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天氣那時心境 三 (小說連載)
星期一早晨去公司前林心在樓下的咖啡店吃早餐?!翱Х鹊辍睂嶋H上就是廉價小吃店:吃喝兼營,兩三塊錢就能吃一餐。對于林心這樣的單身女孩子來說,不但省了自己開火的麻煩,也省錢,非常劃算。 咖啡店遍布全島,林心的房東常常告訴她哪家的魚湯好,哪家(米 果)條做得地道??Х鹊甑母窬执笸‘?,大都開在商業樓的底層,也有在組屋樓底層的。店堂里總是有些昏暗,墻上地上是經年炒菜做飯的油煙,暗淡的燈光,熱騰騰的空氣,攤主汗涔涔的臉。店堂外面支起若干張塑料貼面的大圓桌,白的紅的廉價塑料椅子。一撥客人走了,就有中年的Aunti或是uncle拿了烏黑的抹布虎虎地走來,風卷殘云般擦過的桌子還是油膩膩的。 這島國邊邊角角都是干凈的,這全要感謝政府嚴厲的處罰措施。以華人為主體人口的國家能夠這樣井井有條、干凈整潔恐怕全世界也只此一例。然而咖啡店是個異類。臟是臟些,可是透著少有的親切。林心想起在國內的時候常常和mama去的那家小副食店。一明一暗兩個房間。暗的那一間門上吊著五彩塑料細條子門簾。走進去,撲面而來的是韭菜豬rou餡兒餅的香氣??繅α⒅鴰讉€半人高的木頭架子,每一層都擺著幾個長長的竹笸籮,蓋著半舊的白布,上面是幾個淡紅色大字“益民小吃店”。笸籮里是各色面食,花卷兒、饅頭、rou籠、糖三角、切面,應有盡有。林心喜歡清淡,像mama。然而愛吃面食這一點上卻完全隨爸爸。這島國上雖然也有許多面食,但都是南方口味。像花卷兒這類的北方面食就很少了。 吃罷早餐,林心步行去MRT車站(地鐵站)。八點多鐘,還沒有真正熱起來。她低頭看見陽光照在她的一雙小腿上,白亮亮的,白的是她的肌膚。 雖然叫“地鐵”,站臺卻是建在地上的,穹隆式的屋頂挑起老高,像是懸浮在半空里,是島國上唯一使林心感到大氣的地方。這天清晨她覺得自己是站在一艘大船上,帆篷高扯,蓄勢待發。這樣想著的時候,列車呼嘯著進站了。 正是上班的高峰,車廂里擠得滿登登的,冷氣開得相當的足,卻還是覺出人多來。林心一手抓著白色硬塑料的吊環,垂著頭微微合上眼睛打瞌睡,耳朵里卻留意著廣播里的報站。 剛過了政府大廈,她突然感覺到手袋里手機的震動:這幺早,誰會發短訊來呢?她急忙睜開眼睛,掏出手機一看:竟是邵強發來的!Itistimeto。她的心突突地跳起來,連忙四下張望,卻不見人影兒。她又定睛看了看那條短訊,沒錯兒,確實是邵強發的。這家伙莫不是長了千里眼?她又找了一圈,還是蹤跡全無。這幺一折騰,車子也就到了萊佛士坊,她該下車了。 她正隨著人流下車,右肩上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回頭一看,邵強正彎著眼睛低頭看著她。林心正待開口,邵強卻將雙手扶著她的肩,輕輕推著她向前走。林心于是含著笑下了車。 他們并肩站在滾梯上,徐徐地上升,前前后后都是人。那些嘈雜的聲音褪色成了模糊的背景,林心只聽見邵強的聲音在耳畔說:“你的裙子真好看!”她的這條蠟染裙子是很中國風的,像一只青花瓷瓶,正面緊靠右側開了個小叉,露出一線雪白。林心聽了邵強的話,心里一動,見邵強挎著黑色的電腦包,便抿著嘴兒笑著問:“去辦事嗎”?邵強點點頭說:“對,今天要去見一個客戶”。 這滾梯真短,很快就到了頂。 邵強沖她一笑,她才注意到他有一顆小虎牙。林心不由得開心地笑了。 他們于是走進各自的星期一里。 快下班的時候,林心的手機"嘟嘟嘟”地響了,那是短訊的鈴聲。同組的Joanne聽見便打趣道:“美女好忙??!癩蛤蟆又叫了!”林心佯作不屑道:“真沒品味,這是秋蟲低吟,也就是NOKIA才有這款鈴聲呢!”Joanne扭一扭脖子,撇撇嘴說:“中國來的就是不一樣,真有墨水!”林心也顧不上和Joanne鬧,急著從包里摸出手機,是邵強發來的短訊:whattimedoufinishurwork?那一個個小小的黑字直敲進她心里。她的心又跳起來。才要回信,又定睛看了看那個短短的句子:千真萬確。她這才回道:6o’clock。才捏著手機在那里一出神兒,“秋蟲”又叫起來。Joanne含笑看著林心,林心也不理她,急忙去看那短訊:Iwillwait4uat6infrontofthetickettrolstation. “林心!”林心聽見叫她,抬頭一看老板Andrew正站在總經理辦公室的門口向她招手,就連忙收起手機,走了過去。 三面玻璃墻隔出來的總經理辦公室里,寬大的棗紅色硬木寫字桌后面端端正正地坐著Andrew:灰藍的襯衫上配著一條鮮檸檬黃的領帶,閃著銀色的小星星,領口扣得緊緊的,里面伸出一張大臉,一馬平川的,黑黝黝地放著光。寬大的金屬框眼鏡后面是一雙捉不住的小眼鏡,rou鼻子,肥厚的醬紫色嘴唇,嘴角總是翹著。頭發向后梳得光可鑒人。人丑是丑了點兒,不過半截小黑塔似地鎮在那兒,還真有點兒不怒自威的氣派。他是本地人,父母親在紅山的一家咖啡店里開個小食攤,賣云吞面。兄弟姐妹五人,就是他這個老二有出息。畢業于國立大學,又拿了政府提供的獎學金去美國留過一年學,回國后進了這家公司,不過五年時間就爬到了現在的位子。 這是一間跨國公司的海外分公司,一百來號人占據了萊佛士坊最昂貴的一座寫字樓的第十八層。當初剛搬進來的時候,Andrew曾經建議整個單位不隔斷,將總經理辦公桌放在中間。各部門的主管聽了心里都覺得老板是發了神經病。不過大家反對的理由還是很冠冕堂皇的:經常有客戶來,總經理還是得有間正經辦公室才像樣子??创蠹疫@幺異口同聲,Andrew最后終于妥協,不過堅持總經理辦公室的墻必須是玻璃的。 Andrew每天雄踞在他的了望塔里,密切注視著手下的一舉一動。他愛這些人,因為這些人都得聽他的。林心上班天就被他建議今后不要穿高于5厘米的高跟鞋。當然是玩笑。 Andrew很自負于他的華語,只恨本地員工常常領略不了他的字字珠璣。于是在林心這個中國人面前,他就很愿意賣弄一下,時不時拽幾句成語典故什幺的,林心聽得心里想笑,臉上卻始做出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不過林心對他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厭惡。有一件小事,發生在林心進公司不久。那天Joanne拿著一張報表問她事情,兩人說了半天說不清楚,她只得趴在Joanne的桌子上畫了圖給她看。那天是星期五,T-shirtday,公司里上下都穿著T恤、牛仔。林心那天穿了條白色低腰彈力牛仔,配著一件短夾克。當時她沒有意識到這套行頭這個姿勢讓她的后方無遮無攔地失守了。兩個女孩子嘰嘰喳喳講了半天好容易講通了,她如釋重負地直起腰,鬼使神差地一回頭,正碰上一對小眼睛,那里面兩朵搖曳的小火苗正閃爍著。兩人視線接觸的一霎那,Andrew眼睛里漲潮似地涌上來一種東西,說不出的輕佻和曖昧。林心本能地垂下睫毛,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心里一陣反胃,覺得非常齷齪。這件事之后,就連他的氣息里似乎都有一股rou腥氣,加上他還喜歡湊到人臉上來講話,害得他一開口她就盡量屏住呼吸,臉上還不能帶出來,真是受罪。 憑心而論,Andrew年輕有為,事業如火如荼,也算是個鉆石王老五。公司里盛傳Andrew和人事部主管Victoria很曖昧。在林心看來兩人也真是一對兒:都是一星期七天長在辦公室的主兒,周末什幺時候來公司,兩人都必在。 這個時間被Andrew招進辦公室,林心心中暗暗叫苦,知道別想按點下班了。果不其然,他老人家一開口便大談最近公司上下形式,內憂外患的,林心只得不斷點頭,作洗耳恭聽狀。偷眼看了看手表,已經是差十分鐘六點了,不禁暗暗著急起來,雖然臉上仍然笑著。 當林心終于被Andrew從總經理辦公室放出來的時候,已經六點一刻了。她趕緊給邵強發了個短訊:Sorry,Ihadameetingw/tmyboss…然后急匆匆地關上電腦,拎起皮包,和留下來加班的幾個同事打了招呼,就沖出了公司的大門。她涼鞋的細根在黑白兩色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一串清脆急促的腳步,敲得她自己的心砰砰作響。 電梯門一開,林心就邁了進去。電梯間里三面鑲著鏡子,地下鋪著黑色陶瓷磚,上面一顆一顆的小金星被天花板上直射下來的燈光照得亮晶晶的。林心自己也是亮晶晶的,亮晶晶的是她腳腕上的一副銀鏈子,胸口的一顆紫水晶葡萄墜子,和她的一雙眼睛。 才出了電梯門,秋蟲叫了,又是邵強:ItisOK.Had2rush4something.Nowonmywayhome.Sat. 林心說不出的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