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當今陛下曾有兩患,一是蕭氏專權,二是長平公主與之分庭抗禮,可如今這一患已平,第二患也將要除去。將軍不妨猜一猜,您的將來,是高官厚祿,還是功高震主呢?” 楊毓捏緊手指,“休要妖言惑眾!” 孫嵐從袖中取出密信,道:“這是我家公主要我帶給將軍的,公主說,將軍現下可自立為王,將來與公主劃境而治,從此互不干涉,好過回去遭遇滅頂之災?!?/br> 楊毓沒有伸手去接,孫嵐明白她的顧慮,將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邊,而后拱手退下了。 此時楊毓尚不知曉,自孫嵐入帳那刻起,已有人將兩人動向記下,傳入京師。 宮中,長寧將那密信丟給木云硯,木云硯仔細看過,對長寧道:“果然不出陛下所料,長平公主意圖策反楊毓?!?/br> 長寧平聲道:“剩下的事,你應該知道怎么做了?!?/br> 木云硯道:“陛下放心,臣這便按計劃行事?!?/br> 長寧早就傳召過木云硯商議云州之事,也預想了將來會有的各種可能,如今倒也沒什么可慌張的。 楊毓一時沒能拿定主意,而攻城之事她不敢停,可卻只派了一小部分人馬,兩廂僵持著。而一日之后,木云硯親自來了云州外,取出長寧圣旨,將長寧旨意昭示天下,稱只要長平主動停息戰火,回京領罪,長寧可從輕發落,云州百姓亦不會受其連累。 楊毓心中念頭翻轉,回到營帳中,木云硯另外將一封密旨交到楊毓手中,笑著同她道:“將軍常年戍守邊關,如今又帶兵征討逆臣,陛下怕將軍惦念家人,已經讓人將貴府千金和正君都接到宮中了,等將軍回轉,便可與家人團聚。不過陛下體諒將軍辛苦,若是將軍覺得乏累,您麾下副將驍勇善戰,自可替將軍解憂?!?/br> 木云硯話音一落,便立刻有人進帳來,正是她的副將,原來竟成了皇帝的人。楊毓心頭一震,恨自己一時貪念,竟險些釀成大禍,連忙道:“勞煩木大人回稟陛下,臣必會盡忠職守,不負君恩?!?/br> 木云硯拍了拍楊毓肩膀,“楊大人能這么想是最好不過?!?/br> 木云硯并未回京,而是留了下來,她乃是文臣,可楊毓卻對她頗為忌憚,對手下親信道:“這人不愧是陛下近臣,言行舉止皆有陛下痕跡,此人看似溫和,可言語之中卻藏了刀鋒,只要我有異心,楊家的結局絕不會比蕭家好到哪里去?!?/br> 云州城破那日,孫嵐跪在長平身前苦苦哀求,“公主忍下今日之辱,臥薪嘗膽,將來未必沒有東山再起之時??!” 孫嵐是要她進京認罪,長平如何不明白,那旨意已下,長寧有留她性命之意,但之前五年的圈禁,幾乎讓她發瘋。更何況,她能回到云州是因為長寧為了制衡蕭家有意放水,現下情況不同,長寧不會再給她機會。 長寧會為了王朝的安定,為了太女,將她圈禁至死。 “你不必勸了,本宮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云州?!遍L平背過身去,她提著劍往外走,身影逆著光,孫嵐跪在地上看著她寥落的背影,遠遠傳來一聲,“我永遠都是云州的王?!?/br> 夜色深重,長寧歇在了立政殿,她已安睡許久,可心頭忽而一陣刺痛,她捂住胸口,坐起身來,蕭璟本就淺眠,立刻也清醒了,他扶著長寧的肩膀問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那刺痛之感來去匆匆,長寧神色茫然,蕭璟將她攬入懷中,“做了噩夢嗎?” 若是噩夢還好,可這般毫無征兆,心里只覺得空蕩蕩的。長寧沒有想明白的事,到了第二日午時如當頭棒喝,密信中的每一個字她都認得,長寧坐在殿中久久不能言語。 長平昨夜自刎于公主府,其近臣孫嵐殉主。 長寧的手緊緊捏在扶手上,佩蘭見她臉色蒼白,慌忙傳太醫過來,長寧卻揮手道:“不必了……” 長寧的手撐在桌案上,慢慢站起身來,她獨自去往宮中祭堂,這里供奉著先帝的靈位。長平之死非她之過,但長寧卻難以心安,“母皇,你會寬恕我嗎?” 注定不會有人回答她,殿中空空蕩蕩,她眼前晃過兒時的畫面,長平拉著她的手在宮中奔走,回頭看著她時笑得天真爛漫。 她的皇位染了親生姐妹的鮮血,這便是皇權的殘酷。長寧低頭撫著腹部,將來她的孩子又會有怎樣的命運? 長寧下旨將長平按公主之禮下葬云州,楊毓班師回朝,木云硯留在云州收拾殘局。 轉眼便到了臘月,外面下起了雪,已經積了厚厚一層,莊彥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帶著幾個小宮侍出去堆雪人。長寧午睡剛醒,她坐起身來,見蕭璟正在殿中煮茶,她披了衣衫走到他近前,蕭璟連忙扶她坐下,又拿了水貂絨毯蓋在她的膝上,“外面冷得厲害,你怎么穿得這么單薄就起來了?也不喚我?!?/br> 長寧湊近聞了聞茶的香氣,“好香?!?/br> 蕭璟見狀笑了笑,道:“這茶有些濃郁,你飲不得,我已經讓人備下了糖蒸酥酪,想著等你醒來吃?!?/br> 長寧剛要說話,腹中孩兒卻突然踢了她一下,她失笑地看著蕭璟,蕭璟湊在她腹部,也被踢到,他神色溫和,輕聲細語道:“不可對你母皇無禮?!?/br> 長寧心頭一軟,撫著蕭璟的頭發,“若是孩兒出生,該為她取什么名字呢?” 蕭璟眸中一瞬失落,只是長寧沒有看見,他柔聲道:“你是她的母親,自然是要由你取名。算算日子也快生了,你可要快些想?!?/br> 只是蕭璟沒有想到這孩子竟在長寧腹中多留了一月,他以前聽人說,女子懷胎若耽誤久了恐怕不妥,常召鄭太醫過來為長寧診脈,可鄭太醫卻說長寧無礙。 除夕那夜的宮宴,衛淵清安排的極為妥當,蕭璟不得不承認,他如今行事越發穩重,面面俱到。元正之日,長寧還要早些起身接受百官朝賀,可卻沒想到,長寧當夜竟有臨盆跡象,好在太醫已經在宮中候著。 長寧這一胎雖不算艱難,但也折騰了兩個時辰,蕭璟在榻前緊緊握著長寧的手,聽著她痛呼之聲,在心頭道:他寧愿沒有孩子,也不想再讓長寧受這等罪。 衛淵清深夜得了消息,可卻被攔在殿門外,他在外面來回踱步,祈禱長寧安然無虞。嬰孩啼哭之聲響起,他心頭突然松了口氣,到后來瑞祥將他扶住,殿內宮人快步走出,朝他道:“恭喜貴君,陛下誕下一位小皇子?!?/br> 衛淵清良久才有了回應,他輕聲道:“也好?!?/br> 殿內,蕭璟拿著絹帕擦著長寧額頭的汗,她體力尚存,讓佩蘭將孩子抱過來,蕭璟的心思全在她的身上,長寧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眉心,“傻子,也不看一眼孩子嗎?” 蕭璟看著襁褓中孩子那皺巴巴的小臉,眉頭也不自覺地皺著,長寧知道他在想什么,“初生的嬰兒都是這樣,日后自會生得好看些?!?/br> 蕭璟握著她的手,“這是你的孩子,自然會像你的模樣,又怎么會生得難看呢?” 長寧唇角彎了彎,她聲音有些疲憊,道:“你過來,我有話要告訴你?!?/br> 蕭璟附身過去,只聽長寧在他耳畔道:“取名的事只能由你來了,不可敷衍,不然這孩子將來只會怪你這個爹爹?!?/br> 蕭璟怔然,他定定地望著長寧,“你說什么……” 長寧疲憊的眸色中掩藏不住溫柔,“難道你還不懂嗎?” 他已經接受這孩子不是他的骨rou,但長寧此刻卻告訴他,這是他的孩子,他們兩人的孩子,蕭璟嘴唇翕動,竟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蕭璟一瞬間便明白了長寧當初的思慮,她是怕這孩子將來受蕭氏的連累,如今即便仍要記在衛淵清的名下,蕭璟也已經心滿意足了。 夏史有云,熙和八年,帝誕育長子,取名羲云,父貴君衛氏。 第124章 終章(上) 衛淵清親自來領罪,將一…… 衛淵清每日看過黎奴后, 就會去紫宸殿照料長寧,便也無可避免地同蕭璟共處一室。瑞祥跟在衛淵清后面,剛走進內殿, 便聽見蕭璟和長寧的說話聲。 他繞過屏風走了進去,蕭璟正抱著羲云, 長寧輕輕握住羲云的小手, 兩人相視一笑, 明明已經瞧見衛淵清過來, 可蕭璟視若無睹,長寧溫聲道:“黎奴沒過來嗎?” 宮人搬了把椅子過來,衛淵清卻沒坐下, 走到榻前掖了掖長寧的被角,這才回道:“昨日倒是吵著要來,但如今正是愛鬧的時候, 怕她不知輕重, 倒讓你沒辦法好好歇著?!?/br> 衛淵清方才的體貼之舉,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但佩蘭侍立一旁,瞧見這兩個男人暗中針鋒相對的模樣, 噤若寒蟬。 衛淵清對長寧噓寒問暖,又看向蕭璟懷中抱著的羲云,笑了笑,道:“羲云的滿月宴我已經讓人去籌備了?!?/br> 長寧抬眸看了衛淵清一眼, 語聲溫和, “你行事我最放心,不過近來你一直忙于兩處,也莫要太累了?!?/br> 衛淵清笑著道:“為兒女奔波, 又怎么會累?” 蕭璟聞言嘴角抽了抽,透出一抹嘲諷的笑來,衛淵清倒也沒久留,他的確忙碌,但臨走之前卻同長寧說晚些再過來。 衛淵清走了,蕭璟卻依舊一聲不吭,長寧隔著被子輕輕踢了踢他的背,蕭璟的臉都拉了下來,長寧忍不住笑意,“你方才的模樣倒像是屋檐上掛著的冰凌?!?/br> 羲云在蕭璟懷里睡得正香,他輕輕將羲云放在長寧身邊,壓低聲音道:“我只是受不了他假模假式的樣子?!?/br> 長寧假意嗔怒,看著他道:“淵清又怎么惹到你了,你如今也二十有七,怎么越來越像個孩子一般意氣?!?/br> 蕭璟仔細想想,自己的確沒有必要同衛淵清計較,“好好好,日后我讓著他些還不成嗎?” 長寧抿唇一笑,她回想當初生下黎奴后,蕭家之事亟待解決,薛跡又傳來病重的消息,那一年她都不知自己是如何捱過來的,如今生下羲云,一切難題都已解決,她倒生出幾分憊懶來,像做了個不理天下事的昏君。 衛淵清處理完正事已過午時,瑞祥將午膳送來,抱怨了句:“主子您如今忙得不可開交,那位倒好,只守在陛下身邊獻殷勤。今日他抱著小皇子那般親近,絲毫不把您放在眼里?!比鹣檎f完,忽而想到什么,忙道:“他該不會是已經知道了吧! ” 衛淵清連一絲驚訝也沒有,頗為淡定從容,瑞祥問道:“主子是從什么時候發現的?” 衛淵清淡淡道:“我也是做父親的人,又怎么會連這些都沒察覺。他心里在想什么,那雙眼睛是掩藏不住的?!?/br> “不過就算他知道又如何,即便有君后的身份,可蕭家的罪過始終抹不去?!?/br> 衛淵清默認了他的話,“蕭璟心里怎么想,我并不在意。重要的是宗正寺里的玉牒上,羲云是記在我的名下?!?/br> 蕭璟到底還是高估了自己,羲云雖是皇子,可長寧依舊為羲云行了盛大的滿月禮,他只能看著衛淵清抱著羲云,接受各方慶賀。 而衛淵清命人籌備的這場滿月宴也的確別出心裁,宴后,皇宮上方亮起煙火,絢爛奪目,長寧走出殿來,身后跟著后宮卿侍,衛淵清牽著黎奴立在她身旁,長寧心中的確歡喜,可她側眸看向蕭璟,卻見他目光中透著寥落,長寧伸手與蕭璟十指緊扣,衣袖寬大,遮住了指尖,卻遮不住眸中脈脈溫情。 只是過了年后,衛宴的身體每況愈下,竟未熬過春日便病故了,衛淵清身心俱創,長寧準他出宮為衛宴守靈,可他竟一夜之間多出幾根白發。 衛宴一死,長寧對衛家的態度便成了各方關注之事,不知是為了太女考慮,還是為了平衡朝堂勢力。長寧下旨,賜金治喪,追贈衛宴為丞相,謚號文貞。 衛姚丁憂去職,長寧封其為穎侯,也算保了衛氏一門榮寵。 衛宴生前最為疼愛淵清,她的病逝讓衛淵清深受打擊,這段時日又太過忙碌,衛淵清竟病倒在榻,長寧去了清涼殿,見他比從前憔悴許多,撫著他的臉頰,輕聲道:“父母注定無法一直陪伴兒女,我知道太傅之死讓你難以接受,但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著?!?/br> 衛淵清摟住長寧,靠在她身前,眼淚不斷流了出來,長寧輕輕撫著他的后背,寬慰道:“你還有我,還有黎奴?!?/br> ———————————————————— 轉眼又到秋日,黎奴快滿三歲,衛淵清幾次詢問為她擇太傅之事,又推薦了數名人選,皆是博學多識之才,長寧卻遲遲未定。直到黎奴生辰那日,他才知道,原來長寧心中早就有了人選,木云硯。 衛姚對她十分不喜,衛淵清倒是沒什么,可論起做學問,他并不覺得木云硯比得上他挑選嗎幾人。長寧緩緩道:“朕要選的是太女太傅,儲君之師,若只懂學問,日后該如何治理這天下?” 衛淵清一時語塞,“是我疏忽了?!?/br> 長寧知道他也是愛女心切,自然不會怪罪。 立政殿里,玉林抱著羲云,莊彥在他身后跳來跳去,羲云也跟著他瞧。莊彥在蕭璟身邊這么久,自然知道這小皇子是蕭璟的骨rou,也聽玉林無意間透出幾句,知曉蕭家之人并未真正被處死,他的心結這才算解開了。 莊彥一停下來,羲云就努嘴看著他,似有不滿,莊彥嘆了口氣,抱怨道:“我大概上輩子欠了你家小主子的,這都跳了快半個時辰了,他怎么還不睡?” 玉林笑道:“你小時候恐怕也不會比小皇子好多少?!?/br> 莊彥不滿地看向內殿,低聲道:“他們睡得倒香,可是苦了我了?!?/br> 玉林輕斥他一句,“什么他們,那可是主子?!?/br> 羲云聽不懂他們兩人說的話,見兩人停下,便張著胳膊撲騰幾下,莊彥嘆聲道:“若是你們殿下再生一個,只怕我要累死在宮中了?!?/br> 玉林哼道:“我巴不得殿下能兒女雙全?!?/br> 長寧午膳后便在蕭璟這兒午睡,蕭璟將羲云丟給玉林看管,陪著她一起睡著了。 莊彥剛抱怨完不久,便有宮人匆忙來稟報,道:“靈侍卿犯了瘋病,宮人一時沒有看住,他竟爬上了屋頂,還在上面跑了起來?!?/br> 玉林驚訝出聲,“怎么會有這等事?”可他不敢耽擱,便只能硬著頭皮進了內殿,輕聲喚道:“殿下,殿下……” 蕭璟頃刻便醒了,長寧還在他懷中睡著,他低聲問道:“什么事?” 隔著一層帷幔,玉林將方才宮人說的話轉述給他,只是話音剛落,長寧便醒了,兩人匆忙起身,收整好衣衫后坐輦車去往明成殿。 蕭璟將長寧扶了下來,她仰頭看著在明成殿垂脊上坐著的阮衡,吩咐道:“快讓侍衛上去,把他救下來?!?/br> 宮人面露難色,“陛下容稟,不是奴才們不敢去救,只是奴才們一上去,靈主子他就要往下跳,奴才實在不敢輕舉妄動?!?/br> 莊彥本就是來看熱鬧的,他托著下巴,瞧著屋頂上那個有些瘋癲的男子,輕聲問玉林道:“什么來路?陛下怎么那么看重他?” 玉林怕他又要胡說八道,幾句堵住他的嘴,“這是靈侍卿,喚陛下一聲表姐?!?/br> 莊彥恍然大悟,竟還有這樣一層關系,也難怪她對這個瘋子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