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天氣那時心境 一
五年前那架巨大的波音客機降落在樟宜機場,帶著北京三月沙塵暴的余悸,林心一下子就被那些蓊郁的樹木,嬌小艷麗的胡姬花和色彩夸張的熱帶風建筑震撼住了。 這里真好!在國內,早上穿了白褲子出門,晚上回家就別想“清白”,不蹭幾道黑才怪!街道上永遠塵土飛揚,公共汽車來了,年輕力壯的男人胳膊一甩就把老幼病殘孕搡到一邊兒去了。這里可不一樣!干凈、文明,大家都和和氣氣的,也沒見有吵架撒潑的,打假的就更沒有了。島上白天黑夜都是亮堂堂的,白天是陽光,晚間是燈光,午夜十二點吃夜宵納涼的人還隨處可見。 次去小食攤上吃東西,攤主見了她說:“這幺美的皮膚,不是本地人吧?!绷中挠幸稽c羞澀地笑了,同時也很得意。這攤主是個四十來歲的uncle,胡子拉茬地卻用了這幺文雅的字眼兒。后來林心才知道,本地人說華語就是這樣,連大個兒的紅皮兒雞蛋也可以是美的。 新的地方,新的生活,新的人,和年輕的自己,她仿佛看得見未來的日子,一個一個都被赤道熱艷的陽光照得亮閃閃的,微笑著在那里等著她。 這里終年皆夏,沒有了四季景物變換的提醒,日子光滑無痕地過著,轉眼間林心在這里已經是第五個年頭了。她不是五年前的她了。在這里她有了很多的次:次吃榴蓮,次去酒廊喝酒,次開車,次單獨地租了一套公寓,次去歐洲旅行,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次交了一個異族的男友。他是個頭發卷卷的混血兒,身上有四分之一的葡萄牙血統,不過整體看起來還是像華人。他們的感情像一月的驟雨,迅急地來了又去了。二十八歲生日的那天,她對自己說:不能再這幺飄著了! 就是在那個時候,邵強出現了。 邵強次出現在ToastmastersMeeting時,引起了一陣小小的轟動。在這個人口不足四百萬,面積只一個海淀那幺大的袖珍島國,男人們多長得短小精悍,而邵強不但是個一米八的細高個,還生著一張俊朗的臉。那天的ToastmasterofTheDay恰巧是快人快語的Judy。介紹邵強的時候,她劈頭就說:“他是我見過的最handsome的男人!” 這一講,眾人都去看邵強。他穿了件淺豆綠長袖襯衫,白色西褲,系了一條咖啡色皮帶。整個人站在那里,玉樹臨風,纖塵不染的。細長的眼睛,微微有點吊眼梢,鼻子尖而挺。不說話的時候,薄薄的嘴唇閉得緊緊的,成了一條線。白皙的皮膚越發給他添了幾分書卷氣。在Judy熱烈的贊美和會議室里幾十雙目光的注視下,邵強的臉卻依然是平靜的白皙,雖然嘴里說著:Ifeelverywarm。 他們開會的地點在一座公共圖書館二樓的會議室。房間是個規矩的四方形。厚實的深紫紅色絲絨窗簾將午后明亮耀眼的陽光徹底地隔絕了,只有天花板上射下來的電燈光黃黃地照著室內的幾十個人。男人們都穿著襯衫,下擺扎進西裝褲里去。有的還打了領帶。女人們也大都穿了裙子,臉上或淡妝或濃抹,配以各色首飾,金、銀、珠、玉,應有盡有。大家都矜持地微笑著。林心那天穿了件黑色薄綢短袖衫,胸前印著一朵半開的黃玫瑰,腰間系著黑色細綢帶,在背后打了個小小的蝴蝶結。下面是米色七分褲,褲腳釘著銀色的金屬扣。在這群衣冠楚楚的人群里,只有她打扮得像個大學生。 林心和邵強是這里唯一的兩個中國人。CoffeeBreak時,林心雖然專心致志地與人談著話,眼角的余光里卻總帶著一點那個高而瘦的身影。在小小的會議室里,雖然有過無數次的擦肩而過,然而接下來的兩個星期里,他們卻沒有講一句話,甚至連招呼也沒有打一個。林心因此武斷地認定邵強是個心高氣傲的家伙。她這樣想也是他長得太好了的緣故。 那一天CoffeeBreak時,林心正伸手去拈一只葡式蛋撻,一個尖細的男聲在耳畔響起:“哦,你也喜歡蛋撻?!彼⑽⒁惑@,抬頭去看,終于是邵強。她今天穿了一雙五寸高的坡跟麻布涼鞋,可還是覺出他的高來。在小人國里久了,突然和這幺個需要仰著頭與他說話的人,林心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是南京人。六年前拿了豐厚的獎學金在本地先念了個碩士,現在在一家大公司做電腦工程師。他輕微的南京口音使她不由得對他添了些好感,因為她mama就是南京人。平時不覺得,在電話里mama的南京口音就格外重起來。那六朝古都五歲的時候她去過一次,記得那座鋪著木地板的老房子,走上去吱吱作響,推開堂屋里的窗子,看得見下面的綠油油的河水。弄堂口有賣油炸芝麻團子的小攤子,滾油煎過的一個個金黃的小圓球放在銀色金屬絲編的笊籬里瀝油。朱紅蓋子的廣口玻璃瓶子里盛著姥姥自己腌的咸菜。坐在天井里曬太陽的外公,總有各種零食給林心吃:沾著黑芝麻的云片糕,裝在粗燥的紙袋子里的話梅……關于南京的很多回憶,都是暖洋洋的。 整個十五分鐘的CoffeeBreak他們不停地在說話,但是事后林心卻不大記得他們究竟說了些什幺,只是記得自己很快樂,久違了的快樂。 那一天會議結束后,幾個年紀輕的會員提議去唱卡拉OK。林心、邵強、Alex和另一個林心叫不出名字的男會員同乘一輛車。Alex雖然是個還在理工學院讀書的毛孩子,為人卻老練得很,和誰都是自來熟。計程車來的時候,林心坐了后排左面的位子,Alex隨即占了中間,留了右面的位子給邵強,不想他卻繞過來開了左面的車門,這一下林心和Alex都不得不向右面挪過去。車子開起來,Alex和坐在前排的那一個男會員聊天。林心便笑著對邵強說:“你是不是不喜歡跟Alex坐呀?”邵強卻迅雷不及掩耳地對她耳語到:“我是想跟你坐!”林心沒料到他這樣回答,臉微微地紅了,但還是笑了。 那天以后,每次開會間隙,邵強都過來和她說話。時不時地有人過來和林心打招呼,或是和邵強打招呼,那時候另外一個人就靜靜地在一邊,等人走了,他們又繼續著被打斷的話題。Alex拿林心開心,說是自從邵強來了之后,林心的高跟鞋又長了五寸。 林心次注意到邵強的手是在幾個星期之后大家一起去吃晚飯的時候。他們去的是一家叫做LemonGrass的飯館。店面不大,襯得他們一行六人聲勢浩大。侍者殷勤地將他們領到靠窗的一張鋪著紅白格子塑料布的長條桌子。邵強打橫,林心剛巧挨著他。那另外四人都早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在Toastmasters的資歷又久,席間長篇大套地說著會員之間陳年的種種是非。林心聽不懂,更插不上嘴。邵強偶爾壓低了聲音和她說兩句話,不過大多數的時間,只是埋頭于面前的那盤炸雞。林心也嘗試和邵強聊點什幺,然而每一次邵強總是三言兩語就結束了。林心便只得沉默著,百無聊賴中注意到了他的手,竟然微微地有一點失望。林心很注意男人的手。初次見面,握手的時候她總是被那些溫暖寬大結實的手所吸引,情不自禁地對那手的主人連帶著產生了一種莫名的信賴??闪钏泽@的是那樣高的邵強卻有著一雙細小的手,小孩子似的,又像是一個清秀的女人的。 一個將刀叉運用到如此出神入化境界的男子,林心還是次見識了。當邵強最后用餐巾紙仔細地揩去嘴角的油跡時,他面前的盤子里只有幾根一個rou絲也見不到的雞骨,整整齊齊的排列在盤子的一角。對于這個將炸雞吃得干凈到近乎殘忍的男子,林心不知道怎樣去定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