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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知道如懿每日素衣簡髻,于佛龕前靜心念經,也當作懺悔之道。每隔三日必有新鮮花卉送進禮佛,春日的玉蘭,夏日的白荷,秋日的素菊,冬日的梅花,四季相續,不曾斷絕,也將死氣沉沉的殿閣略略添置幾分鮮活生氣。另一則是楂香,雖不是最名貴那種,但也潔凈無煙,每月月中,必定送進。于是佛龕前紫檀雕西番蓮流云紋平頭案正中擺著一只青瓷香爐,左右設了一對天青玉凈瓶,供了四時鮮花。 這樣的眷顧,不過是因為永琪的惦念。他深得皇帝愛重,到了三十年十一月,已被封為榮親王?;实壑T子之中,唯有永琪最先封親王,皇帝又對其深寄重望。如此形勢,便是登臨太子之位,也是指日可待。 這般榮寵恩深,便是關在翊坤宮內,亦能從喜樂聲中探知一二。菱枝喜極而泣,“若是五阿哥繼承大統,娘娘離開此處也有望了?!彼割^,“五阿哥頗具孝心,若是肯尊重娘娘,等來日,娘娘還可以是母后皇太后呢?!?/br> 容珮卻搖頭,“菱枝,你不可胡言亂語,為娘娘招來禍患?!彼龘Q好清水,仔細供好新送來的白菊。那菊花香氣甘洌,隱有清苦氣息。她隱然有憂色,“娘娘,若是五阿哥對您關切如初,那么可以送來日常所用的定會是五阿哥,而不是如今不太理宮中事的太后?!?/br> 如懿對著日光翻過一頁經文,停下來道:“你想說什么,便說吧?!?/br> 容珮道:“娘娘,五阿哥送來花卉與檀香,可見他足有能力照顧您日常??伤芏∑漭p,大約是因為送花卉、檀香,既可讓娘娘潛心禮佛,又向皇上表明態度?!?/br> 如懿道:“如此折中,也算兩全其美?!?/br> 容珮道:“是兩全其美,既全了些微孝心,也讓皇上知道,他是力贊娘娘靜心思過的?!?/br> 如懿清眸揚起,“容珮,不許再言永琪之事。他自小爭氣,費盡多少辛苦才得皇上器重,榮膺親王之位?!比畿残Φ眯牢?,“我這個做皇額娘的,想起來便覺得高興。若是因為我而牽連他,那萬萬不可?!?/br> 容珮不敢再言,其實她的抱怨并非無謂。十二月天寒地凍,太后送來的炭火并不多,前后不繼,每日僅能點一個小小的火盆度日,便是將大毛衣裳都裹在身上,也根本不能驅走嚴寒。只得容珮和菱枝辛勞,燒了熱水灌湯婆子,三人圍坐著,凍得瑟瑟發抖。比起夏日,這又還不算差了。因為京中的酷熱,殿閣中沒有冰供,也無艾草熏房,熱得痱子四起,蚊蟲嗡嗡。那痱子本易冒尖,隔著衣衫磨破,又加之汗液,實在痛疼難當。這樣想來,冬日尚能加衣,夏日卻不可剝皮了。 倒是菱枝笑著上來湊趣,“皇上封了五阿哥為榮親王,榮耀顯赫,真是個好封號呢?!?/br> 如懿正欲笑,心中咯噔一聲,莫名覺得不祥,那笑便僵在了臉上。 榮親王,榮親王,這個稱謂怎的這般耳熟。她驀然心驚,曾經順治爺的董鄂皇貴妃,所生的四阿哥深備榮寵,順治爺一意欲立他為太子,先封榮親王。啊,那個孩子,便是在受封親王之后,夭折于襁褓之中了。 紛雜的記憶紛至沓來,逼得她心驚rou跳,手中一松,佛珠便從指間跳脫,散了滿地。她急忙遏制住滿心雜念,伏在地上一顆一顆撿起散落的佛珠,道:“容珮,去點上檀香,我要為永琪祈福?!?/br> 到了三十一年正月,香花與檀香,都停了供奉。如懿深覺不安,還是容珮向守門的侍衛打聽了,才知榮親王永琪舊疾發作,顧不上這些了。 如懿霍然站起,向著門外急切道:“告訴愉妃,告訴榮親王,請太醫江與彬去看,快去!江與彬精通此道,他可以醫好榮親王?!?/br> 此去再無消息,時隔兩月,翊坤宮的門卻開了。菱枝驚惶不定,以為厄運再度來到翊坤宮。而她們,真的再經不起什么了。進來的卻是進保和海蘭身邊的葉心,葉心泣不成聲,“娘娘,小主傷心得暈厥過去了。榮親王……榮親王快不成了?!?/br> 進保在旁道:“榮親王沉疴已重,愉妃小主哭求了皇上很久,皇上才允許娘娘去見榮親王最后一面?!?/br> 如懿只覺得足下發軟,險險跌倒,她失聲呼道:“怎么會?怎么會?永琪還這般年輕……” 她的心底像是被鋼刀鉸刮,舌頭一陣陣打結,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幸好軟轎己經備下了,進保與葉心半扶半攙將她挪了上去,急急奔往重華宮中。如懿心急如焚,轎外熱悉的紅墻綠蕪,瓊林玉殿,都成了流水里的倒影,匆匆掠過。 因著永琪病重,正月里便挪進了重華宮居住?;实蹫榛首訒r,曾在毓慶宮居住,婚后移居在此。自從皇帝登基,作為肇祥之地升為宮,定名重華?;实蹖⒂犁靼仓么颂庰B病,一來方便生母愉妃看顧,二來亦可見皇帝對永琪的重視。 如懿凄凄惶惶踏進西殿,永琪銷在床上,已然枯瘦如柴,昏昧不醒。殿中有濃烈的肌rou腐爛的氣味,夾雜著膿血的腥氣和草藥氣味,熏人欲倒。還是侍奉的妾室乖覺,焚起薰香細細,一絲—縷,沁入心腑。簾幔低垂,春寒侵人。淚意蒙朧間,恍然還是風姿秀致、英挺如松的少年郎,喚她“皇額娘”。 如懿的淚便落了下來,抓住永琪的手。―年不見,不想他已然瘦弱至此。太醫們已然退下了,唯有一個一直侍奉永琪的侍妾還留在身邊照拂。如懿見她長得清麗動人,我見猶憐,不免多看了一眼,問道:“永琪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