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如敝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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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郎掙脫蕭可, 拂袖而去, 窗外傳來馬兒的嘶鳴, 他已策馬遠走。蕭可跌坐在地, 一時如天塌地陷, 她深知李三郎的性子,大吵大鬧反而沒事, 他越是這樣冷靜, 后果越嚴重。 連驚帶嚇的,偉倫也拿不了主意, 半晌才想起十七公主李瑯嬛, 怕也只能讓她相勸了。蕭可哪里等得了高陽公主,繼偉倫之后也離開了小屋, 落雁及犢車仍在原地等候, 催促他們即刻趕回長安城的王府。 第一次體會到‘歸心似箭’這個詞語的分量, 幾乎是腳不點地兒沖向王府, 披頭散發的四處尋找李三郎。張祥從沒見過王妃這樣的狼狽、惶然,只說了‘紫珠閣’三字,便給她推到了一邊。穿過幾條回廊來到書房,推開房門之后, 熟悉的零陵香味道迎面而來, 他就坐在窗臺下的書案后, 身旁是一簇雷打不動的嬌貴幽蘭, 難得在這個季節開放。 “三郎, 你真的誤會了, 我跟偉倫只是朋友,他今天喝醉了,才胡說八道的?!睂Υ?,蕭可解釋到無力,解釋到疲憊,她以為和李三郎之間,以一個眼神、一個笑容就能理解對方,卻想不到他會這樣誤會自己,“一切都是誤會,到底要我怎么說你才會相信?” “誤會,你去那里找他不是一次、兩次了?!崩钊刹幌蚴捒煽匆谎?,完全沉陷在自己的臆想里,“你們在那里睡了一夜,還是他把你‘讓’給我?我還要感激他的‘明深大義’?” “我是去那里找過他不假,可我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沒有跟他睡過,我也不是他讓給你的?!笔捒蓮臎]有像現在這樣彷徨過,隱隱覺得失去了什么。 “當然不是他讓的,是我仗著皇子身份逼你嫁的?!崩钊傻乃季S完全陷在混亂之中,“我不該遇見你的,你就應該待在寺廟,在那里多風光,有那么多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br> “你把我當成了什么人?人盡可夫的賤人?”蕭可眼淚婆娑的跌坐下來,辨白到無力,“隨你怎么說,反正我問心無愧,還記得臨嶂山的營帳嗎?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是清清白白的?!?/br> 李三郎不屑的一笑,投給她一個冷冷的目光,“你現在想做‘清白’,也很容易?!?/br> “你這樣挖苦、羞辱我,把以前的一切都忘記了嗎?我就讓你如此痛恨?”事到如今,蕭可仍不相信他的絕情,往事歷歷在目,個中的柔情蜜意,說忘就忘嗎?“仁兒呢?你也不要他了?” “那是我的孩子嗎?”李三郎一如的冷漠,每傷害蕭可一分,他就痛上十分。 蕭可完全僵直在那里,哭也哭不出,半晌才哆嗦著抬起手臂,憤然甩了他一記耳光。失去所有之后,反而是輕松的,就像青冥長天浮過的流云,雕梁畫棟之間的微塵! 蕭瑟的深秋午后,冷風凄凄,長安東市一如的繁鬧喧囂,從不被冷噤的天氣打擾。胡姬酒肆里西域葡萄美酒飄香,靠窗的那位酒客早在如癡如醉之中,盞內的瓊漿呈琥珀色,晶瑩而剔透,胡姬們圍在他的周身竊竊私語,倒也不曾勸他離開。 本是買醉,卻不成所愿,宣兒!想到他的王妃,又喝下滿滿一盞,終于到了身心俱疲的地步,倒在酒案上再也不愿起來,落入視線里的是一套盛裝葡萄美酒的白玉碗。初見是在凈土寺后的杏林,她清新脫俗,高潔出塵,就像那雨后的芰荷花兒一樣。 李三郎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深夜了,躺在一張四柱雕花的矮腳軟榻上,蓋著厚厚的羊毛毯子,周圍皆是雕花的卷葉式窗棱,陳設精致,卻不是中原的布局風格。 “你醒了?”焉耆公主掀簾而入,五彩霓裳裙換成了白羽翠綠裙,白銀飾的花冠下垂落了無數小辮子,雙眸呈海藍之色,比以往沉靜了許多。 “怎么又是你?這又是什么地方?”李三郎本來喝醉了酒頭疼,見到她又加劇幾分。 “吉娜和尼娜去東市買酒,說你在酒肆里喝得人事不省,所以就把你扶了回——這里是我們焉耆的驛館?!倍涔臐h話挺別扭的,又端來一杯甜蜜糖的汁液,“這是瀚海梨汁!喝了你會好受些!” 李三郎從來沒聽過瀚海梨,猶猶疑疑喝了下去,果然是香氣濃郁、清新爽口,絕對是焉耆特有的果子。 “我們焉耆有民謠:瀚海梨,出瀚海北,耐寒而不枯,還有一個美麗的傳說呢!相傳千年前有位左赫公主……?!倍涔堄信d致的講解,發現對方是一字聽不進去,“你怎么了?是不是餓了?我這里還有香梨、蒲桃、香棗、柰諸果,或者你想吃整只的全羊?” “我也吃不了那么多?!崩钊捎X得這焉耆公主也挺可愛,至少是沒有心機的。一時間,吉娜和尼娜端來了焉耆特有的各色美味,讓他大飽了口福,抬眼瞅瞅朵哈,她卻在一旁看著,“你怎么不吃?” “我不餓?!倍涔p手拖腮,眼睛一眨不??粗钊?,毫無嬌柔做作之態,“你身上是什么香?我也買了用來薰衣服?!?/br> “零陵香?!?/br> “我記下了?!倍涔烈?,片刻之后又忍不住相問,“你為什么不愿意?就因為我是焉耆國的人嗎?” 番邦女子的直白,讓李三郎頗感意外,突然他找到了辦法,“我什么時候說過我不愿意,我求之不得?!?/br> “真的?”朵哈驚喜之下不知該怎么表達,“那我們……我們……?!?/br> “我們先去樂游原,回來的時候再繞到驪山,長安還有很多美景呢!你就跟著我慢慢游歷吧!” 李三郎淺淺而笑,話峰一轉,“不過在這之前,我們要進宮說清楚?!?/br> 兩人是手牽手走到甘露殿的,恰好兒里面在‘三方會談’,焉耆國王是不達目的不罷休,李世民是樂意撮合,淑妃極不同意這門親事,就在談不攏之際,一雙兒女卻是手挽手而來。 “今天是怎么了?你們一起來了?”李世民深感意外,難道兒子回心轉意了? “兒臣想明白了,兒臣愿意娶焉耆公主為王妃?!崩钊蓴y朵哈上前,一同表明心跡。 焉耆國王登時站了起來,滿目歡喜,“天可汗陛下,這不是正同你我所愿嗎?我焉耆國決不食前言,愿年年納貢,歲歲來朝!天可汗陛下不會反悔吧?” 李世民微然一笑,“國君一片赤誠之心,朕豈能食言,此等大事若詔告天下,必舉國歡騰??!” 焉耆國王用極其別扭的漢話道:“天可汗陛下!我雖貴為焉耆國王,但膝下只有朵哈一女,從小溺愛長大,以后有失禮之處,則請看在兩國交好上,對小女不要太過苛責?!?/br> “國君言重了,陛下有廣納百川、包容四海之心,怎么能為難公主呢!”兒子一言即出,淑妃也不好再反對了,只把目光冷冷投向他,“三郎,既然你決定迎娶焉耆公主,宣兒怎么辦?” “我不要她了?!蔽鍌€字,李三郎說得是云淡風清。 “荒謬!七出之例,宣兒犯了哪一條?”淑妃憤然站起,厲聲質問,無奈兒子一語不言,還頻頻與焉耆公主眉目傳情,一切明了于胸,“俗諺云:知子莫若母!這次是母妃想錯了!有了異邦公主,蘭陵蕭氏又算什么?” “你這是何苦呢!兩個王妃不好嗎?你也多了一個兒媳?!崩钍烂衩μ鎯鹤哟驁A場。 “那可真是好福氣?!闭f罷,淑妃拂袖而去,那幅天藍色的裙擺飄飄浮浮,一直消失在甘露殿的盡頭。 一大早兒,蕭府的大門就被敲得‘咚咚’山響,奴仆們一邊兒開門,一邊兒抱怨,這么冷的天,哪個睡不著的拼了命拍門,還真是不知好歹,指不定又是打秋風的,老爺又不在府里,白來。 大門一開,進來的兩個人都不認識,前面的是個孩子,跟在孩子后面的是個書生,唇紅齒白的,生得比女人還好看。 “吳王妃在不在府里?”到處找不到蕭可,雉奴快急死了,宮里有十萬火急的大事兒發生,只怕蕭可還蒙在鼓里還不知道,他先是找到吳王府,一打聽人不在,便和偉倫一齊尋到了蕭府 就在一眾奴仆們納悶的時候,蕭云襄匆匆跑了出來,趕緊把雉奴領了jiejie的映泓軒。兩人一前一后闖進蕭可的寢室,燈燭淚盡,青紗縹緲,清冷無比,她靠在榻上,淚痕滿面,身旁是睡熟中的仁兒。 “jiejie,你怎么還在這里呀!”雉奴怕吵醒孩子,盡量壓低聲音說話,“宮里宮外都傳遍了,那個哈哈公主和三哥……你怎么還能這么冷靜?”jiejie不急,是急死旁人,不知她的‘從容’氣度是哪里來的? “隨他去吧!”對于李三郎的絕情,蕭可已經死心了,曾經還天真的為找到了真愛,被傷到體無完膚時,才慢慢清醒。 “都是我的錯,”偉倫深感內疚,只因幾句酒后戲言,讓她陷入絕境,“我見過瑯嬛了,把大致經過向她講了一遍,她也答應幫忙,只是……到處找不到吳王,不知他去了哪里?!彼遣桓腋嬖V蕭可,吳王殿下同焉耆公主早已去了樂游原玩耍。 “蕭大夫、蕭夫人都不在嗎?他們不幫你拿主意?”雉奴是一點兒辦法也拿不出來,只恨自己沒用。 “他們這會兒已經在淑景殿了,沒用!”蕭可是了解李三郎的,只要他下定決心,誰也阻攔不了,“你們不必為我擔心,誰離了誰也能活,我現在就可以祝福他,與焉耆公主白頭到老?!?/br> “jiejie!”她明明就是言不由衷,雉奴恨不得馬上飛甘露殿,把這一切向父親陳清,想的是義憤填膺,可哪兒敢行動呀!“也不知道耶耶是怎么想的!上次候君集打高昌國,焉耆是幫了不少忙,籠絡他們也是必然,可也不至于……舅舅都說不合適,自大唐開國以來就沒有這種先例,可耶耶就是不聽,那哈哈公主到底有什么好!” “你舅舅是個明白人,但是不明白‘人心’,人家是一國公主,換誰也會選公主的,我已被棄如敝履?!痹瓉磉€有唱反調的人,偉倫的父親,雉奴的舅舅,鼎鼎大名的長孫無忌,是該謝他還是該恨他? “宣兒,沒人要你我要你,我帶你遠走高飛?!眰愃餍宰隽艘环N擔當。 “表哥你現在說這些話有用嗎?不如去找舅舅討個主意?!憋襞蛋党葡迨寡凵?,自是要看顧蕭可,拉了表哥去討主意不提。 整整等了一上午,蕭大夫和蕭夫人仍不見回還,而蕭可也再不抱任何希望,她把仁兒交給了云襄及落雁、小蠻她們看顧,自己披了厚重的鵝毛斗篷,翩然離了蕭府,在東市雇了一輛馬車,一路向凈土寺后的杏林而來。 山崗下,是氣勢雄偉的凈土寺,佛光普照,香客如云。 一陣冷風襲來,卷起枯葉漫天飛舞,就像一首悲涼的詩歌,緣已起于此,怎樣才能找到失落的世界?怎樣才能得到解脫?這里嗎?蕭可慢慢向前移著腳步,雖不是萬丈深淵,也是百尺高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