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徹苦笑，“愉妃娘娘在皇上身邊多年，深知皇上性情。這點，我與您一樣?！?/br>
    海蘭的手輕柔一拂，憐憫道：“所以了。你也知道的，你雖然必須死，卻也不能自裁。鴆酒和匕首，我都給不了你?！?/br>
    云徹嘴唇微微一顫，旋即淡然，“我若自裁，便坐實了畏罪自殺的罪名。我若是畏罪，那么皇后娘娘的是非便洗脫不去了?！?/br>
    海蘭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淺，“你很聰明。所以我此番來，是奉了jiejie的旨意，要賜你加官進爵，一路好走?！?/br>
    云徹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滯，拂袖起身，撣落月藍長袍上的灰塵，保持著清潔而端正的面容，“凌云徹卑微之身，為皇后娘娘一死，義不容辭。只是云徹之死，并非有罪，只為洗清自身孽障，報答娘娘知遇之情?！?/br>
    海蘭頷首，如秋日的蜻蜓點落于水面的漣漪，“這番話，我會明明白白轉告皇上。你已經受盡尊嚴之辱，若能一死，皇上心頭的氣結散去，自然不會再遷怒jiejie了?！?/br>
    云徹含笑淡然，“那我死有所值。多謝愉妃娘娘成全?！?/br>
    海蘭的口吻極認真肅然，“你要記得，是皇后娘娘成全你?！?/br>
    云徹跪拜如儀，“奴才多謝皇后娘娘恩典，甘愿受死?！?/br>
    海蘭揚一揚臉，示意三寶上前，“動手吧，利落些，讓凌云徹走得順順當當?！?/br>
    三寶往前走了一步，手卻不肯動，有些遲疑地望著海蘭，“愉妃娘娘，咱們這么做，皇后娘娘若知道了，怕是……”

    云徹原本平靜的面容微微一搐，像是凍結千年的寒冰，忽然被陽光拂至，有了碎裂的痕跡，“皇后娘娘她不知道……”

    海蘭上前一步，以平靜得近乎死寂的目光抑制住他神色的細微變化，輕緩道：“無關緊要。你死，jiejie才會好?！?/br>
    云徹垂下眼瞼，微長的睫毛覆在憔悴而蒼白的面頰上落下深重的陰影，他輕噓一口氣，“其實真是很惋惜，我也很害怕結束自己的性命。因為一旦死去，多年來所記得的一切便會全然化為烏有?！彼雒?，仿佛承接露水的荷葉，從污濁中揚起清怡的意態，“這些日子，在身體的傷痛之中，我一直想起皇后娘娘在冷宮時落魄而絕望的容顏。所以，我再也不想娘娘回到那樣困頓的境地中去?！?/br>
    海蘭的眼底閃過一抹不忍，溫然道：“世事凄寒，你多次救助jiejie，jiejie都是記得的?！?/br>
    云徹的笑顏明亮得幾能照見慎刑司破落昏暗的囚房，“那真好。我在想，我沒有子嗣，父母早亡，兄弟為我棄義自盡，妻室又與我離絕，不過也萬幸，因此而不會牽連更多的人。這世間能記得我最多的，唯有皇后娘娘了?！?/br>
    三寶愈加不忍心，幾乎要落下淚來，躊躇著道：“愉妃娘娘，要不咱們想想還有沒有別的法子了？”

    海蘭深吸一口氣，有罕見的斷然和決絕，沒有一絲猶豫，道：“事已至此，早已沒有回頭路可走，更無半分回旋之地?！彼鹣骂M，有冷然如冰雪的神情，不怒自威，“jiejie早就說過，我與她體同一心，jiejie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都是一樣的?！彼龣M了三寶一眼，目光沒有絲毫溫度，冷冷道：“三寶，你要記著，誰是你的主子，你要為誰盡心盡力?！?/br>
    三寶凝神須臾，咬了咬牙，伸手扶住凌云徹的臂膀，含了一抹淚光，恭敬道：“您請吧?！?/br>
    云徹吃力地揚起唇角，“愉妃娘娘，我方才說的話，并非是想避死，而是覺得死有所值?！彼麩o比鄭重，鞠身道，“愉妃娘娘，煩請將我臨死之言，告知皇后娘娘。請皇后娘娘善自珍重，否則，這世間連唯一能記得我的人都沒有了。這樣，我才死得其所?！?/br>
    海蘭的嘴唇微微發顫，她死死咬住，許久，終于咬出一個深深的血紅的印子，正色道：“你這樣的話若是落到皇上耳中，真是比真與jiejie有染更嚴重百倍。中宮的清譽怎能容你如此毀損？中宮的威儀尊貴，又如何會記得你這樣的草芥之人？”她的話說得肅然，視線不自覺地避開云徹懇切而坦然的目光。她的指尖簌簌地顫動，鳳仙花染就的纖纖素指泛起暗紅的血滴似的搖曳。末了，她還是長嘆一聲，“罷了，你的話我會一字不遺地傳到。畢竟，我也和你一樣，只希望jiejie安好無恙?！?/br>
    云徹含著感激的笑意，“多謝愉妃娘娘美意?！彼粐@道，“云徹一生孤苦，幾度離難受屈。若非皇后娘娘將我起于污泥之地，我何曾能有一日暢意？唯今一死，一償多年相知之意?！?/br>
    他閑閑道來，談笑之間，仿佛生死亦是輕于鴻毛之事。那種脈脈的溫暖與他此刻清癯衰敗的面容并不相符，然而海蘭心底像被什么動物的細爪子一下一下地撓著，不重，卻咝咝地痛。

    積蓄多年的疑惑如陰翳出岫，噴薄涌出，她知道他快死了，且必死無疑，這句話不問，只怕再也得不到答案，只會腐爛成為心底永遠洗拔不清的淤積。她示意三寶等人退到門外，迫近于他，緩聲道：“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對jiejie，到底是何等情意？是真心思慕jiejie……”她猶豫片刻，“還是只把她當做魏嬿婉之后的第二人？”

    他的目光清澈得能見到自己惶惑而不安的面容，“嬿婉于我，是少年時的情意，如今已不堪回首。而皇后……”他忽然笑，“愉妃娘娘，你相信么？有些感情會自男女相悅而起，卻最終超越男女之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