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九邊忽聞喑風雷(四)
張介賓與王星平聞言俱是心頭一緊,慈慶宮是太子寢宮,至于找到此地多半都是為了讓張介賓看病,過去也并非沒有去過。不過雖說張介賓與王安關系不錯,與太zigong中的不少內侍也能說得上話,但深夜入宮倒還從來沒有。 這大半夜的什么事情能如此緊急?而且慈慶宮有貴人生病,不讓中官就近去大明門外找太醫院和御藥房卻讓個門尋到他這里,就算說真有什么,張介賓記得慈慶宮東墻外都還有太醫院的內值在的??傊虑橥钢殴?,加上想起幾年前的梃擊案,他的臉色便有些精彩。 汪文言似乎看出了張介賓的想法,語氣稍緩:“先生寬心,不是小爺有事,是王娘子發了急癥?!?/br> 太子身邊人說王娘子定然是指太子朱常洛的才人王氏,皇長孫朱由校的生母,論地位自太子妃郭氏死后應是慈慶宮中最為尊崇的女人。這一點只要在京中多住上一段時間倒都能多少知道一些,別人不說至少沈德符也會給王星平八卦,坊間關于這位太子爺的傳聞不少,反正也不受皇帝待見,士民之中說起也就少了一些敬畏。 張介賓依然覺得事情蹊蹺,然而汪文言終歸是熟識,還是鬼使神差決定拉上了王星平一起走上一趟,不知怎的,此時他忽然覺得王家少爺能在身邊頗讓人安心。能有接近宮中的機會王星平倒是并不在意,畢竟在他印象當中,太zigong中這些日子當不會有大事才對。 對此汪文言倒是沒有意見,他估計早忘了見過王星平此人,看他年紀打扮只當是張介賓身邊伺候童兒。 張介賓簡單收拾了一番便跟著汪文言出了門,有慈慶宮的小黃門在前引路,一路上倒沒被巡捕營的人為難,一行四人很快便進了東華門。 進了東華門后已經算是皇城,若是沿著大路一直往西便是文華殿,那帶路的小黃門卻未直走,而是剛過了內金水河石橋便往北而去,不多時已隱隱望見又繞了回來的內金水河對面的三道門墻,正是慈慶宮的大門。 ………… 王安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現在花白的眉毛卻緊鎖在額頭上,顯得心緒不寧??v然一路扶持著太子走到如今,他還是始終保持著一副謙恭的模樣,從不敢在外人面前稍顯跋扈。今日的事情換到別的豪門富戶那里本不算什么大事,但落在太子身上卻著實有些不妥了。 太子身邊的才人,皇長孫的生母,因為一點小事被人打了。打她的不是別人,而是朱常洛的另一個‘老婆’李選侍。本來母以子貴,王才人生下了皇長子,李氏雖然也為太子生有一個皇孫,但五年以前就已經夭亡了,太子宮中更不該在這身份上有什么問題才對??善斐B鍖檺劾钍袭惓?,李氏也漸漸持寵而嬌,再加上自己死了兒子更常??赐跏喜豁?,私下里李氏更常常欺辱王氏,慈慶宮上下對此卻無人敢出來斥責,就連王安也只能好言規勸,這事若說出去外人都未必肯信。 今日也是巧了,白天李氏又因為一點小事與王氏慪氣,言語辱罵之下竟然真的打斗了起來,最后王氏不敵被李氏痛毆了一頓,到了晚上便突然傷勢加重不能起來了。 王星平在路上聽汪文言說起這事也只得無奈大搖其頭,太祖皇帝定制,除了初代諸王與開國勛臣有過聯姻外,朱明皇室的歷代妃嬪便都選自民間寒門了。這當然是為了防止外戚做大,但同樣也意味著將來有機會成為皇后、皇貴妃的女子其實并未受過多好的教育,這甚至直接會影響到了以后皇子的性格。 別的不說,當今天子的生母孝定皇太后李氏,通州民戶出身。太子生母孝靖皇后王氏,未入宮時其父只是宣府鎮萬全左衛一個錦衣衛百戶。而如今皇帝身邊最得寵的皇貴妃鄭氏,十六歲前也不過是大興一農家女而已。 她們的家人則往往因為女兒的緣故而飛黃騰達,但因為沒有門戶底蘊也更容易走上貪酷無度的路子,廣為言官和士民所嫌。就拿名聲還算不錯的李太后來說,他的老子武清伯李偉便曾鬧出過貪墨長城守軍棉襖銀致兵士凍死的丑聞,還被張居正授意戚繼光參了一本。是以大明這許多年來,戚畹一朝得道雞犬升天,但風評卻不比內官好到哪去,是既蠢且壞的代表。 前些日子王星平曾與沈德符同游當年李偉的京城別業——清華園,這些事情倒是聽得多了。 王安的擔憂并非無理,雖然當年憑借梃擊一案讓朱常洛坐穩了太子的位置,但畢竟是天心難測,而且那一樁案子要說皇帝完全沒有疑心也不可能,就連民間都有編排說太子自導自演的,這道理王星平也想得明白,正是誰受益最多,誰嫌疑最大。鄭貴妃實在沒有必要去做這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事情,但真相又有誰能知道呢? 至少以王安的感受,自他充任東宮伴讀的這二十五年以來,與太子的相處時間比皇帝多得多,甚至有時都會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將朱常洛當作自家兒子來看,處處加以維護。 一個小黃門進門通傳打亂了老太監的思緒,很快張介賓等人便被請了進去。 “景岳先生,深夜驚擾實在情非得已,還請寬恕則個?!蓖醢裁嫔项H為無奈,語氣也極為氣,太子的枕邊人互毆被打成重傷,在外面可能會被當作笑話來傳,但對他而言卻是了不得的大事,倒也不怕太子怪罪,實在是擔心被有心人借題發揮,當初靠著梃擊一案好不容易為太子扳回來的大好局面恐怕就要受到威脅了。 張介賓只好寬慰道:“來時路上汪先生也與我大致說了,自當盡力?!?/br> 王安正要回禮,眼角余光卻掛到了一旁的王星平身上,“王小先生?你怎么也在這里?!?/br> 王星平倒不尷尬,連忙對著王安施禮,話卻是張介賓幫他先說了,“天成賢侄精于醫理,今日正好與我一起,方才汪先生來時頗急,我怕有什么不妥干脆就讓他一起來了?!?/br> “也好,先生還有什么需要盡管說來,我著人去辦?!?/br> “不知病人在哪,還是救人要緊?!?/br> 王安聞言忙招過身邊一個內侍來,“魏朝,今日是誰在王娘子那里當值?” “是進忠……還有劉道?!彼韵肓讼牖氐?。 王安聞言點頭,魏朝后面說的這人略懂些醫術讓他稍覺放心,“那你就帶兩位先生趕緊過去?!?/br> 王星平走時疑惑的回頭看了一眼王安,但馬上又明白了過來這位慈慶宮的總管為何不親自過去。 今夜有比王氏的傷情更為重要的事情,比起看病,如何將消息封鎖住才是正經,不然他一不留神就能讓事情朝著不可預料的方向而去。而且出了這么大事太子居然既沒和王安一起,似乎也并未陪著王才人。都說李氏持寵而嬌,以此想來朱常洛現在若是正在西面安慰受驚過甚的兇手也不是完全說不通的。 ………… 走進房間,一陣燥熱的暖流襲來,燒得正旺的幾盆炭火因為氣流的擾動又掀起了許多火星飛散在房中并迅速衰滅,屋子難得又短暫地更亮了片刻,氣氛卻益發壓抑。 原本一干正呆坐房中的侍女嬤嬤發現有人掀了簾子,如受驚的貓兒般趕緊蹭了起來原地站定等待發落,眼中都帶著一絲悲戚與茫然。 只有最里面的床邊站著兩個中年‘男子’,其中一個卻是熟人。 “劉公公……”王星平張大了嘴,后面的話并未問出口來。 此人名叫劉良相,不過以王星平的稱呼顯然是當不得相公了。他與李可灼關系頗好,也算得半個白蓮教眾,平時都只吃素,故而得了個劉道的外號。方才只聽人說這外號,一時之間王星平倒把此人忘了,現在想來他倒是自詡懂些醫術,難怪會在這里值夜。 旁邊那個中年男子倒是一副吊眉狼顧之相,想是魏朝方才所說叫進忠的另外一個,聽他口氣與這人關系頗好的樣子。 劉良相見來人有些面善,尚未想起,魏朝倒先開了口,“王公公特地請了景岳先生來為王娘子診治?!?/br> 張介賓已經朝床上望了一眼,拱手道:“王娘子可還好?” 誰知劉良相卻默默搖頭,“怕是不成了?!?/br> 張介賓聞言眉頭微皺,搶上幾步到了床邊,也顧不得那叫進忠的中年內侍有些無措先將手搭在了王氏脈上,頓覺得弦若游絲。 此時王星平也湊了上來,見床榻上躺著的是一個三十上下女子,雖然樣貌不算多么漂亮,皮膚倒還白皙,身上蓋著厚厚的罩被,一張鵝蛋圓臉卻見不到多少血色。結合之前知道的情形,他覺得王氏多半是因為被人歐傷內臟導致了急性失血,但這傷若在體內,自己知道了也幫不上忙,便不再開口。 “我寫一劑方子,你們速去辦來,成與不成也只能試上一試了?!甭爮埥橘e口氣似乎也無多大把握,其實張介賓心中明白,光看這面相脈相便是虧虛之癥,多半是外傷及里,已經治無可治了,權當盡人事而已。 他提筆抄方的這一片時,王星平剛剛經歷了心理的斗爭,在理智思索覺得并無可能救得這條性命后也索性放開來站在張介賓身后看起方子。忽然他眼睛一撇,發現桌案上還有一張箋紙,上寫著一行墨書。 ‘我與西李有仇?!?/br> 方才進屋時王星平已經看到劉良相手中握著毛筆,這字多半就是的手筆,至于為何人所言,倒也不用去猜了。如此白話想是出自王氏之口,劉良相代為記錄,只是這一張字條若是流傳出去恐怕就不好了。 所謂西李,王星平也多少知道一些,太子身邊原有兩位李選侍,一在東一在西,故而慈慶宮中都稱呼東李、西李,以示區分。東李平素低調,只有西李最為跋扈。但西李自有跋扈的道理,誰叫別人在朱常洛那里得寵,大明朝當今的這位太子,許是因為立儲的事情壓抑太久,在外雖然處事低調,與外臣結交也是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但回到自己的慈慶宮中卻又是另外一番作派。 沈德符就曾對王星平說起過一樁秘聞,傳是數年前皇孫朱由檢的生母劉淑女便是在朱常洛暴怒發作之下不明不白死掉的,民間有傳是被逼自盡,也有更惡毒的說是朱常洛親自打死的,總之這事傳來傳去還是想說太子常年驚憂,估計心理多少是有些問題的,對身邊親近之人也就難免做出些出格的事情來。 思緒只在電光火石之間,張介賓的方子才剛剛將第一味熟地黃寫完,屋簾卻再次被掀開,又是一個面生的公公進來,他先是四下張望了一番,目光馬上落在了張介賓和王星平身上。 “二位先生,小爺請你們去西邊說話?!?/br> 1、《大明會典》 2、《明神宗顯皇帝實錄》 3、《晚明史》樊樹志 4、《萬歷野獲編》沈德符 5、《明代紫禁城殿宇詳圖》 6、《酌中志》劉若愚 7、《明史本紀第二十一神宗二》 8、《明實錄光宗本紀》 9、《明史列傳第二》 10、《勝朝彤管拾遺記》毛奇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