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方聞由是仇怨生(二)
究竟是哪里不對,王星平也說不上來,不過有一個關鍵確實不可忽略。 最不對的就不對在這糧食上。 上萬石的糧食,那是數十萬斤,以尋常的牛車來拉,也得幾十輛才能裝完。 可自己隨父親一路南下,并沒見有什么大車隨行,若說沒有糧食,那銀子又到哪去了?這里面透著說不通,有一個人卻是關鍵——崔八。 崔八大名崔臣鎬,是遵義府有名的南北經濟,后來曾聽衙門中負責辦案的吏員說起,這一回播州那邊的崔八因為往日里曾向白馬硐的馬黑妹透露過各處商賈的行止情狀,也被牽連進了案子。 但卻又有一個問題,那播州是四川地界,川黔兩省素來不和,是以這次他也只吃了些掛落,并未傷筋動骨。 嚴格說來,商人的信息也不是什么軍國秘要,沒什么說不得的,若是得罪了人,一個‘誘人為盜’的罪名能靠得上,但若是有人回護,便不會有任何問題,而在播州,崔八顯然屬于后者。 再仔細想來,若不是因為有利可圖,那崔八何以專門又差人輦上重慶?這米價說出來,哪家商號都是爭著要的,何必費這力氣專等自家,播州能出得起這價的商戶一只手可數不完。 一切也只有在播州才能查問明白…… ………… 一桌的雞鴨魚菜還有特產的糯食擺了七、八碟,在如今大明的席面上并不算得多豐盛,只是王家家風向來不尚奢侈,王老爺在生活上從來講究的也是惜福養生之道。 這樣的一桌就是今晚為女兒和姑爺接風的晚席,蕭氏自己禮佛,可卻從不礙著家人吃葷,說是接風,桌上可也有從北門橋旁的趙家雜食鋪買來的鹵豬蹄,以往這都是王星平的最愛。 吃過了飯,又在偏廳用茶說話,與女兒有兩年未見,蕭氏便拉著王若曦坐下,閑聊起這次沒有跟來的兩個外孫。 王若曦喜好茶道,只是重慶府城建在山地,少有能打井的地方,江水也渾濁。 平日都是買水喝,難得回來娘家,城中就有通著南明江的府河水,家中更有清冽的水井。 這水質比起重慶城中,確是好了太多,也有了興致,在廳中就著春夜的涼風,點起茶來。 家中四人加上幾個仆役和伴當小六、養娘趣兒如今也都聚在了一處。 王星平一邊飲茶,一邊就聽著母親嘮叨起來,差點一口沒忍住又給嗆到。 “方才聽小六說,州里的提學老爺要薦我兒入馬進士門下?”蕭氏將一刻鐘前從王小六那里聽來的話又對著王星平問了一遍,王家的飯桌上可沒有食不語的規矩。 當著母親的面,可就只能老老實實作答。 “張先生是這么說的,不過聽說馬先生也還有些時日才到家。兒子打算過了清明,請族叔陪同,再加倍準備下束脩去拜師?!?/br> 束脩也即是脩金,是給先生的禮儀,給多給少看心情,但凡給家中請西席的卻沒有吝嗇的道理,為了兒子的前途,砸鍋賣鐵的多有。 雖然以進士之尊,馬文卿未必會要,但該有的奉承卻是不能少,這是一種態度。 蕭氏心中快慰,道:“我兒出息了,等他日有了功名,也就能撐起門楣了?!?/br> 王小六又在旁邊插嘴道:“奶奶不是知道,如今少爺早已撐起門楣了?!?/br> 一群人又是一陣歡笑,王星平跟著笑了幾聲,又道:“不過兒子尚未學習八股制藝,張先生說薦我去陽明書院的事兒子倒還不急,容先向馬先生請教過后不遲?!?/br> “這樣最妥帖?!笔捠下犃诵闹性桨l的安心,兒子出去一趟,說話做事已經如脫胎換骨一般。 只是想到這一節,又不免嘆氣。 “阿母嘆什么氣?” “我是在可惜?!?/br> “可惜什么?” “原本馬老爺的弟弟,就是諱明卿的,他家的幺女巧妹年紀與我兒相當,品貌也不差,可惜你爹的事情,估計是等不到了。他哥哥還是貢士,要不是家中謹慎,原本也應是進士的,門第也是沒得說,多少婆子踏破了門檻?!?/br> 王星平守制三年,三年中當然不能談婚論嫁,就算僅以二十五個月來算,也要兩年多,兩年多的時間。正當年的士宦人家女兒許配他人的可能性當是很大的,再說對于見都沒見過的什么巧妹他也沒什么興趣。 若是要他選,清麗可愛的趣兒可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只是以此時的禮法,當不得正妻。而且,年紀也還太小了點。 不過還有兩年多的時間,況且兩年之后,還有科舉這個擋箭牌,只要自己愿意,再拖上個三五年也是可以的,畢竟自己現在的這副身體才不過十三歲,正經頂用不頂用他也不敢打包票。 相較而言,反而是阿母口中可惜不是進士的那位讓他更感興趣。 “是諱士英的那位么?” 蕭母笑道,“還能是誰?!?/br> 馬士英這個名字在王星平的記憶中并不陌生,馬明卿的這個幺子比他老子在貴陽府的讀書人中還要有名些。 一是剛剛二十歲的年紀就中了舉人,在貴州來說就算是小的了。 二是去年參加會試時得排前列,只等殿試完金榜題名,不到二十五歲的年紀考中了‘貢士’,是以消息傳回時,馬氏一門舉族歡喜,馬家祖宅可是連‘連升坊’的牌坊都準備好要立在門口了。 按照科場規矩,省試定去留,殿試分高下,通過了會試(注:也作省試,即禮部試),那這進士的頭銜就已經是十拿九穩,殿試時若沒有大不敬的罪過,考官絕不至于黜落。 可萬萬沒有想到卻又生出了一場風波。 原來萬歷四十四年戊辰科會試,得中會元的是吳江縣舉子沈同和。 但此榜一出,京城上下忿然。 那沈同和是時任右副都御史的沈季文的兒子,素來依仗家世不務學業,以至目不知書,下筆不能成文。 鄉試時便有傳言其系以重金聘得善寫小字的能人,將考題內容寫作小冊帶入考場zuo bi得以中舉。 會試時的同鄉趙鳴陽與沈同和為姻親,趙鳴陽的才學頗有名氣,因此沈同和出面hui lu考官,在考場中將兩人號房相鄰,沈同和的考卷全都出自趙鳴陽之手。 最后發榜,沈同和名列會試第一,得中會元,趙鳴陽也名列第六,傳言一出,在京中的各地舉子中輿論大嘩。 隨即禮科給事中姚永濟、戶部巡漕御史朱階以沈同和目不識丁,其考卷出自趙鳴陽之手為由,請神宗命禮部會同科道進行復試。 禮部侍郎何宗彥也以流言日煩為由建議必須復試,皇帝于是乃命禮部會同科道進行復試。 禮部復試后,回奏沈同和文理荒悖,朝廷便斷了將其發配邊疆,助沈同和舞弊的趙鳴陽也被同時杖責除名,永不敘用。 雖然此事與馬士英無涉,但其父馬明卿卻‘恐其少不任吏,與俱歸,讀書講求身世之事,以老其才?!銢]有讓馬士英參加殿試。時年馬士英已經二十五歲,少不任吏的說法其實有些勉強,在王星平看來還是馬父謹慎,畢竟京城鬧出了偌大的風波,先拿個貢士的資格回鄉更為實際,反正在民間貢士也就等同于進士了,再等三年而已,又不是等不起。 這其三嘛,都說這馬士英乃是馬家的螟蛉之子,并非馬家親生,是五歲上時被一檳榔商人從廣西帶來過繼到的馬家,而那商人原本也非馬士英生父。 那馬明卿本已有三個兒子,卻又過繼了這一個,原因自是不足為外人道,倒是聽說此子非凡,北門外孫瞎子曾經給算過一卦,說今后要入閣拜相,雖然只是笑談,也未必不是為這因由。 因為這三樁奇事抑或傳聞,這位馬家小一輩的青年才俊,在郡中名聲頗大。 是以王星平也有興趣打問。 一堆人作一處吃茶閑話,直到夜深…… ………… 次日卻是雞鳴即起,王星平便聽見隔壁一大早的嘈雜,想來府城中的人不少已經到了,卻只是小半,更多的人還在城郊,要待城門開后才能進來。 今日王星平與眾人道路相反,他要趁著清明前出趟城,家中有jiejie、姐夫在,自也放心。 昨夜已經與王若曦交代下了,是以早早的洗漱好,也沒再招呼,便和王小六出了府向朝京門去。 從hou men出來,一路過了小十字,一條大道筆直,都鋪上了青石板,用水灑掃一遍后,倒也干凈整潔了許多。 快步走了一刻多,便在朝京門外找見了葉家的小五、小七,還有左太山。 三個小子都是純良的性子,又年輕,昨天讓葉大柜交代下他們跟著自己出外辦事,果然早早便在這里候著,見了王星平,一起過來見禮。 “見過少爺?!?/br> “不用如此氣,你們都吃過飯了么?” 尋常下力的伙計一日都是兩頓,晌午一頓,晚上一頓,因為吃得早,一般也都早早的睡下了。 今日卻是起了個大早,還沒搭話,便被帶到了旁邊一間棚子中,卻是個小飯攤,一個阿嫂在棚子里面賣些春卷、米團和炸好的糯食之類,胡亂點了些,便擺上了一桌。 推讓了一番,三個小子也便不再扭捏,大口吃喝起來。 吃過了飯食,才見一隊尋城的官軍自六洞橋那邊過來,與守門的貴陽衛軍士驗過了官防,又辦好了交接,那主管的吏員才慢悠悠進了門洞,上前去撕開城門上的用印封條。 放下了門杠,眾人一起用力,城門總算是開了。 “起身?!?/br> 王星平一聲喊,數出一顆稱過的五分碎銀放在桌上,便在幾個小子簇擁下快步向城門走去。 朝京門的甕城不似北邊柔遠門,因著有南明江拱衛,是以不像北門將甕城城門開在一邊。 進了甕城,一個對穿便穿出城外,此時城外廂關兩旁的鋪子也都早開了,來送貨的農民和商人擠作一處,食店中、碼頭上人聲嘈雜,好不熱鬧。 進城的好歹要做做樣子盤查,出城卻是不必,何況這位富家公子模樣的,還跟著幾個伴當。 王小六走在打頭,難得的暢快,往江面上看過一眼,便對著后頭眾人道:“我說什么,快看東面?!?/br> 一眾人應聲轉頭,就見半輪紅日正從遠處山后升起,光芒射透了朵朵稠云。 從朝京門外靜靜流過的南明江在東方目光所及處拐了一個大灣,那灣口激流的對岸上正有一處樓閣,三層琉璃翠瓦,在朝陽的光芒中亦濃亦淡。 “甲秀樓?!蓖跣瞧絽s似能看清那遠處樓閣匾額上的文字一般。 王小六心中奇怪,又不是第一次看見,自己也是看著景致好看而已才多了句嘴,今日少爺倒是感慨得很,就聽少爺又沒頭沒腦的吐出來一句。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身后旋又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