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明寅鋮初時還只是端坐在那里看著,漸漸的面色卻變了,不由自主地也站起身,走到謝良鈺身后,看著他筆下一點點勾勒出的圖畫,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竟然不顧身份地驚呼出聲。 “這、這是安平一帶……不,是這整個平州府周邊的地形圖???” 第34章 謝良鈺腦海中的藏書規模龐大,無所不包,不僅有這個時代之前的著作,就連后世一些書籍也應有盡有,關于人文地理方面的典籍,自然也是有的。 謝良鈺沒有管明寅鋮的驚嘆,顧自畫好了圖,侃侃而談道:“您是行伍出身,想必比晚生更了解海防局勢——前些年虧得葉將軍鎮守,沿海一帶尚算平靜,加之倭寇本國扶桑戰亂不休,內憂外患之下,困擾我大齊多年的流寇侵擾問題看上去已經解決了?!?/br> 明寅鋮緩緩點頭,等著他繼續說。 謝良鈺也不客氣:“可扶桑本土資源稀缺、又連年戰爭,無家可歸的浪人不得不依靠搶劫我國百姓生存,定不會如此善罷甘休。年前葉將軍被……調離,給了那些海盜以可乘之機,他們定然會卷土重來,而如您所見——”他指指剛才畫下的地形圖,“安平地處運河入???百姓富庶,卻因為連年和平而防務粗疏,守備力量不強,再加上與周圍州府縣城交通便利,若以此地作為突破口,再行劫掠內地……會輕松許多?!?/br> “而且那白蓮教經過朝廷連年打壓,卻還能如此猖獗、手握重金,定有另外一股力量在他們背后支持。從前前任縣令在位時,對舶來商品管控多有放松,安平一地雖小,市面上來自扶桑之物卻隨處可見。因此晚生曾想,他們會不會是與倭寇有什么關系?!?/br> “況且,”謝良鈺喝了口茶潤潤喉,加上一句,“剛才見兩位與黃大人一起進門,行止之間氣度不俗,晚生便大膽猜測,您是常年待在軍中之人,既來這小小的安平縣,要么是走馬上任的,要么……就是此處有什么危險了?!?/br> 這一番話下來,有理有據、條理清晰,難得的是,謝良鈺侃侃而談,語調自然流利,顯然要么是真的曾多番認真思考過此事,要么便是對自己所言成竹在胸,在一縣父母官面前,別說戰戰兢兢了,連半點怯場都沒有。 明寅鋮暗暗嘆了一聲,心道后生可畏啊。 他卻不知謝良鈺前世的地位,別說一縣之長,就是在再大的官員面前也沒有卑躬屈膝的道理。 明寅鋮凝眉思索一番,又去看謝良鈺畫的地形圖,自從將軍被調回京,自己離開部隊開始,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如此清晰標準的圖紙了。 這小小的安平,還真給了他不少驚喜。 話說到這,黃縣丞和明寅鋮基本上已經確認了,被送到縣衙的馬老三定然不是個意外,一時之間,對謝良鈺也不自覺地親近了許多:“你既然已經想到這里了,那可有想出什么應對之策?” 謝良鈺略有些慚愧地笑了笑:“這個……倒還不曾。晚生見識短淺,不過略讀過幾本書,對朝中大局也知道得并不詳細,只能略作幾分推測,再多的,卻是做不到了?!?/br> 謝良鈺這倒也不完全是藏拙,他一個生意人,玩的就是一張嘴,可對于治國理政行軍打仗之道……當然還需要在磨練學習一番。畢竟腦袋里就算帶個多大的圖書館,再能紙上談兵,那也不是自己的東西。 但如今拿出來的,已經足夠引起重視,再新來的縣令和縣丞面前掛個名號,如此一來,今后行事,也要方便許多。 明寅鋮又拿出些問題來,跟謝良鈺討論了一番——他幾乎已經把這個年輕人當做了與自己同一層面的好友,直到快到晚飯的時候,才意猶未盡地提出告辭。 “學生家里清貧,就不留諸位大人晚飯了,”謝良鈺笑笑,與二位長官談笑間態度親近不少。 明寅鋮哈哈一笑:“沒想著能在你這兒吃什么好的——這樣,今兒我們還有故人要拜訪,實在抽不出空,等過兩天,縣里給本官擺的接風宴,小相公你可一定要來??!” 謝良鈺嘴角抽了抽,這位明大人著實有趣,看著英俊體面,總一開口就像是個土匪,他客氣地將兩人送出門去,再回到屋中坐下,忍不住扶著額頭深深出了一口氣。 這半下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真耗了他不少力氣——要在縣令的問話下言之有物,還要小心分寸,不能越俎代庖,更要注意著琢磨對方的性格喜好以迎合,比以前進行商業談判還累。 洛梅娘輕手輕腳地走出來,乖巧地走到謝良鈺身后去,給他按了按肩膀:“那些大老爺們走了?這么個飯點,相公你怎么不留他們吃飯?” 謝良鈺無奈地一笑,伸著脖子往她纖細但有力的手指下面靠靠,忍不住舒服地喟嘆一聲:“咱們這粗茶淡飯的,怎好意思款待人家?倒也是好事——今日初次見面,太過親近熱情,反倒顯得你相公我過于諂媚了?!?/br> 洛梅娘不太懂得他們這些老狐貍肚子里的彎彎繞,可聽相公這么說,也感覺似乎是這么個理兒。 可相公看起來這么累,梅娘忍不住有些心疼——他身體才剛好沒多久呢! 從前梅娘她爹從戰場上回來,落下一身的病根,她也會時常給父親揉按解乏,這時候做來倒是很有經驗,一雙小手準確地揉開相公肩頸處緊繃的肌rou,又緩緩上移,在太陽xue上輕輕按壓起來。 謝良鈺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被擼著了準確部位的貓,舒服得直想往娘子懷里靠,他肩膀上一陣酸酸漲漲的感覺,隱隱作痛的頭也舒緩下來,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這真是…… 謝良鈺眼里染上藏不住的笑,越是相處,他越是覺得這個千年之前的小姑娘簡直是自己有生以來遇到的最珍貴的寶貝,他們是那么契合又相配,對她的感覺,在這世上任何另外的人身上都再絕對尋不到。 “相公啊,”梅娘一邊動作,一邊柔柔地在他耳邊說話,“剛才那位大人,就是咱們安平新來的縣令?他沒有為難你吧?” 謝良鈺輕輕搖搖頭:“怎會?!?/br> “他好像……”梅娘的聲音有些猶豫,“我覺得,他和上一次來的那些錦衣衛大人們很像……” 謝良鈺忽然睜開了眼睛。 “怎么說?” “就是……行走啊,呼吸啊,還有院子里那些人的樣子,總之跟上次去軍營找你的幾位特別相像?!泵纺镆舱f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只是憑著野獸般的直覺和天賦,卻還并不能準確分辨一個人確切的武功路數,謝良鈺聽著,卻并不懷疑她的判斷。 這正好能為他解決些疑惑……若這位明大人真是錦衣衛的人,那很多事情就能夠說得通了。 而他之前的舉動,也將事半功倍…… 他心里一動,忍不住一下子站起來,轉身摟住自家小娘子,在她臉頰上大大地親了一口:“梅娘,你可真是為夫的寶貝!” “哎……相公!” 梅娘先是沒反應過來,謝良鈺卻摟著她一把抱起來,在原地轉了幾個圈,小姑娘忍不住驚呼一聲,摟住了謝良鈺的脖子。 “快、快放我下來!”梅娘臉紅到了脖子,又不敢用力掙扎,“你你你……你別閃著腰!” 謝良鈺:“……” 他不由臉一黑,開始反思自己在小娘子面前是不是示弱過于嚴重了,作為一個男人,別的無所謂,被人質疑腰部功能就讓人有點受不了了。 謝良鈺示威性地把懷里的人又往上舉了舉,難得耍無賴道:“我不放——” “哎呀,我還要去做飯,一會兒虎子也該回來啦!” “那我抱你去廚房?” “……不行!” 謝良鈺卻不理她,拔腳就往外頭走,把梅娘羞得狠狠捶了捶他的肩膀:“哎呀,你怎么這樣?!?/br> 某人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翹,還真的一直走到廚房,才依依不舍地把人放下,梅娘瞪了他一眼,小聲嘀咕道:“一點都不像個讀書人?!?/br> 謝良鈺耳朵尖,自然聽到了,忍不住覺得好笑:“我娘子見過幾個讀書人?為夫怎么就不像了?” “那……你們不是——”梅娘給他一噎,本能就想反駁,可她嘴上的功夫如何是謝良鈺的對手,來回幾句,反倒把自己給繞進去了。 小姑娘氣得一跺腳:“……不跟你說了!” 謝良鈺被她逗得笑出聲:“娘子啊,我跟你講,以后出門在外,最要小心的,可就是所謂的‘讀書人’,你不曾聽說過‘斯文敗類’這個詞兒的嗎?” 梅娘翻了個白眼,倒了面粉在一個大盆里,又抓過一把滴著水的長豆角,“哆哆哆”地碼在案板上切成勻稱的小段,仿佛對待仇人似的。 謝良鈺身上一涼,摸摸鼻子哂笑道:“那個……今晚吃什么?” “等會兒吃到再告訴你,”梅娘的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更別說剛才她其實并沒怎么生氣,“這是早年我爹路過晉南的時候吃到的,回來以后總是提,我就照著他描述的試了試——也不知道正不正宗,不過他老人家挺愛吃?!?/br> 謝良鈺有些驚訝,前兩日他就知道自家娘子點亮了廚藝技能,可沒想到對方似乎比他原先想的更精于此道,而且……梅娘與她父親的關系,似乎也比自己從前以為的要好不少。 如果洛大成那個男人能多活幾年,也許梅娘原本的命運軌跡,就絕不會那樣悲慘了吧? 不過,以后還有他,他一定會代替所有愛過、保護過這個姑娘的人,永遠、永遠守護在她身邊的! 這邊其樂融融,而一墻之隔的地方,前去拜訪清竹坊葉老先生的明寅鋮正大吃一驚:“世伯您,竟然就收那小子為關門弟子了???” 葉老微微一笑,悠哉地飲下一口茶:“尚未行禮,還需考量?!?/br> 明寅鋮張了張嘴,面前的老人家嘴上不肯承認,可管他神情,竟似是已經定下來了。 第35章 在大齊國,這些年老百姓們最耳熟能詳的,不是皇帝姓甚名誰,而是兩位駐守邊疆的大將軍。 一位是鎮守北疆,將蠻人拒之城門之外的宣大總督蒙熾,而另一位,是面對倭寇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將其打得丟盔棄甲的前江浙巡撫葉長安。 蒙熾將軍已經老了,如今還苦苦支撐在邊疆,實在是朝中無后繼可用,而葉長安之所以是“前”江浙巡撫,是因為他前不久被褫奪官職,押解回京了。 如今的大齊,面上一片歌舞升平,可實質上,早已經岌岌可危,皇帝沉迷權術不思治國,朝中貪腐弊政橫行,若再無變數澄清宇內,恐怕…… 那白蓮教叫囂著的叛逆之言也就不只是個笑話了。 明寅鋮原本便一直在葉長安麾下做事,眼看著朝中黨爭愈演愈烈,他們將軍夙興夜寐,好容易將海防治理出一點模樣,誰知道遠在盛京的派系斗爭失敗,直接就被卸了任。頭頂的參天大樹都倒了,他們這些小魚小蝦自然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不過,被貶來平洲府安平縣,明寅鋮其實還是挺高興的。 一來,這地方地處要津,位置十分重要,他守在此處,將來有個萬一,總還能隨機應變,多護些百姓。二來……便是一點私心,葉將軍的父親,大名鼎鼎的問渠先生便隱居此處——將軍對他有知遇之恩,如今將軍被害,能代他照顧家人一二,明寅鋮感覺自己也能稍安心些。 此時,清竹坊比隔壁大了不少的后院里,幾位氣度不凡的先生圍桌而坐,葉審言敬坐末位,面色恭謹,心中暗暗叫苦。 ——他最不耐這種場合,本以為跟著祖父從家族里跑出來,能過得清閑自在些,這怎么還陰魂不散地找上門來了? 早知道就該早些跟謝良鈺一起回去的,他家每日燒飯那味兒隔著墻飄過來,可是香得很。 葉審言神游天外的,冷不丁聽見爺爺又在炫耀他新收的徒弟,忍不住暗暗嘆了一口氣。 他還挺不服氣——謝良鈺那小子不就是記憶力好些嘛,怎么就能得祖父如此看重?自己當年也是號稱過目不忘的神童來著,祖父可從來沒對自己流露出過如此贊賞期待的神情呢。 明寅鋮的震驚只能比葉審言更甚:“您、您真的收他為關門弟子了???” 謝良鈺不知道,可身處宦海十多年的明寅鋮卻十分明白問渠先生的影響力,不說他那個被沿海百姓供了不知多少長生牌位的大兒子,便是他自己,在天下士林的影響力也不是簡單說說的。 問渠先生原名葉沉,老先生出身世家,父兄都是大齊的進士,可謂門庭顯耀??伤珶o心仕途,弱冠之年考中舉人之后便再未踏入科場,而是云游天下,著書立說,其書畫詩文都是當今一絕,在學子中享有很高的清名。 而且葉家世代為官,如今問渠先生年事已高,家族小輩也一個個都在朝中站穩了腳……雖則如今長安將軍一系暫時落敗,卻也未傷到這個家族的根底,那姓謝的小子若真能攀上這艘大船,未來著實不可限量??! 更別說,他本身能在一介白身之時被問渠先生看重,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而且明寅鋮來此之前,分明便從“上面”聽到過他的名字,他甚至還精通岐黃之術,品德更多得晏老先生稱贊…… 錦衣衛,清流,,世家……這謝良鈺何德何能,一個深居陋巷的小小童生,就這么機緣巧合地在眾多大佬面前掛了號? 明寅鋮暗暗心驚,和同樣震驚的黃縣丞對視一眼,已經打算好了要跟那個堪稱神秘的年輕人打好關系。此外,這番事由,也要快些報給“上面”才是…… 清竹坊的小院里暗流涌動,隔壁謝家卻要簡單溫馨得多了。 謝良鈺雖然對自己如今造成的局面稍有猜測,但也著實沒有想到效果竟如此驚人,他正品嘗梅娘所做的名叫“撥爛子”的東西,頗感到新奇。 這道既可當菜又可當主食的美食主料是土豆絲,豆角丁,胡蘿絲和一些他叫不上名字來的野菜,梅娘把那些東西洗干凈,掛著水與玉米面和在一處,攪拌均勻之后上籠屜蒸熟。待面和里頭裹著的菜絲熟透之后,再放一點點油,與蔥花、辣子一起翻炒,最后出鍋時的面皮晶嫩泛黃,蒸熟的菜口感綿軟,與面糊融為一體,再拌上蒜泥和醬豆,香辣爽口中帶著一絲清甜,簡直讓人停不下來。 謝虎吃得小臉通紅,辣得“嘶嘶”吸氣,卻是頭也不抬,恨不得將臉蛋埋進碗里去。 謝良鈺倒是動了幾筷子便停下來,他口味清淡,不是很喜歡這種刺激的東西,于是只是喝著梅娘專門給他熬的菜粥笑笑:“不容易不容易,這小子可是無rou不歡的,也就你這個大嫂,能讓他吃菜也吃得這么心滿意足?!?/br> 這話是真的,雖然虎子不挑嘴,但孩子嘛,吃到喜歡的東西的時候,表現總是不一樣的。 謝虎抬起頭,憨憨地笑了笑,響亮地撒嬌道:“謝謝大嫂!” 梅娘抿嘴一笑,擼擼他的后腦勺。 “我都要感覺你更喜歡他了,”謝良鈺酸酸地說,“是因為虎子每天幫你干活而我沒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