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虎子頓時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他猶豫地抿了抿嘴,見謝良鈺沒有反悔的意思,小臉一下子亮堂起來,兩只大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十分珍惜地吃起來。 謝良鈺彎彎眼睛,他自己大病初愈,此時不宜吃太多,于是吃了兩口墊墊肚子,就把剩下的都撥給虎子,自己進屋換了身衣裳,拿上錢準備去鎮上。 “大哥……” “哥進城一趟,”謝良鈺抬抬下巴,“自己吃,屋后平地上我寫了幾個字,你先練著,晚上回來再給你細講?!?/br> 安排好家里的事,謝良鈺一身輕松地走上通往鎮上的路。 謝家村是安平縣城旁邊的一個小村子。安平地處國境東部偏北,氣候宜人,雖算不得富庶,卻也常年風調雨順,普通人家也足以安居樂業,尤其是前些年直達京畿的大運河竣工,運河沿岸的安平縣便也一并得了好處,日子過得愈發好了起來。 可惜附近幾個村子離縣城都足有多半日路程,路也并不好走——糟糕的交通是山里幾個村子經濟始終發展不起來的主要原因。謝良鈺這副身子弱,他爬了半個山頭,穿過一片小樹林,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不得不停下來擦擦汗,喝一口山泉水,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散架了。 可若想當天往返,路上一點工夫都耽誤不得,謝良鈺歇了片刻,就勉強撿了根樹枝撐著,加快了腳步。 “哎,那小哥!” 謝良鈺剛再次挪動腳步,就聽見身后一聲脆亮的呼喊,他止步轉身,稍稍揚眉,瞧見一個粗布短打的姑娘,正歪著頭打量他,眼神有些迷惑。 ……姑娘? 這荒山野嶺的,哪兒來的姑娘? 謝良鈺心里一頓,什么山精鬼怪吃人狐媚之類的傳聞都噌噌往外冒——自從穿越以來,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莫先生膽子是越來越小,他把這種變化一股腦歸咎于原身: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果然不假。 原身是個人渣沒錯,但這種從天而降的大黑鍋扣在身上,也是委屈得很了。 那妖……咳,那姑娘緊走兩步過來,兩人視線一碰,同時震了震,不自在地轉開了頭。 姑娘一低頭,臉兒有點紅起來,她方才是在背后看這后生眼熟,想著若是熟人說不準能幫自己一把,這才開口叫人,誰知道對方一轉身,竟是這么個俊俏的書生。 謝良鈺這殼子底子很好,長得是真俊,還是那種眉目流轉間就讓大姑娘小媳婦臉紅心跳的俊。再加上里頭現在換了芯子,洗涮干凈,整個人氣度更是不凡起來。此時清清冷冷立在林間,滿身翩翩濁世佳公子的味道,讓人根本注意不到他身上破舊的衣衫。 也難怪人小姑娘臉紅。 可她此時只是不自在,卻不知對面的謝良鈺面上雖淡,心中卻已經掀起驚濤駭浪了! 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姑娘容貌明艷嬌俏,英氣勃勃,竟有幾分肖似他前世無數次午夜夢回,夢中千回百轉的那張臉! 雖然……夢中的面孔幽怨哀愁,而眼前這張卻是言笑晏晏,但……那眉宇間的熟悉感是不會錯的,難道她就是那梅花簪的主人?她竟是真實存在的嗎? 那竟不是年少時無來由的一場春|夢?或許自己跨越來到這個時空,就是為了見她……可是…… 可是,那梅娘怎么辦呢。 謝良鈺驟然想起那個被原身陷害下嫁,最后一世悲慘的姑娘來,就好像有一瓢涼水直接澆進腦子里——他們已然訂了婚,他又怎么能夠在此胡思亂想,不負責任? 謝良鈺不是那種食古不化的人,原本想著的,也是成婚后把話與洛梅娘說開,再試試兩人能不能相處得來,若實在不成,他自會把那女子當作meimei疼愛負責……可他們兩個一天沒有和離,他就仍是一個女人的丈夫,無論如何都不該再有旁的心思。 謝良鈺心亂如麻,冷不丁聽見那姑娘羞澀地說了句“對不起,認錯人了”就要走,他愣在原地一瞬,使勁抿了抿唇,艱澀道:“姑娘等等?!?/br> “?” “姑娘怎么會一個人出現在這荒郊野嶺?此地荒僻,且山上猛獸眾多,你一個年輕女子出門在外,總有些不安全吧,何不叫父兄相陪?” 他見那女子并未梳婦人發飾,便知她還未成親,因此這樣問。 謝良鈺到底是前世自底層摸爬滾打過的人,方才心情激蕩至極,片刻間卻已經平靜下來……至少表面上已經說服自己平靜下來,他再三告誡自己,此刻不過是出于對陌生人的關心,怕這女子遭遇什么不測罷了。 怎么說,如果真是那梅花簪的主人,便多少算是他的恩人,對恩人多關心些,應也不算過分。 不想這話剛問出口,對方卻是神色一黯,搖頭強笑道:“小女自幼在這山上走的,對此很是熟悉,多謝公子關心?!?/br> 說完矮身一福,許是覺得與陌生男子單獨交談不合禮數,垂首快走幾步,繞到了謝良鈺前頭去,快步走了。 謝良鈺望著她的背影,有些悵然若失,但對方不愿多講,他亦不會強求,只是嘆一口氣,繼續拄著自己的長樹枝,一步一個腳印地往鎮里走去。 唉……他也是自作多情,觀那女子腳步輕快、氣息平穩,倒像個練家子——總之比他這副病弱殘軀強些,他便是想要保護人家,遇到危險時還不知道是誰保護誰呢。 ——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此時的謝良鈺還不知道,他此刻不過是自嘲一番,竟也能在不久的將來一語成讖。 他更不會知道,那個無端擾亂他心湖的小女子,正是因為那婚約而逃脫繼母監視,欲上鎮里尋找同胞兄長求助的洛梅娘。 為全禮節,謝良鈺刻意等那姑娘離開片刻之后,才又加緊腳步上路,好在穿過這片樹林之后,他終于看到一條被夯得平平整整、可容馬車通過的道路,順著那路再走半個時辰的工夫,便終于看到了安平鎮的城門。 謝良鈺松了口氣,活動活動酸軟的腿腳。他都有點佩服原身日日來鎮上賭場報道的毅力了——這是怎樣一種深沉的熱愛??! 謝良鈺來的路上已經對如何快速斂財有了點想法,此時遠遠看見那讓原身本來的人生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賭場大門,不禁露出了一個有些冰冷的笑容。 接著他丟開樹枝,像往日一般朝那個方向走去。 第6章 安平鎮是個頗為富庶的鎮子,這里原本也不過是個稍大些的聚居村落,只是地處附近幾個村子來往必經的交通要道,慢慢地繁華了起來,再加上前些年修通了運河,南北客商熙來攘往,此地也就愈發富裕了。 周圍幾個村子來此交通都不便利,許多人一年也來不了鎮上幾次,原身卻是不同,他是慣愛到鎮上的賭坊里消磨的,每次進去都要紅著眼睛廝殺上幾輪,直到輸得全身一個子兒都不剩才出來,然后再去給人寫信或臨時應些算賬的活兒,用作下一次揮霍的資本。 原身是個童生,一筆字在幼年先生嚴苛的教導下也有幾分功夫,鎮子上的行商多,不都了解他惡臭的名聲,因此找個活兒干并不難——他但凡能稍微不混蛋那么一丁點兒,也不至于將日子過成現在這樣。 想到虎子,想到梅娘,還有那些原身已經或將會虧欠的人,謝良鈺忍不住握了握拳頭,若不是現在他正在這身體里,早一拳揮在這張金玉其外的俊臉上了。 前世哪怕是他最困難,混跡于社會底層的時候,那些毒蟲賭鬼也是最讓人看不上眼的:這些人癮一上來六親不認,賣兒賣女、殺人放火,就沒有什么他們不敢做的,而無論事后如何痛哭愧悔,待下一次誘惑出現,大多還是完全管不住自己,一錯再錯。 簡直是社會的毒瘤。 謝良鈺搖搖頭,左顧右盼地看了看街道兩旁古色古香的建筑——好容易來古代一趟,之前在鄉下還不覺得,如今進了城,確實是看什么都新鮮。 不過還是要辦正事,他穿過一條闊大的街道,拐進小巷,在一處看上去平平無奇的青磚小院旁停了下來,往烏木門扉上敲了三下。 ——這就是原身常來的“運達賭坊”的后門了。 “呦,謝老弟又來啦?” 賭坊門口坐著一個身材瘦小卻有一顆滿臉橫rou的大腦袋的男人,正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別看他這副尊容,在安平縣界面上,這位馬老三也能算得頗有幾分臉面的人物,畢竟誰都知道,能開出這么大一個賭坊的,背后關系一定硬得很。 這人逢人便有三分笑,見了謝良鈺這樣的破落戶,眼中也沒什么鄙視的情緒,反而一副哥倆好的樣子迎上來,還很不見外地要他嘗口煙。 謝良鈺:……???!莫挨老子! 謝良鈺臉色一僵,矮身一鉆躲過馬老三的熱情:“三哥今天挺清閑啊?!?/br> “那是,日日躺著沒事做呢……老弟,最近是不是手頭緊,不然哥哥借上你點兒?” “嗐,沒錢哪敢上這來,三哥小瞧人,我謝良鈺像是那種沒臉沒皮的人嘛?” 你不是像,你就是。馬老三眼神閃了閃,笑容滿面地把謝良鈺引進去,心里卻甚是輕蔑——他雖開著賭坊,偶爾手癢了也下場玩兩盤,其實賭癮卻是不沾的,像謝良鈺這種豬油蒙了心的賭客,他心里也看不起得很。 馬老三開始聽說這小子是個童生,對他高看一眼,還說處熟了可以拉他來賭坊記個帳啥的,也算一門生計??珊髞硐嗵幘昧恕?/br> 得,這么個憊懶無賴的敗家子,他是瘋了才往自己生意場里招惹。 不過……倒是聽說他要成親了,這人渾身上下也就一副皮囊值點銀子,想來若有了孩子,樣貌定不會差,若是能忽悠著他轉手賣到哪里,那肯定都是一大筆價錢——還有他家里那個弟弟,現在年紀雖然有點大了,但大也有大的好處不是…… 至于怎么忽悠?就他那智商,輸紅了眼有什么不能賣的。 想到這兒,馬老三面行笑容又熱情了幾分,拉著謝良鈺就進了賭坊。 運達賭坊有好幾家分場,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都能在字號里尋找到符合自己財力和身份的賭桌。貴人們的場子在城南,臨水而建,布置典雅講究、富麗堂皇。而至于像原身那樣最下層的散客,他們的的位置在城北一處荒僻的地下倉庫,連窗子都沒有,紅著眼睛的賭徒們光著膀子吆五喝六,渾濁的空氣里那股難以形容的味道熏得人直皺眉頭。 馬老三只是這個場子的老板,至于那些幕后老板同一身份級別的人物,他是沾不上邊的。 謝良鈺一進場,就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偏偏還得裝作原身那樣對這里的環境很熟悉親切的模樣,直到馬老三湊到了別的牌桌上,才緩緩松出一口氣。 他銳利的眼神往周圍掃視一圈,見不外乎還是湊搭子或者炸金花之類的玩意兒,謝良鈺摸摸懷里那零零散散的五百個大錢,眼中閃過一絲嘲諷。 謝良鈺前世從底層往起混的時候什么都干過,自然也給人家看過賭場。從貧民場子到金碧輝煌的銷金窟,一層層穩扎穩打熬上去的——那時賭場里的花樣可比娛樂活動匱乏的古代多,他這人聰明又肯鉆研,不消看見什么,最后都能學成自己的本事,不論是算牌還是聽骰音,堪稱洋洋精通。 此時這小小縣城里的破場子,玩兒的那點貓膩在謝良鈺眼睛里就跟透明的一樣。 謝良鈺捏著他的“老婆本”,這里轉轉,那里看看,偶爾在某個桌上下個注,也是有輸有贏的。像他這樣的人賭場里太多了,沒人有空盯著他不放,只見他手里的錢來來去去,誰也不知道到底是賠了還是賺了。 “鈺哥兒,今天運氣怎么樣???”有人見他在牌九的桌子上贏了錢,忍不住打趣,“看著手氣挺旺,你小子最近又娶媳婦又招財的,這是要發達啊?!?/br> “快別提了,出的多進的少,這幾天手頭剛寬裕點,幾把子倒又都賠進去了?!敝x良鈺愁眉苦臉的樣子,他最擅長戴面具,在加上原主一副純良具有欺騙性的面孔,根本沒人懷疑他在撒謊。 “哈哈哈哈哈,那你分文不花賺進一個美嬌娘,這可沒得跑吧?”說話的人眼中閃現出nongnong的妒忌,“哥幾個可都聽說了,能耐啊你,敢跑到洛家撒潑——跟你講,那洛小娘子漂亮是出名,學到她老子半身本事可也是出名的,你小子日后可當心!” “可不是怎的,這艷福不是人人能享的,怕別新婚之夜就給打折腿咯?!?/br> “不過說起來,這小丫頭片子也是個喪門星,她娘死得早就不說了,大成哥身體多好的人啊,回來沒幾年竟也沒了,嘖嘖……如今謝老弟又輸成這樣,看來她實在是命硬得很啊?!?/br> “誰說不是……” “行了!”謝良鈺實在聽不下去,“咣”的一拳砸在桌子上。這些人跟他說些埋汰話沒什么,可竟把這些事都怪咎到一個無辜的女子身上去,未免太讓人惡心了。 人言可畏,這舊社會里多少好女子,都是被這種不經意的惡毒給逼死的! “在這里背后道人短長,你們莫不都是那長舌之婦!” 牌桌上登時一靜,誰也沒想到謝良鈺會突然發飆,還是為了這種事……莫不是真心喜歡那女子的? 如果真是這樣,那、那倒確實該注意些分寸。 這些人先前之所以那么肆無忌憚,也是看謝良鈺對那意外得來的親事態度不冷不熱,再想舒散舒散心中的妒忌。如今忽然發覺自己會錯了意,不免都有些訕訕。但又一時抹不開面子,大家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嘟嘟囔囔地一哄而散了。 算了算了,謝家哥兒今天輸了錢,發點脾氣也情有可原,不跟他計較。 而謝良鈺——他在這兒胡混了半日,面上唉聲嘆氣,其實腰間塞錢的地方已硬邦邦肥了一圈,正想著什么時候脫身,如今剛好借著這個機會拂袖而去,顯得甚是合理。 “小哥今天手氣不錯啊——聽說你要成親了,怎么,有沒有興趣賺點快錢?” 謝良鈺剛剛收手,正打算走,沒想到在接近出口的地方被一個滿臉麻子的漢子撞了一下,他這弱不禁風的破身體哪兒能和這兒賣苦力的壯漢相比,當下一個趔趄,險些往后栽過去。 沒想到對方身手敏捷,一把將他撈了起來。這人沒像屋里大多人那樣打赤膊,反而在這悶熱的屋子里穿得嚴嚴實實,連臉都遮遮掩掩的只露出一半,那手掌卻跟鐵鑄似的,牢牢按在謝良鈺后腰上,像上了個枷。 謝良鈺心里猛地一凜。 這氣場,準是官家的人。 可原身一個落魄書生,此時也還尚未來得及干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沒理由招惹到這些披官皮的家伙,難道…… 是因為自己? 第7章 謝良鈺很識時務,被人家這么拿住,就一聲不吭地任人扣著。他這般乖覺,那人竟反倒似是有些詫異,手上動作卻沒慢,就這么不動聲色地押著謝良鈺走出了賭坊。 運達賭坊本就地處偏僻小巷,兩人出來以后,不一會兒便走到一個外表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院落,那人將謝良鈺一把推進去,警惕地關上了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