不是知道這位鄭公子是個一心的實用主義者,對名次什么的反倒沒有太大執念,他都覺得對方一定會恨死自己了。 鄭深臉上還是那一副看不出息怒的平靜表情,與上前道賀的同窗都見了禮,又徑直朝謝良鈺他們這邊走了過來。 其他人自然是熱情招呼,鄭深在縣學多年,人緣很不錯,他的學問,大家也都是服氣的。這一次童生試也證明了他的水準,總之是大家難以忘其項背。 鄭深一進門,就與謝良鈺對上了視線,兩個人無聲地交了一遍火,面上卻仍是團團和氣,謝良鈺的成績好些,因此更有些底氣,在這一次的較量中算是小勝一籌。 對,就該這樣,一次都不能輸給他,看他有什么臉來和自己搶媳婦! “鄭兄好啊?!?/br> “恭喜謝兄?!?/br> 兩位經魁互相笑著賀了幾句,鄭深也入了座,感嘆道:“如今我等也算是稍微出頭了——十多年寒窗,總算是沒白費?!?/br> 大家都心有戚戚焉地跟著點了點頭,科舉一道殘酷,如今光是童生試,算起來便考了大半年,而且只有二三百分之一的錄取比例,著實不容易。大家都是這么多年讀出來的,平時花了多少心思不好說,但上學請先生,再加上筆墨紙硯書,錢是絕對沒少花。 像鄭深這樣家底殷實的還好些,即使是庶子,也不至于沒錢讀書,可對于那些如同謝良鈺原身一般家境,真正的寒門學子來說,讀書都是全家人一起使力,拼命在供。 如今總算有所回報,又怎能不志得意滿呢。 大家于是又是一番嗟嘆,店家也適時上來一些茶點水酒,讓學生們盡興暢談——當然也不是免費的,不過只收個成本價。而作為這次考試所有人的師兄,這錢自然是落到了謝良鈺的頭上。 可他自己卻沒能吃幾口,半下午的時候,府衙便來了人,請五經魁赴簪花宴。 第7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