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而后,他往托養中心大樓走去。 沈鳴站在原地,并未跟隨。 這算是慣例了。饒是陪同傅展行來了幾次,沈鳴也從沒親眼看見過那位傳聞中斯文儒雅的傅淵先生——他入職的時候,傅淵就已經躺在托養中心了,只有一張西裝革履的照片還留在集團董事會辦公室,確實是溫文爾雅,一表人物。 現在卻因一場意外成了植物人,一躺就是十二年。身上的肌rou,應該都萎縮了吧,可能干癟、無力、瘦削。想必,讓人看了很感傷。 怪不得每次傅總從這里出來,心情都不太好。 房門無聲開啟,傅展行將門禁卡收起,抬腳踏入。 這是傅老爺子欽定的、本院最高規格的一間vip病房,里邊躺著一個被醫生判定為植物人狀態的傅家前任接班人——傅淵。 不出意外,直至停止呼吸,他的余生都將在此度過。死前最大的貢獻,是替這有錢也買不到位置的托養中心空出一張高檔床位。 傅展行一身寒霜地走進來,也不知是外頭太冷,還是他本身自帶。 他跟查房醫生打了個照面,對方拘謹地朝他彎了彎腰,很快退了出去。知道他并不關心這位生父的情況,久而久之,查房醫生也緘默了。 一年多沒見,病床上的男人,似乎又縮下去一些。 人在久病中,首先失掉的是精神氣,然后外貌也會漸漸改變——面部塌陷,顴骨突出,皮膚干癟,只剩一具軀體,悄無聲息地陷在柔軟被子中。 再俊雅光鮮的皮囊,也看不出往日模樣。 傅展行久久地盯著他看,眼底漸漸起了霜,一幕幕往事,走馬燈般在眼前放映而過—— 哐當碎裂的瓷器花瓶,男人拽著頭發毆打女人,女人先是哭,后是狂笑,歇斯底里地抖落真相,隨后大門“哐”一聲重重摔上,失控汽車在地面翻滾…… 傅展行猛地收回思緒,視線觸及腕上佛珠,才像是終于尋得一點清凈,漸漸平順呼吸。 傅奶奶給他這串佛珠時,告訴他,以后可以常來看看傅淵。 哪天不恨了,就不用來了。 看來,這天還很遠。 --- “傅總,”沈鳴覷著傅展行的臉色,小心翼翼匯報日程安排,隨時做好了一個眼神不對立刻閉嘴的準備,“中午您和瑞易控股的陳總有個飯局,下午要去視察研發中心,之后……” 雖然說,他在傅氏集團這么多年,還沒見傅總生過氣。 但上司脾氣好,并不代表下屬可以在上司心情不好的時候隨意蹦迪,這是二百五才會干的事。 正想著,“二百五”就來了。 沈鳴盯著手機屏幕上的一行“裴奚若邀請您語音通話”,感覺有點牙疼。 從相親那會兒起,沈鳴就感覺這位裴小姐不是善茬,后來證明果然如此,先是自曝有八個前男友,后是送陰間小豬畫,最后更是過分,新婚之夜居然就這么跑了。 這會兒也是,裴小姐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這個時候打,一開口,肯定又是花里胡哨、專門氣傅總來的。 他有心截下這通電話,到底還是沒敢僭越,奉上傅展行的手機,“傅總,裴小姐的電話?!?/br> 傅展行此時心情好不到哪去,瞥向手機的視線也很冷淡。 最終還是接了起來。 “喂?!彼穆暰€難得輕柔,又帶了點婉轉。 傅展行開口,“裴小姐,有何貴干?” 男人嗓音如出一轍的淡,卻又像夾雜了些許沉冷情緒。 是錯覺嗎? 電話那端,裴奚若握著手機,一句虛偽問候卡在了嗓子眼,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也不知道為什么,平時吧,跟傅展行針鋒相對,你來我往,她從沒心軟過,可一旦感覺到他真的情緒不佳,她就開始犯慫了。 新婚之夜,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就丟下“合作伙伴”跑了,好像確實不太道德…… 想到這里,裴奚若放棄了迂回的念頭,清了清嗓子道,“傅先生,你在生我的氣嗎?” 車子緩緩啟動,傅展行接過沈鳴遞來的文件,聽到這句時,略感意外。 而后他淡定地翻起了文件,“難得,裴小姐竟然會考慮我的感受?!?/br> “……”這話說的,好像兩人真情投意合似的,裴奚若都不知道怎么接了。 最后,她選擇了和他一樣的虛偽,放低姿態道,“當然在乎了,我這不是來道歉了嗎?” “哦?” “那天晚上,我不應該把你一個人扔在婚房里?!彼\懇道。 傅展行又翻過一頁文件,“那裴小姐是打算回來?” 一聽到“回來”,裴奚若下意識警惕起來,就要說不??上乱幻?,她想起自己“有病在身”的設定,聲調也跟著綿了幾分,“想回來…也得等身體養好呀?!?/br> “不知裴小姐得的什么???” “一種怪病,本來以前都治好了,”她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也許是因為那天晚上受了刺激,才舊病復發吧?!?/br> 這是她逃跑夜臨時想到的說辭。 有個生病的前提,就可以名正言順出國療養了。而且,病因還在老公和他的青梅身上,真是要多刺激有多刺激。 傅展行不咸不淡道,“裴小姐,我和她僅僅只是相識?!边B朋友都談不上。 “那傅先生解釋得有點晚,我已經犯病了?!彼桓彼镭i不怕開水燙的語氣。 傅展行將手中文件丟到一旁,靠向椅背,“裴小姐是在吃醋?” 裴奚若順著話茬,虛偽地笑,“是啊,我都醋得牙齒發酸了?!?/br> 話說完,她就感覺有哪里走偏了——她不是來道歉的嗎,怎么說著說著,又嗆上了。 可杠都已經開始抬上去了,總不好半路下場吧,多沒面子。 這么東想西想的,一時也想不到該怎么繼續。 一時間,兩人沉默非常。裴奚若疑心他掛了電話,下意識“喂”了一聲。 “嗯?”男人清越的聲線。 好吧,還在。 裴奚若清了清嗓子,開始打太極,“總之,等我養好身體,一定快快回來。再說,傅先生公務繁忙,沒了我,不是正好清凈一點嗎?” 傅展行沒有開腔,在腦海中思量她這番說辭的客觀性。 如她所說,兩人性格迥異,相處起來,勢必有很多摩擦。她走了,給他留一片清凈地,似乎是個對彼此都好的選擇。 不過…… 不等他說話,裴奚若便生怕他給出否定答案似的,快速接道,“那沒別的事,我就先掛啦。傅先生,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哦?!?/br> 也許是她的風格太鮮明,這會兒聽著聲音,他眼前已經浮現出她此時的樣子了——倚在哪處,繞著長發,鮮眉亮眼的,捏出一把嬌滴滴的嗓音。 傅展行輕哂了下,“知道了?!?/br> 他將手機放在中央扶手盒上,瞥了眼,而后閉目養神。 方才那通電話,沈鳴全程聽在耳中,此刻心中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怎么說呢,傅總給人的印象,一直以來都云淡風輕、不喜不怒的,好似下一秒就要升仙。但和裴小姐相處時,卻落入了凡塵——竟然還會和她抬杠。 要知道,傅總平時向來寡言少語,哪里跟人費過這嘴皮子呢。 沈鳴低頭看了眼手表,豁,居然聊了十三分鐘。 --- 打完這通電話,裴奚若的良心得到了極大的安慰。 她就這么開始了在尼斯度假的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去各大美術館、海濱村莊、港口、教堂取材。 這間位于馬塞納廣場附近的公寓,景觀極好。站在陽臺,能望見遠處起落的白鴿。低頭,跟挨挨擠擠的人潮、鮮紅的墻,又仿若只有咫尺之隔。 這幾天,裴奚若都在陽臺上支起畫架,或者外出寫生。 當然,不忘偶爾跟裴母匯報一聲近況。 她憑夸張豐富的想象和三寸不爛之舌,將自己在傅家的生活描繪得多姿多彩——今天和二伯母去劇院,明天和傅展行看電影,后天又去音樂會……當然了,對音樂會和劇院,她講完之后,總要哀哀嘆一口氣:“實在是太無聊了?!?/br> 這么符合本性的措辭,果真還瞞過了裴母。 只是裴奚若沒能高興太久——十二月,她預備從尼斯離開,去巴黎和alice匯合的時候,忽然接到了傅展行的電話。 “傅先生,你想我啦?”她心血來潮,一上來就演起了“身在國外、掛念老公”的好妻子人設。 男人卻不解風情,“裴小姐,明天你父母要過來?!?/br> 尼斯這天陽光晴朗,裴奚若聽到這句話,無異于晴天霹靂。 雖說,她也沒覺得能瞞上好幾個月,可這才三十多天,她那么賣力地編故事呢,難道只因為一餐飯就要敗露了嗎? 她眨了眨眼,拐彎抹角地試探,“傅先生這么忙,應該沒有時間吧?” 他一句話打消了她的念頭,“裴小姐,我沒有拒絕的余地?!?/br> 也是。 那可是他的“岳父岳母”啊。 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尼斯到平城沒直達航班,就算她現在買機票趕回去,都來不及了。 裴家雖然寵她,但并不意味著能縱容她的一切所作所為,起碼的是非道德、禮儀規矩還是得守。新婚之夜逃跑的事,要是裴母深究起來,她一定沒好果子吃。 “傅先生啊?!迸徂扇魱|想西想,忽然靈光一現。 “嗯?”傅展行直覺她沒什么好話。 “要不就說,按傅家的規矩,新婚妻子不能隨便和娘家人見面吧?!?/br> 虧她說的出來。 傅展行道,“傅家沒有這種規矩?!?/br> 裴奚若發愁了:“那要不你給我想一個吧?” 這本是隨口一說,可說完,連她自己也覺得大有希望,于是,給他吹起彩虹屁來,“傅先生天之驕子,青年才俊,一定有辦法拯救我于這無邊苦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