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北平墻高望門楣(五)
大年三十的晚上,京城中各大衙門前都排起了送禮的長龍,與靈濟宮隔了一條街的宣城伯第園也是一樣,而兩街之外的太仆寺則只能算尋常。雖然王尊德早早便吩咐家人在官邸門口貼好了承裝拜帖的紅紙口袋,家中甚至連錄名的紙筆都沒有準備,但還是免不了有心人專程前來送上一份賀儀。 當然,正旦之前也不能說王家就完全沒有妝點,該有的門神、桃符、鬼判、春帖還是要有,門旁的將軍炭也一樣要放上兩個,二兩銀子一套的草里金(注:金銀做成的葫蘆頭飾,豌豆大小,工藝精美,有錢人家人春節時戴在頭上,一般要二三兩銀子一對)沒舍得買,但烏金紙做的鬧蛾(以烏金紙做成的飛蛾、草蟲、蝴蝶頭飾,有些人甚至戴滿頭)卻也備了許多。 要說與往年不同之處,恐怕也就只有墻上的那幅掛歷了。 從廣東來的澳洲掛歷是年節前幾天才剛剛出現在京城市面上的,這種印刷精美紙質厚括的月歷一經面世便得到了市場的青睞。 顧子明搞出來的這樣新產品充分體現了他的商業頭腦與主觀能動性,形制以大明如今使用的大統歷為底本,掛歷上的插圖則是精心挑選的十二幅‘澳洲’名勝圖畫,甚至明年他還打算選出十二名江南名妓畫成美人圖,有了今年的先例,到時恐怕就會是各家妓館拿著銀子來求了。 印制掛歷的油墨和紙張來自文萊總部,這得益于這一年多來元老院在化學工業上的成果,而采用石板印刷工藝的工廠則設在了三亞,這項新興產業既能給當地人帶來足夠多的工作和商機,讓新近歸附的黎民、疍戶得以安穩,自然也更加襯托了傅小飛的工作成績。 從有了這個想法到付諸實施也不過數月時間,連顧子明自己都對這效率頗為滿意。當然,收益也極為可觀,按照粗略的統計,油墨、紙張和運輸的成本加上刻制石板與印刷、裝訂的人工,試水的五萬本掛歷每本成本不過十文錢,低得顧子明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這些掛歷光在廣東每本就能賣到七分銀,沿著運河北上,等到了京師居然能賣出一錢的高價。 這也難怪,畢竟這掛歷不光印制精美,上面也有節氣時令和皇帝、閣臣、大儒、名宿等重要人物的生辰祭日標注,更有不少養生育兒的文字與各地民間的見聞,說是一部微縮的百科全書也不算錯。 更妙的是此事雖為顧子明首倡,但全程萬通行并未經手,都是由傅小飛在三亞直接做得后再就地發賣給途徑瓊州的福建私商。雖然每本只要四十文的批價,比不得在廣州賺得多,也是數倍的利潤了,為了規避內地禁令還打著個專供安南的旗號。但鬼知道有多少是真流入了安南,還有多少是走私到了大明北方,事實上五萬本掛歷的確是在年前發賣一空了。如今看來不少散貨的也趕在年前被那些商人陸續運了不少到江南和京師,聽聞因為內容豐富有趣連宮中的妃嬪和內官都有買了去的,畢竟養生與育兒恐怕永遠都是后宮的兩大主題。 此時歷書不比其他,在大明是明令禁止私印的,每年官印的黃歷要加蓋了欽天監的印章才能統一發賣,印制私歷的以違制論處,只是官營的黃歷一本要價往往要數錢銀子,嘉靖以后律令又漸漸松弛,民間私印的尤其如福建等處也多了起來,一年數百上千萬本的市場總有人想來分一杯羹。 只是如這次這般商家們也就較為小心,市場上此物名字也不帶一個歷字而是叫做月份牌,推銷給人時更說是方便行商的大戶、求學的士子在上面記錄重要事情。由其是商人,若是有個應收而未收的欠債,寫在上面也能一目了然。 雖然此物在王星平看來還很簡陋,但彩色印刷的掛歷已經能讓王尊德輩眼前一亮了,這一本聽說便是有下屬專程買來孝敬。 何況京師的澳洲貨并不止這一種,如今廣東版的圖書北京已經能見到不少,就拿《封神演義》來說,完整的一套市價要紋銀二兩,還分為許多卷冊,實在不便,萬通行新出的版本則全是小字,雖然書冊厚重了些卻是單獨一本,而且紙張挺括文字精細且有句讀,最最緊要是如此一部書只要紋銀五錢,不到原來三成。這些日子,正陽門內的汪諒家金臺書鋪,大明門東禮部門口的永順書堂,王星平陪著不止一位友人在這些書店中見到原版書和‘盜版’澳洲書堂而皇之的擺在一起發賣的情形,然而盡管原版封面都蓋著‘如有翻刻,千里糾治’的大紅印章,但究竟誰像盜版卻是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情形。 他有時甚至覺得未來如果大明不與元老院開戰,那些印書坊也會想要打上一仗的。 至于其他多色套印的澳洲畫譜、游記則更是好賣,加之先已流入京師的澳洲水銀鏡、放大鏡和數量不算多的國士無雙白酒,這個春節倒也別有了一番趣味。 對于迎來送往送禮收禮,大節當前王尊德自然也不能免俗,太仆寺管著馬政和常盈庫,算是有些財權的職司,他這個少卿論資歷論實權都是本部的二號人物。如今又值北方不靖,有的是武將前來孝敬爭些好處。對于這樣的事情王尊德向來頗為無奈,但只要是持論正的求上門來他也不介意幫上一把,前些日子王星平對他說了周翼明部馬匹羸弱不堪驅使,他便做主往周部在通州的駐地調去了兩百多匹新貢的戰馬。 而拜訪的人中另一種便是在京城的貴州同鄉,即將成為新科進士的如馬士英等明日之后自然也會前來拜年,還有一些寓居京師的貴州商人士子平常多有來往的也免不了應酬,只是王尊德不愛熱鬧,家中也就沒了鼓樂喧囂。不過王星平倒也覺得不必,畢竟光聽外面的聲音已經夠熱鬧了,自日落之后爆竹聲便沒有稍歇。 如今王星平也算是見識了這大明的送禮手段,據說有些看起來儒雅的送來圖書竟也是掏空的,整個上半夜各大衙門門口都是水泄不通的樣子,遠遠看去更是燈火蜿蜒,想來比起正月里的燈市也差不了多少的。雖然王尊德這樣級別的官員儀金不過十數兩,但光是年節這些天也有百余兩銀子的進項,還不算平常的冰炭兩敬。 好在王尊德從來秉持廉潔自守之道,收到的儀金雖不便退回,但也都用到了家鄉的事情上,就如現下王星平在貴州屯田練兵,王尊德知道后便襄助了二百兩銀子,自己倒是布衣蔬食一如往常。 除夕夜的喧鬧持續到了中天,這樣直到了半夜,王尊德才能與子侄輩在官署后堂守歲閑話。廳中不過一張八仙桌與幾樣下酒菜,幾個下人各自討了紅包早早去了,眼下也就坐著王尊德與王星平兩人,王尊德的兒子并不在身邊,只一個小孫子王承之在廳中自顧自玩耍,小妾唐氏一邊照顧孫子一邊為兩人溫酒布菜。爐中炭火燒得極旺,讓剛從外面回來的王星平頓覺有些燥熱,忙脫去了貂皮做成的云字披肩和暖耳。 “沒想到京師過年竟是如此熱鬧?!蓖跣瞧叫念^還有一絲興奮,畢竟在此時代難得能在夜中看到如此‘繁忙’的景象,讓久違了夜生活的他對北京城增加了不少親近。 王尊德淡然一笑,問道:“剛從棋盤街回來?” “的確是剛從那邊回來?!睏钗穆斠驗槔献颖徽{去了南方,一個人在京師過年無聊硬拉著王星平去閑逛,王星平本不想大冷的天出去玩耍,但見了城中過年場面倒也提起了興趣。 王星平呵呵笑著,棋盤街在正陽門內,往北去便是六部衙門和五軍都督府還有大明門,要說春節給官員送禮,那里從來都最是繁忙,大年三十的晚上真是求一拴馬樁而不可得。 放下話題,王尊德又揚了揚手中信紙,道:“白天剛收到命德的書信,說家中一切安好,今年以來詰戎所練兵頗見成效,周邊土酋們也收斂了不少,張撫軍和孫府臺連番用兵小勝,又在為你上書請功了?!?/br> 王星平不好意思道:“這大半年來我都在外奔走,并未有尺寸之功,實在是慚愧?!?/br> 王尊德笑道:“沒什么慚愧的,你所做之事乃是根本之計,二弟若是泉下有知當也能瞑目了?!?/br> “總還是要伯父成全?!?/br> “這你倒可放心,你說的事情我已上了題本,我聽到消息再過些日子楊楚璞就要回部示事了,兵部這邊自然沒有問題,上次你說刑部也打點了?” “是師兄的一位同年,叫劉鐸的如今是浙江清吏司主事,前日侄兒做東又請了他一回,他還為我引薦了一位同僚,也是刑部主事,現下管著江西,他們都答應侄兒幫忙?!?/br> “江西司?似乎是叫洪承疇的?”王尊德想了想道。 “正是此人,他們都答應了侄兒在刑部幫忙轉圜?!?/br> “使了銀子了?” “這倒沒有,侄兒只送了些澳洲貨?!蓖跣瞧叫Φ?。 王尊德又道:“你那師兄倒是幫忙?!?/br> “馬師兄確實顧念友情,他與那阮大鋮也是要好,這些日子我已是見過兩回了?!?/br> “阮大鋮聽說是高存之(注:高攀龍)的弟子?!?/br> “似乎是?!?/br> “楊家少爺也愛與他們一起?” “正是?!蓖跣瞧胶呛且恍?,無奈搖頭,他的這位伯父對楊文聰似乎有些成見,不過楊文聰抵京之后也的確只顧著交游,并未將心思放在學業之上。 “他也不說專心備考,愿之兄(注:楊師孔)還是走得太cao切了,好歹等他兒子會試完了再赴任也好,現在性子都玩野了也沒個人管束?!?nbsp;王尊德語重心長,“如此下去這會試如何可就兩說了?!?/br> 王星平還想為好友辯解兩句,“龍友的確是有才學的,總是有些成算才如此放縱吧?!?/br> 王尊德神色平靜,回道:“我也是剛剛聽說,今年春闈的總裁是史蓮岳(注:史繼偕)?!?/br> “怎么?伯父是覺得史少宰有什么不妥么?” “他為人倒也頗肅直,不過與那阮大鋮似乎有些齟齬,楊文聰與阮大鋮走得太近難免為他詬病,總不是什么好事?!?/br> “原來如此,侄兒私下當提醒楊兄注意?!?/br> ………… 在王尊德那里吃過了宵夜,又多說了些話,回到外城的住處已快三更,好在年節期間宵禁不甚嚴,只在經過正陽門西第一巡警更鋪時被查問過一回。 回到店二樓,王星平尚沒有睡意,他想了一想,雖然已經過了平日約定的時間許久,但還是從箱子里拿出電臺,將天線從窗口支出,如往常一般開始發報。 在爆竹聲聲中,借著新年到來的音符,莫爾斯碼規律的跳動。 ‘京城一切尚好……’ ‘既定目標順利……’ ‘明日見祁承爜……’ 1、《大明會典》 2、《明神宗顯皇帝實錄》 3、《天工開物》宋應星 4、《明代書籍價格考》袁逸 5、《萬歷順天府志》 6、《萬歷野獲編》沈德符 7、《酌中志》劉若愚 8、《宛署雜記》沈榜 9、《萬歷順天府城復原圖》 10、《明史洪承疇傳》 11、《明史阮大鋮傳》 12、《明史馬士英傳》 13、《明季南略》張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