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梅娘如今的好身手,多半也與他們分不開關系。 這些獵戶大多性情粗豪,謝良鈺從前在村中的名聲又……因此對待遠不像他平時接觸的人那樣客氣,好在謝良鈺還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的好本事,幾句話間便將愛護梅娘心切的大老粗們哄得喜笑顏開,就差拉著他的手叫女婿。 在旁邊圍觀全程的洛梅娘簡直目瞪口呆。 她現在開始相信相公前日講的那個故事了……原來他們這些讀書人,真能用說的將人繞地暈頭轉向,連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而對謝良鈺來說,口頭上擺平這些獵戶們容易,在擺平之后……熱情的“老丈人們”要拉著他大塊吃rou大碗喝酒,這就…… 可這事并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謝良鈺和梅娘來的時候,經過慎重考慮,帶了許多自家鹵好的熟rou,還有縣里買的度數極高的白酒——這種時候拿出梅娘的自釀酒就不合適了,那是給他們這些酒量不怎么樣的文人墨客附庸風雅的,喝起來和現代的飲料也沒什么差別。 可到了這時候,他是深刻體會到,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來來來,小相公,咱再喝一杯,”一個滿臉大胡子的獵戶醉意朦朧,狠狠在謝良鈺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們梅娘……可、可就交給你了,你若是敢、對……不起她,我們這些老哥們兒都對你不客氣!” 謝良鈺連苦笑都扯不出來,險些被那一巴掌拍到桌子下面去,那人竟然還很不滿意似的撈起他來,又是一番打著舌頭的“男人身子骨這么弱可不行”的囑咐。 他望著眼前一大碗一大碗清棱棱的白酒,感到一陣情真意切的頭痛。 第60章 長者賜,不可辭,同理,這種場合長輩想要灌你酒,除了認命干杯似乎也沒什么別的辦法。 這實在是謝良鈺最無奈的場合,他所熟悉的交際和擋酒手段一點都不管用,一群大漢圍著他滿臉“你不喝就是不給我們面子”,或者更加直接的“你不喝就是不愛我們梅娘”……那他還能怎么辦? 簡直是冤孽。 最后還是梅娘看不下去了,勇敢地出手把相公從一眾熱情洋溢的獵戶手中拯救了出來——這些叔叔伯伯也真是的,稍微喝一喝便罷,喝得太多了,明天早上起來難受的還不是她家相公! 勸酒的借口正主都出手了,獵戶們于是只能悻悻地放下了杯子,送兩人出門的時候竟然還頗為戀戀不舍,屢次叮囑梅娘今后一定要常帶著小謝相公過來玩兒。 ——文化人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啊,說得好聽,懂得也多,大家喝酒好久沒喝得這么盡興,聽他說些新奇有趣的見聞,比那酒樓里的說書先生還得勁兒! “快不用送了,外頭這么冷?!泵纺餆o奈地將已經快站不穩的相公掛在肩上,連番勸阻,“族長家里也沒多遠呢,我們走走就到了?!?/br> 他們一直被送出快一半的路程,那些人才總算是揮揮手道了別,梅娘嘆一口氣,忍住直接把人扛肩上搬走的沖動,還是踩著又開始下的雪慢慢往族長家走。 她在村里還是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的——而且從前她力氣雖大,也不像現在練了相公給的“秘籍”,運轉自如到這種程度,若是被人看見了,恐怕還不好解釋。 謝良鈺暈暈乎乎的,隱約感覺自己正趴在一副嬌小卻并不瘦弱的肩膀上,茶花的香氣一陣陣往腦子里飄,他舒服地往那里頭蹭了蹭,還以為已經回到了家。 “哎,相公,相公——”梅娘被蹭得一縮脖子,癢得差點笑出來,“別亂動,就快到啦?!?/br> 可你哪能跟一只醉鬼講明白道理,她愈是說,聽著她聲音的謝良鈺便愈是舒服放心,當下身上更沒了力氣……約莫還借機存了幾分撒嬌的心思,干脆雙手摟上來,圈住人姑娘的肩膀不撒手。 “別、別亂動——” “哎呀……” 梅娘被他帶得腳步一偏,全偏對他生不起氣來,謝良鈺領口毛絨絨的滾邊兒也都堆積在她脖頸周圍,蓬松又柔軟,讓人心里也軟綿綿的。 她的心忽然跳得有點快。 今日又下起雪,外頭怪冷的,銀白的雪花一片片地往下飄,每一篇都有拇指甲蓋那么大,在空中堆疊得又厚又密,把整個世界都渲染得如同夢境一般。 洛梅娘深吸了一口干燥清冷的空氣,把喝得熱乎乎的相公往上又掛了一點兒,竟然漸漸地放慢了腳步。 現在外頭沒什么人,天地之間尤為寂靜,她竟然忽然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他們兩個能一直這樣,互相攙扶著走下去,吃飽穿暖,由內而外都熱乎乎的。 有相公在,今后的日子,都會如此吧? 對于洛梅娘來說,這一天過得可不平靜——若是從前,驟然聽到繼母曾那樣害過自己,她還不知要怎樣傷心害怕,不知所措,畢竟,雖無血緣關系,但自父親去后,吳氏和她那一雙子女,便是梅娘除洛青外僅剩的“親人”了。 她們關系不算太好,但也沒有太糟,大家住在一個屋檐下,吳氏沒將她趕出去,也沒叫嚷著要把她嫁給這什么又坡又聾的老鰥夫換錢——從小聽過這些狠毒繼母的故事長大的梅娘其實還蠻知足,她甚至想過,今后等吳氏老了,還要給她養老送終的。 卻沒想到……人心在利益面前竟如此不堪一擊。 不過,梅娘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吳氏那樣對她,她自然沒有仍對那女人滿懷孺慕之情的道理,而且現在有謝良鈺在,她已經擁有屬于自己的家了。 因此這件事對梅娘的沖擊,其實沒有謝良鈺想象中大,更不會讓他們之間起了嫌隙——若一定要說有什么影響,大概也是兩人之間互相隱瞞的秘密又少了一樁,感情因此變得更加親密了吧。 回謝族長家的路不長,但梅娘還是走了挺久,所幸兩個人都包得嚴實,倒是沒有著涼,只是外頭那天寒地凍的,待進門的時候,謝良鈺的酒都被冷得醒了不少。 “哎喲,怎么喝成這個樣子?!?/br> 這會兒已經是晚上,但族長家外嫁的女兒有不少都是嫁到了鄰村,大晚上的趕回去也不方便,便干脆在這里住一晚。謝良鈺和梅娘剛一進門,就被長輩叫住,讓他們跟親戚們認認臉。 原身已經好些年沒正經上門拜年,也確實該認一認。 可謝良鈺現在早醉得不知道東南西北,勉強跟每個人笑著打了招呼,就有點支撐不住,梅娘察言觀色的,忙接過話來應付那些姑表親戚,還給上前拜年的小輩都發了紅包。好在大伙都不是有意為難他們,見謝良鈺實在難受,就趕緊張羅著讓他們趕緊去早些休息。 待兩人進了屋,外頭的人才對視一眼,喧鬧著討論了起來。 “哎,那真是三郎嘛?開春我才在村頭見過他一次,那精氣神兒可不一樣呢!” “……聽爹說,過去幾年是給魘住了,原本我還不信,叫爹留神著別給騙了,可今日一見,倒像是真的!” “哈哈哈哈,我看你是拿了人家的紅包,不好意思了吧?” “去你的……有一說一,想三郎小時候多伶俐一個孩子,縣里的先生都夸他是天才呢!” “說的是,我聽常青說,他現在又開始念書,功課竟一點沒落下,學堂里的先生都時常提起……可不一般?!?/br> “那定然不一般,你看人給的紅包……嘖,這是發財了???” “可不是,我聽說,那洛氏也能干得緊哩,我家男人上縣里去賣貨,去看過她買吃食的地方——好家伙,說那人擠人,排隊都排不上!” “哇,真的假的……” “三郎家這一回,可真是發達了??!” “要我說,還是洛氏旺夫呢……你們瞧,幾個月前三郎還那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從娶了這么個媳婦,現在都變成什么樣了!就算爹說的是,從前真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那也是這新娶的娘子命里帶福,才能把臟東西都鎮住,甚至趕出去呢!” “唉,說的是,洛家那二姑娘,早先便干練出名的,長得又俊俏,若不是家里實在……可得有不少好小伙子爭搶著想娶她,不想最后竟然嫁了三郎,這緣分真是……” “要我說,嫁給三郎,也是她的福氣呢!”一個臉圓圓的婦人原本只聽著,這時候突然出聲,笑瞇瞇地說,“她長得俏,我們三郎更不差不是?而且這兩人啊,命里相生,你們瞧三郎今日喝得那樣,定是愛極了這娘子的,女人嘛,能有什么比夫君疼愛更重要的福氣?” “你說的是,”旁邊另一個婦人也感嘆道,“而且如今三郎知道上進了,保不齊過兩年真能考上功名,到時候她便是咱村里獨一份的秀才娘子,多風光??!” “是啊是啊……” 大伙于是又七嘴八舌地嘮起來,女人們語間少不了艷羨,卻并無其他意思——如今的謝良鈺固然看著是個一等一的好相公,可作為近些的親戚,前些年他是什么樣大家有目共睹,洛梅娘有本事將他改造成今日這樣,不論是有手段,還是真命里帶福,那都是人自己的本事。 若換一個人……甭說換一個人,幾個月前村里待嫁的姑娘可還都把謝家當個大火坑呢,誰肯往進跳??! 而且人梅娘也不差,這年頭,這般能賺錢的婦道人家,她們可連聽都沒聽說過,現在若真說起來,謝家的頂梁柱竟是人家小姑娘,若說有福,那也是他謝三郎更享福呢! 這邊討論他們討論得熱火朝天,那一邊的梅娘卻半點不知道,她扶著謝良鈺進屋,打了熱水給他擦擦臉,收拾著讓他上床躺下,在爐火燒得正旺的屋子里也出了一身薄汗。 這晚他們還需在族長家里住一晚,明日才回家去。 梅娘把謝良鈺收拾著躺下,一時竟不知道干什么,往床邊上一坐,看著青年沉睡的臉發起呆來。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平時的生活是那樣圍著謝良鈺在轉——她的每一段回憶,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這個人的影子在的,平時若是謝良鈺在用功的夜晚,洗涮完畢,相公會在燈下讀書,而自己就在一旁,邊不時抬眼偷偷看看他,便順手做些繡活,或者琢磨鹵湯方子;若是相公得空,便會教她習字,或者給她講那些書上有趣的故事…… 現在這個布滿她生活每一處角落的男人醉倒在床上,于是她都沒有事情可以做了。 其實……梅娘又想,她覺得,自己每一次悄悄看向相公的時候,他表面上鎮定無所察覺,其實都是知道的。 想到這,她又微微有些臉紅,男人英挺的輪廓在燈影下顯得格外清晰,眉若遠山,唇若丹朱,鼻梁筆直又挺拔,睫毛長長的,還有些翹,簡直英俊得像幅畫。 梅娘禁不住伸出手去,虛虛抬著,在謝良鈺面孔上方滑過,這只手由上至下,掠過筆尖,忽然頓了頓,鬼使神差地向下,想要落在那雙花瓣一樣形狀美好的薄唇上。 可就在這時,他們獨住的這個小院里,卻忽然傳出一陣奇怪又清晰的聲響,謝良鈺皺皺眉,許是被吵到,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梅娘臉騰地紅了,嗖地一下收回了手,險些被驚得跳起來。 第61章 “什么聲音?” “相相相……”謝良鈺迷迷糊糊問出話的同一時間,梅娘結結巴巴地看著他,樣子竟然有點驚嚇,“……相公……” “?” 謝良鈺沒注意到這小丫頭剛剛正想對自己圖謀不軌,只當是夜深人靜的,女孩子膽小,被那怪聲嚇著了。他凝神聽了一下,發現那陣聲音又響起來。 在雪地里走了大半天,回來又睡了一小會兒,雖然現在還有些萎靡,但腦子好歹是清醒了不少,謝良鈺緩了緩,干脆翻身下了床。 梅娘趕緊上前扶他:“當心當心,地上涼,做什么呀?” 謝良鈺哭笑不得:“這大半夜的,不得去看看什么在響么?!?/br> 他向來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并不覺得這突然響起的聲音可怕——聽著有些像是什么東西在抓撓門板,可能是山上的野獸跑下來了吧。 這滿宅子現在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可別給沖撞了,而且若是什么食rou動物,偷了院子里的雞也不好啊。 梅娘一愣,被羞赧充斥著發熱的腦子終于清醒過來,連忙抄起一旁的厚衣服給謝良鈺披上,cao心地念叨:“那也披上肩衣服,下了一天的雪,外頭多冷啊……哎等等,拿個家伙,別是什么兇猛的東西,再給傷著了?!?/br> 說著說著,她又意識到其實自己去打頭陣才是最好的選擇,謝良鈺被這小丫頭鬧得很是無奈,只好同意她跟自己一起去看,他自己抄了把掃帚,又讓梅娘拿上燒火棍,這才走去開門。 ——作為大男人此時腳還有點軟,當然主要是酒精的原因,謝良鈺定定神,努力走得穩當一點,他今天一直在梅娘面前表現不錯,可不希望現在因為這種原因而折損了自己男子漢的形象。 倒是梅娘很警惕,生怕外頭真有什么魑魅魍魎,傷了自己弱不禁風的書生夫君。 兩個人如臨大敵,門外抓撓門板的聲音還一直在響,聽著其實怪讓人頭皮發麻的,謝良鈺將梅娘護在身后,悄無聲息地拉下門栓,一把推開了門板。 “嗚……” “……大黑???” 謝良鈺還沒看清楚外頭那一團黑咕隆咚的是什么東西,就聽見身后的梅娘驚呼一聲,小姑娘手里的燒火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一把撥拉開面前的相公就要往外跑:“大黑,是你嗎!” ……大黑?洛家院子里養的那條狗? 謝良鈺正待說什么,梅娘一驚行動力很強地一把拽住那大黑團子的后頸,連拖帶拽地拉進了屋子里,借著屋里爐子的火光,謝良鈺這才看清楚,那還真是一條有些眼熟的大黑狗。 黑狗哆哆嗦嗦的蜷成一團,又黑又長的毛上落滿了雪花,不少已經被體溫烘烤化成水,又被外頭的低溫凍成冰,將毛一股一股地粘連在一起,結成一道一道的冰棱子。 謝良鈺感到有點牙疼——單是看著也覺得夠冷的了,他前世是受過冷挨過餓的,尤其知道這滋味兒有多難受,尤其看不得這幅可憐相。 “這……等等,先不能上爐子旁邊烤?!?/br> 謝良鈺一把抓住急得紅了眼圈的梅娘,手腳并用地帶著她和狗到溫暖一些的床邊去:“它凍狠了,身上都是僵的,這時候烤火恐怕不好?!?/br> “對,對……”梅娘也知道這個,村里的獵人們大冬天若進山去打獵,被凍上了的從來不能直接回來烤火,要用溫水慢慢化開才行——她關心則亂,居然把這個給忘了。 謝良鈺握住了她的手,一起用力把顫巍巍的大黑狗搬到床邊,那狗被凍得都僵了,意識看上去倒還清醒,嗚嗚地嗚咽著,梅娘顫抖著撫摸著它的頭,它就費力地側過頭來,一下一下舔著舊主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