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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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三五兩至十兩不等,像達家的這間西廂房,應該說是最好的,值得頂高的那一等租價,不過,那是從二月中到京,一直住到發榜,總在兩個月左右,而龔定庵只是臨時借住,又當別論。 他考慮了一下說道:“我家大少爺在京里有寓所,這一回會試住在仁錢會館魁星閣,現在是為了進場、出場圖個方便,省點精神。達老太爺,你府上的房子很不錯,不過,我家大少爺只住幾天,想送你老人家八兩銀子?!?/br> “太多了,太多了?!狈繓|略一沉吟,“這樣吧,龔中書住在我這里,亦可以說是蓬蓽生輝,住進來以后,飯食由我供應。我親手做幾樣菜來請請他?!?/br> “多謝,多謝!那是再好沒有?!?/br> 當下阿興取出十兩一錠的銀錁交了給房東,言明進場以后的食物,亦請代辦,不敷之數到退房時找補。 于是當天傍晚,龔定庵就移居到達家。房東行五,龔定庵稱他“達五哥”,一見頗為投機。達五自言本是漢軍旗,乾隆年間雖已“開戶”成為漢人,但跟旗下的淵源很深,早年一直跟那彥成當“文巡捕”,那彥成是乾隆朝名臣阿桂的長子,兩榜出身,當過兩廣、陜甘、兩江總督,所以達五到過的地方也很不少,見聞既廣,且又健談,這天晚上治肴請龔定庵小酌,一直談到二更,興猶未闌。 使得達五印象特深的一件事是,龔定庵始終不談科場,這跟他以前所見別的舉子不同,忍不住問道:“龔大爺,這回入闈很有把握吧?” “毫無把握?!?/br> “龔大爺,你太謙虛了。以你的大才,怎么說毫無把握!” “文字一道,什么都有把握,只有八股是例外?!饼彾ㄢ执鹫f,“因為我不喜歡說廢話,也不會說廢話?!?/br> 不道這句話搔著了達五的癢處?!班?!”他驀地里一拍大腿,“今天總算遇到知音了!我一直說八股都是廢話,沒有人肯信,后來我也不說了。住在我這里的,都巴望在八股上求功名,我說八股是廢話,那在人家聽起來,才真是廢話。沒有想到龔大爺也是這么想。我要請龔大爺看樣東西?!?/br> 達五是要請龔定庵看畫。畫是一個手卷,題名《八瞽圖》。八個瞎子附庸風雅,琴棋書畫,一應俱全,但鼓琴的手足無措;下棋的黑白顛倒;作書的滿紙涂鴉;看畫的諷刺意味最深,聚精會神在欣賞的一幅畫,只是懸在墻上的一張白紙。 后面還有好些題跋,有一個題的是:“說猶未說,通而不通?!庇幸粋€是擬作八股中的兩股,前一股是:“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實中懷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來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維,曷勿考記載而誦詩書之典要?”后一股亦復是疊床架屋,連篇濫調:“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蒼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億兆民中已非一人矣,思入時而用世,曷弗瞻黻座而登廊廟之朝廷?!?/br> “天地間原不可無此奇文?!饼彾ㄢ中Φ?,“說它無用,有時又有點用處?!彼酉聛碚f了一個“真笑話”。 雖是笑話,卻是真事,名之為“真笑話”。據說有兄弟反目,弟弟給哥哥寫了一封“絕交書”,道是:“姑念臺端之令堂,原為鄙人之家母?!边@種句法,便套自“元后即帝王之天子”,只是一分為二,但卻不能說它是廢話,因為畢竟還念著同氣連枝,絕而未絕,做哥哥的如果還想“復交”,只需請出老母來做調人。這種暗示微妙曲折,于無可措辭中別具機杼,豈非廢話亦有用處? 達五聽得他這段議論,大為佩服。不過龔定庵卻是皮里陽秋,不屑再批評八股。但談到科場,達五倒有一肚子的掌故。因為那彥成當總督時,有時要代替巡撫“暨臨”,主持鄉試,達五隨侍入闈,科場中的見聞甚廣。 “今年壬午,我倒想起一個故事?!边_五問道,“龔大爺,你聽說過沒有,江南、廣東兩闈,頭場四書文,《論語》《孟子》《中庸》都可以出題目,就不能出在《大學》上?” “聽說過。題目出在《大學》上,闈中必有火災?!饼彾ㄢ终f,“我們杭州有位姓趙的前輩,乾隆末年有一科放了江西主考,四書題出的是《大學》上的‘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兩句,怕像江南闈一樣,觸犯忌諱,闈中鬧災,居然作了一篇短文,祭告神靈,祈求保佑。這位趙先生號鹿泉,是世交,我小時候見過,當面聽他談過這個故事,只不知何以有此忌諱?” “這就是崇禎十五年壬午科,江南鄉試,四書題出在《大學》上的緣故,題目‘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結果是既不靜,又不安,這一科以后,明朝就沒有南闈了?!边_五說道,“這是無謂的忌諱,大清天下,安若磐石,莫非出了《大學》上的題目,就會跟崇禎十五年以后的情形一樣?那是絕不會有的事?!?/br> 龔定庵點點頭,沉思了一會兒,自語似的說:“吾知之矣!” “噢,”達五問道,“龔大爺有何高見?” “這是故意造出來的謠言。四書題撇開《大學》,就成了‘三書’,他省考四書,江南、廣東只考三書,豈不比他省便宜得多?” “啊,??!龔大爺這話,真是洞見那班取巧的人的肺腑。佩服,佩服?!?/br> “世上什么事都不是無因而至的。見果察因,自能破此輩伎倆?!饼彾ㄢ终f,“我將來如果放了江南或者廣東的主考,‘下馬’就要出告示,無四書題不出在《大學》上的忌諱?!?/br> “那一來,”達五笑道,“一定有麻煩?!?/br> “什么麻煩?”龔定庵問,“難道真會鬧火災?” “是的?!?/br> “我倒不信?!?/br> “龔大爺,你不要不信。將來你放了江南或者廣東的主考,我跟你打個賭,一定我贏?!边_五又說,“有人犯忌諱,就會有人縱火。正好把責任推在你頭上?!?/br> “闈中有人敢縱火?”龔定庵不信地問。 “莫說闈中,宮里要縱火就縱火,哪有不敢之說?!边_五停了一下問道,“嘉慶元年,乾清宮那場火是怎么來的?” 據達五說,宮中太監,平時不斷偷盜,到得要清點時,無以交賬,往往放一把火,燒個精光。嘉慶元年太上皇帝內禪以后,乾清宮由嗣君入主,打算清查原有的古玩文物,這就是起火之因。 “原來如此?!饼彾ㄢ謬@口氣說,“君子道消,小人道長?!?/br>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是這話?!?/br> 接下來話鋒一轉,達五大談太監在宮中的鬼蜮伎倆,然后自然而然地提到嘉慶十八年的“林清事變”——那是九年前的事,教匪林清,勾結太監突入紫禁城,逼近內廷。在上書房的皇次子綿寧,下令關閉乾清門拒賊,用火槍擊斃在月華門搖旗指揮的頭目。宮外王公大臣得到警報,率領健銳營、火器營的官兵,進宮平亂?;罔幫局械娜首?,下詔罪己,并封皇次子綿寧為智親王,即是當今的道光皇帝。 這段變故,龔定庵并不陌生。那年他是四月間由徽州動身進京,應順天鄉試,發榜落第,又接到家信,元配病歿,正在整理衣裝,準備南歸時,發生了這場震驚京師的事變,他記得那天是九月十五。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鸞飄鳳泊,情懷何似?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 龔定庵朗吟著那年出京時所賦的一闋《金縷曲》,吟到“縱使文章驚海內”,不由得觸動心事,當時落第,不過賦一首詞發發牢sao,今年如果落第,牽連著一意等候捷報的燕紅,那就真不知“情懷何似”了。 貢院建于明朝,本是元朝禮部的舊址,坐北朝南五開間的門樓,門外是一座木牌坊,分成三路,各有題額,中間是“天開文運”,東面“明經取士”,西面“為國求賢”。牌坊之外是圍墻,一共開四道門,名之為磚門。 進磚門,過牌坊,點了名接著便是搜身。龔定庵一只手提考籃,一只手提行李,脖子上掛著“卷袋”,走到番役面前,只說一聲:“搜吧!” 他人都是將行李、考籃放在地上,自己解開長袍,聽憑搜檢。像龔定庵這種姿態,番役還是第一次遇見,愣了一下,冷笑說道:“你懶得動,我可不客氣了?!?/br> 說罷,便自動手去解他的衣紐,其實是直拽橫拉,動作非常粗魯。顯然是有意跟他過不去。 “住手!”有人喝道,“你怎么可以這樣子?” 出面喝阻的是乾清門的侍衛良復,此人略通翰墨,最好結交名士。龔定庵由于他的干預,順利通關,少不得在道謝之余,稍作寒暄。 “龔大哥是哪一號?” “騰字九號?!?/br> “好兆頭!升騰九霄,今科一定高中。請進去吧!”良復將手中的一張“貢院坐號便覽”看了一下說,“騰字號在‘東龍腮’,挺好的號子?!?/br> 原來貢院分作三部分,搜檢以后入“龍門”,便是號舍,以龍門為界分東西兩區,按照“千字文”編號,所謂“東龍腮”便是在東面接近龍門之處,進場出場都很方便,可以節省好些腳步與工夫。 號舍一律坐北朝南,每一號五六十間至七八十間不等,朝龍門方向開一道門,六尺高、三尺寬,入門一條四尺寬的路,舉子往來須擦肩而過。龔定庵找到騰字號,數列第九間,不由得心頭一喜,是“老號”,同時也想起了一個人。 這個人叫陳祖范,字亦軒,江蘇常熟人,雍正元年中了進士,因病未參加殿試,照規制在下一科可以請求補考,但陳祖范寧愿以舉人的身份,在家鄉閉戶讀書。乾隆十五年特詔內外大臣薦舉“經明新修之士”,所舉一共四十余人,只有四個人入選,以陳祖范居首,授職國子監司業。 陳祖范當初之不愿參加殿試,是因為在號舍中吃盡苦頭,連帶對科舉制度深惡痛絕,所以不與殿試,表示抗議。龔定庵讀過他的文集,此時想起他所作的一篇《別號舍文》,大致還能記得。 這篇文章的頭一段說:“試士之區,闈之以棘,矮屋鱗次,萬間一式,其名曰號。聞呼唱喏,受卷就位,方是之時,或喜或戚,其喜維何?爽塏正直,坐肱可橫,立頸不側,名曰‘老號’?!?/br> 號舍四周有兩道圍墻,外墻高一丈五,內墻高一丈,墻上滿布荊棘,所以稱為棘闈。所謂“老號”,是指貢院初建時的號舍,一切按照規定,多高就多高,多寬就多寬,用什么磚、什么木料,毫無假借,所以能保持“爽塏正直”。 不過陳祖范赴考二十四次,得住“老號”的機會極少,最慘的是派到“底號”,鄰近廁所,“糞溷之窩,過猶唾之”,到得第二場、第三場,更為不堪,倘或抱病入場,而又住底號,送掉性命,亦不足奇。 其次是“小號”,不知是哪一年添建的,主事者偷工減料,檐齊于眉,逼仄非凡,人在其中,如蜷縮于木箱。再一種是由于人多舍少,臨時加建的“席號”,顧名思義,可知只是一大片蘆席棚,上兩旁風,受罪猶在其次,最怕是不戒火燭,頃刻之間,延燒一室,陳祖范曾遇到過一次,差一點葬身火窟。 但即令是“老號”,亦非養尊處優的膏粱子弟所能忍受。號舍猶如神龕,三尺寬、四尺深、六尺高,三面磚墻,后墻上方留出一個空格,作為置放油燈之用。左右兩面墻,各有兩道凸出墻面的“磚托”,一道齊膝,一道平胸,托住兩尺寬、三尺長的兩塊號板,一塊在內齊膝,成為條凳;一塊在外平胸,便是書桌,將這一塊移到下面,與在內的那一塊湊攏,便成床鋪,但只有四尺長,只能屈膝蜷臥。 其時天將入暮,舉子均已進場,號舍的柵門上鎖,名為“封號”。上百人擠在這條如鐵鏈樣的狹巷中,嘈雜紛擾,不可名狀,高喊“號軍”之聲,此起彼落,而號軍只得三名,哪里照應得過來?所以絕大多數的人,都是自己動手。 龔定庵不善于照料自己,直等到號軍略微清閑了,才拉住一個,掏出一塊碎銀子塞到他手里。這比說好話請他幫忙來得管用,那號軍立即堆滿笑容,請問尊姓。 因為號軍是山東人,龔定庵便用齊魯口音回答:“俺姓龔?!?/br> “俺姓魏。龔老爺叫俺老魏好了?!?/br> 說著,老魏不等交代,便自動手,從他的考籃中將燈燭食物,都取了出來,安排停當,又去弄了一壺開水來為龔定庵沏茶。 “你老吃完飯,先睡一覺,養養精神?!崩衔赫f道,“這一回欽命題到得晚,刻工又少,總要到丑時發題。龔老爺盡管睡,到時候俺會送題紙來?!?/br> “欽命題”只在第一場,因為第一場考四書文三篇,所以名為“欽命四書題”,事先以上三屆的題目開單進呈,同時附上《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各一部,凡已出過試題之處,都加黃簽注明。三個題目,《論語》《孟子》各一,另一題或《大學》、或《中庸》,并無定則。 除會試以外,順天鄉試第一場題目,亦由欽命,到了正場前一日,亦就是舉子進場的那一天,鄉試由順天府尹,會試由禮部堂官,在黎明時分到乾清門領取一部密封的四書,欽命題目已在書上用朱筆圈出,然后直接赍送到闈。 迎接欽命題的禮節,頗為隆重,監臨或知貢舉在貢院大門外跪接,捧入至公堂,再轉主考。 至公堂在號舍之后,這一部分為辦理闈務官員的治事之區——入闈的官員,分為兩大類,辦理闈務以監臨或知貢舉為首,稱為“場官”或者“外簾官”,下面是“監試”,欽派御史擔任;“提調”管闈中總務,照例是順天府府丞的差使;“巡察”由兵部派出。再以下就以四所為最重要,這四所是“受卷所”,收受墨卷后送到“彌封所”,將卷面姓名浮簽撕去,拿寫明姓名年籍的第一頁對折密封,加蓋關防,送到“謄錄所”,用朱筆抄錄,連同墨卷一并送“對讀所”校對無誤,留下墨卷,以朱卷送到至公堂,加蓋監臨或知貢舉的關防,方始進卷。 貢院最后的一部分,以聚奎堂為中心,左右是十八房的房官,前面是內監試、內提調、內收掌辦公之處,以及刻字房、印刷房。主考官及房官為考官,合并內監試等官在內,統稱“內簾官”。內簾與外簾之間有一道門,俗稱“內龍門”,是關防最嚴密之處,外簾不準入內,內簾不準出外,有事商量,傳鼓開門。 會試的欽命題一到,知貢舉叫內簾門,主考官四員,稱為“四總裁”,各穿蟒袍補褂,在門內跪接。同時進“雙供給”——內簾官的伙食燈燭等等,稱為“供給”,逐日送進。只有三場試期正日,內簾門照例不開,稱為“保場”,其實是為了防弊。因為如此,頭一天要進兩天的供給,便是雙供給。 跪接欽命題以后,便是刻題印題,照例由總裁邀請善于書法的房考官三人,至聚奎堂繕寫題目。四書題字數不多,麻煩的是,題目后面要附添注涂改的格式,這也還好辦,最麻煩的是試帖詩題。 鄉會試頭場加考試帖詩,始于乾隆二十二年,詩題亦由欽命,出題必有出處,或用經、史、子、集的成語,或用前人詩句,大致以唐詩為主。唯一的例外是高宗有一次出了個“燈右觀書”的詩題,看書寫字要置燈于左才方便,出題的那晚上,太監將燈擺在他右首,很不順手,高宗親自移燈向左,就燈而言,人在燈右,因而出了這樣一個詩題。全場舉子連主考、房官,無一人知其出處,后來是高宗自己說明了緣故,原來是杜撰的一個典故。但因為如此,唯有望文生義,毫無拘束,反多佳作。 試帖詩五言八韻,限韻用平聲,如為詩句,往往用這句詩的最后一個字,如“賦得春城無處不飛花,得花字”,花字麻韻,便得將“六麻”中所有的字,都寫在后面。麻煩便在這里,不能脫漏,更不能寫錯,否則舉子在試帖詩中用了這一個字,責任便在考官了。 寫完題紙,立即傳預先在內簾待命的刻字匠至聚奎堂刻題,這是主考最當注意的一件事,因為僅僅寫明四書題及試帖詩題很方便,譬如“‘用之則行’三句”,便知是《論語》題目:“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奔偈故恰啊髮W之道’一節”,題目當然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碑斂填}之時,正是舉子進場最熱鬧的時候,倘或題目泄露,后果不堪設想。 刻題便是刻板,總要一下午才能完事,接著便是印題,更須嚴密監督,以防私下竊取,傳入號舍。題紙先定數目,較入場舉子人數多得極其有限,大約到得亥末子初,印好題紙,內簾叫門,監臨、外提調、監試,一齊至內簾門外迎接,門外先擊云板,門內答以梆子,表示人已到齊,門啟則四總裁蟒袍補褂,隔門相互作揖,題紙點數選出,內簾封門;外簾散發題紙,由號門木柵以外傳入,號軍分送,每人一張。 通常子正也就是午夜時分,題紙一定可以到手,但這一回由于欽命題到得較晚,而試帖詩限韻,又是字數甚多的“七陽”,因此龔定庵直到子末三刻才收到題紙。 “四書”文三個題目,出在《論語》《中庸》《孟子》上,龔定庵逐題思索了一番,已有了大意,暫且丟開;再看試帖詩題,是“賦得‘萬戶搗衣聲’,得聲字”,不由得精神一振,在他覺得這個題目很容易,但也很難。容易是因為李白的《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二十字中,情致無限,大有發揮的余地。 難的是在試帖詩名家路閏生的《檉花館試帖》中,即有此題,連限的韻都相同。龔定庵心想,以自己的詩名,不但不能撿便宜,而且亦不能襲其意,即令所見相同,亦須避忌。句法也應該務求不同。假如原作句庸意淺,倒也無所謂,因為出語一定勝過原作,偏偏路閏生的這首試帖詩,是他極欣賞的,真所謂“珠玉在前”,要別出機杼而又勝于原作,那就難了。 難的先動手!他立刻做了決定,因為八股文先作,可能后來時不我與,試帖詩就作得馬虎了。八股不好不要緊,詩可不能落褒,而且夜靜更深,遠比人來人往、嘈雜喧囂的明天白晝,更宜于吟詠。 作詩不可無酒!于是他從考籃中取出一皮壺的白干;打開油紙包,達五替他預備的rou魚干;然后將路閏生的原作,默寫出來,一面飲酒,一面構思。 五言八韻便是十六句,試帖詩向來以兩句為一聯,首末兩聯,不用對仗,第一句不用韻,否則便成了五言九韻。 把那首詩分聯排列,下面注十數字,因為試帖詩的八聯,亦如八股,每一聯都有一定的作法,不能任意而為,所以需要注明第幾聯,以免混淆不清: 東西深不辨,空外但聞聲。(一) 共搗三更月,誰知萬戶情?(二) 寒衣新浣出,密線舊縫成。(三) 遠近驚秋早,光陰入夜爭。(四) 力微拼用盡,辛苦說分明。(五) 涼意生雙杵,繁音滿一城。(六) 深閨今日寄,絕塞幾人征?(七) 露布頻聞捷,鐃歌報太平。(八) 試帖詩的作法,入手先看題旨,所以一定要先明出處,光看“萬戶搗衣聲”一句,不知原詩,就抓不住深閨念遠、爭送寒衣的本意,題旨亦就無從發揮了。 這個題目的題旨很容易了解,既然是寫情,便須空靈,而試帖詩的對仗,雖以用典穩妥為上,但求空靈,則用典不如白描。龔定庵完全贊成路閏生的作法。 首先要研究“點題”。試帖詩的規矩,第一、二聯須將題目字全數點出,亦名“出題”,如果題目字數太多,至少要將重要的字眼點出,或者在他處補點。這首詩第二句點“聲”;第三句點“搗”;第四句點“萬戶”;第五句點“衣”,點題共用三聯,仿佛差一點,但立意是以彌補缺點。龔定庵心想,此題之情,重在“萬戶”,如一開頭便寫搗衣,“萬戶”便難照顧;而且不宜正面去寫搗衣的情狀,要像李白一樣,聞聲興感,才能寫得婉轉深刻。是故“東西深不辨,空外但聞聲”,雖不知此聲何聲,但聲音之密,且為同樣的聲音,則已曲曲寫出。 第二聯“共搗三更月,誰知萬戶情”,至此不但緊扣題意,而且李白的原作品寫了三句,只差一個時序;于是第三聯“寒衣新浣出,密線舊縫成”,用“寒衣”點明秋字,而又兼用“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的詩意,說明關切征人的不僅是深閨嬌妻,還有高堂老母。 第四聯“遠近驚秋早,光陰入夜爭”,是龔定庵最心許的,因為將原作未達之情亦補足了。良人遠征,應送寒衣,早就可以預備了,何必都擠在一起?原來本可從容的,只以這年秋早,就不能不臨時抱佛腳了,下一“驚”字,精警異常,而用“遠近”形容“萬戶”,信手拈來,舉重若輕。接以“光陰入夜爭”,將原作的一、二兩句寫得氣足神充,這也就是非白描不為功之故。 第四聯情景交融;第五聯則專寫關切之情;第六聯又寫情景相生,但不同于第四聯的是,有旁人之情在,若問“萬戶搗衣聲”感覺如何?答復便是“繁音滿一城”,龔定庵認為這一句值得大圈特圈。 前面六聯,皆在“萬戶搗衣聲”五字內,著力描寫,雖可看出寒衣寄遠,卻不知游子是負笈他鄉,還是江湖貿遷?第七聯寫出題外,補足題旨,寒衣亦是征衣。于是第八聯頌揚朝廷,這是類似題目必不可少的一筆。 等龔定庵逐聯研究透徹,腹稿亦就大致有了。取出表來一看,長短針指在“三”字上面,已是丑末寅初,曙色將動,正是尋夢的好辰光,便將號軍喚醒了,收拾殘余食物,鋪上一條毯子,半墊半蓋,蜷縮著睡下,當然睡不安穩,若醒若寐地直到天明。 正場照例供給飯食,一粥一飯,早晨是極稠的白米粥就鹽菜,龔定庵吃得一飽,從卷袋中取出半枝老山人參,咬了一段在口中咀嚼,也不知道是人參之力,還是心理作用,漸覺精神旺盛,思緒活潑,于是開手作“四書”文,三題作完,已到“放飯”的時刻,一大碗米飯,一塊四兩重的紅燒rou。龔定庵因為詩文初稿都已有了著落,盡可輕松,便在號舍中巡視,有那握管沉吟的,愁眉苦思的,面貌傖俗的,都不去驚擾。走到三十幾號,發現有一號的號板已拆了下來,拼在一起,筆硯整整齊齊地擺在一旁,卷袋中的卷子,皆已有了字跡。再看這個舉子,五十上下年紀,花白胡須,雙眼炯炯有神,生得清癯文雅,一見便讓人樂于親近,便毫不考慮地拱拱手說道:“三文一詩,想來都有了?” “噢,貴姓?”是廣東口音。 “敝姓龔,尊姓?” “劉。請教臺甫?!?/br> 兩人互通了姓名,這姓劉的單名儀,字仲范,江蘇人,因為隨父游幕兩廣多年,所以帶有廣東口音。 “此中是‘天之美祿’?”龔定庵指著掛在壁上的一個水壺問。 “正是?!眲⒅俜墩f,“足下想來亦好此道。酒雖不多,尚可分潤?!?/br> “我亦攜得有此物?!?/br> 說著龔定庵回自己的號舍,取來酒食。號舍逼仄,四尺寬的號板,兩人只能屈起一腿,促膝而坐,將食物擺在里面,持杯在手,勉強對飲。 “仲范兄觀場幾次了?” “三次?!眲⒅俜墩f,“這一回如果不能僥幸,要與北闈絕緣了?!?/br> “是作何打算呢?”龔定庵問,“就大挑,還是納貲為郎?” 他是關懷劉仲范的出路。舉人會試,三次不第,而年齡日增,生計維艱,必須求得一官半職,以俸薪養家,可以請求“大挑”:由欽派的王公大臣主持,完全是以貌取人,儀表堂皇的挑為一等,以知縣候補,稱為“大挑知縣”,在州縣班子中,身份低于“正途”——進士或拔貢出身謂之正途,但卻高于“捐班”。 挑為二等的派充縣里的教官、教諭或是訓導,一概名之為“學老師”,俗稱“豆腐官”,因為是最清苦的官職,但教官補缺容易。因為本省人不能當本省的地方官,只有教官例外,這樣出路就寬了。 如果不愿就大挑,即不妨“納貲為郎”,捐個京官做,或者是部里的司官,或者是像龔定庵一樣,捐個內閣中書,遇到會試的年份,仍舊可以請假赴考。 劉仲范卻是兩樣都不愿?!叭松喽?,貴乎適志,命中沒有官星,無須強求?!彼f,“先父還留下幾畝薄田,里居課子,耕讀傳家,亦不失為自處之道?!?/br> 龔定庵是極熱心的人,雖是萍水初交,亦不以劉仲范這種退讓的態度為然。他并不熱衷,但認為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個人總要把他的長處發揮出來,才是無忝所生;他之捐官內閣中書,就因為這個職位易于熟悉朝章制度,而在這方面的學問,是他一直感興趣的,所以到內閣以后,常有論說,指陳政事應興應革之道。 此時,他看劉仲范腹有詩書,勁氣內斂,如果做縣官,必是一個寬猛相濟、能得民心的好官,但不論大挑,或者捐班,分發到省以后,倘無門路,補缺不易;而看他中懷淡泊,又絕不是肯去鉆營的人,只有兩榜出身,用為知縣,是遇缺先補的“老虎班”,才能一展懷抱,暢行其志。因此,龔定庵便極力勸他不必灰心,即令這一科失意,下一科仍須再來。 “多謝定庵先生盛意??泼m有遲早,不過有了出身,年紀不饒人,不能用世,亦無謂得很?!眲⒅俜督酉聛碛终f,“譬如康熙三十八年,廣東有個四十歲入學,六十歲補廩生,八十三歲成歲貢的老儒黃章,這年已過百歲,還進京應北闈鄉試,入場時命他的曾孫持燈籠前導,大書‘百歲觀場’,雖成一時佳話,但我實在不明白,這個年紀,何必還像你我此刻這樣子,局促場屋,吃這么一場辛苦?” 這使得龔定庵記起一樁軼聞,也出在廣東,有個秀才名叫謝啟祚,年至八十,猶應鄉試。其時他照例可以恩賜舉人,巡撫打算專折奏報,謝啟祚堅辭不可。這樣過了六科,年已九十有八,居然中了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科的舉人。謝啟祚戲作“老女出嫁”詩,道是:“行年九十八,出嫁弗勝羞。照鏡花生面,光梳雪滿頭。自知真處子,人號老風流。寄語青春女,休夸早好逑?!?/br> “‘自知真處子’,意謂憑真才實學,得中舉人,人不服老,有如此者!不能不令人傾服?!饼彾ㄢ謫柕?,“仲范先生以為如何?” 劉仲范知道是激勵他的意思,心感其意,卻不愿作何表示,顧而言他地說:“如論‘真處子’,湖北從前有個‘老童’,我覺得倒比謝啟祚還高明些?!?/br> “老童”是老童生的簡稱。劉仲范所說的這個老童,恰好姓也是童,因而都尊稱他一聲“童老”,白發龐眉,年已七十有余,還去應考。學校問他幾歲,又問考過幾次。 “初次?!?/br> 這個答復,大出學政意外?!袄贤环ζ淙?,七十多歲初次赴考,卻是絕無僅有,”學政問道,“其中可有說法?” “有?!蓖洗鹫f,“考試必須功夫做到極處,自信確有把握而赴考,才是正辦。如果讀幾篇腐爛時文在肚子里,每一回逐隊應考,即令僥幸進學,與學問一道,毫不相干。童生是為了問心無愧,以至于不知老之將至?!?/br> 學政笑道:“既如此,試作破題如何?” “破題”顧名思義,即是將題義破開,規定只能用“二句單行”,即是一逗一結,成為一個長句。破法繁多,視題目而定,大致題目太大,要破得冠冕堂皇;反之,題目太小,無可發揮,便須就題義上為人忽略之處著眼,破以小巧;至于題目太長,或者是摘取四書五經中某一句,聯以他書中的某一句,稱為“截搭題”,每苦于無從以一句話來概括,那是“破題”中的難題。 面試童老的學政,出的就是截搭題,是用《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這四部書的第一句湊成:“大學之道,天命之謂性,學而時習之,孟子見梁惠王?!蓖蠎暥穑骸暗辣竞跆?,家修而廷獻也?!眱蓚€短句中,第一句概括了學庸;“學而時習之”為在家進修,進修有得,獻議于朝廷,這正就是孟子見梁惠王的本意。那學政大為佩服,不必再試便取中了,童老不再成為“老童”,而是一名秀才了。 這段佳話是劉仲范隨父宦游湖北時,親眼所見,娓娓言來,頗為動聽,龔定庵亦就忘了勸他不可消極的原意,由科場故事,談到文字得失,人才消長,兩人的見解,頗多契合之處,自然而然地一見如故,結成好友。 黎明時分,龔定庵已經完卷,收拾了考具,去看劉仲范,他正在“補草”——作文章先有草稿,然后謄正,但謄正后有添注涂改,草稿上亦須照樣改正,名為“補草”,因為卷子解到禮部,“磨勘”時發現“真草不符”,便會受罰。 “馬上就完了?!眲⒅俜短а劭戳怂幌抡f,“一起走?!?/br> “不忙,不忙,我等你?!?/br> 等劉仲范料理停當,兩人走到柵門邊,照規矩滿十個人開柵一次,恰好趕上,相偕出了號舍,頓覺天地皆寬,遙望路中巍峨的“明遠樓”,龔定庵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口氣,然后到“至公堂”前去交卷。 受卷的收掌官,分坐至公堂前,東西兩列,前有柵欄,隔柵投卷,各領一支“照出簽”,靜等“放牌”——交卷舉子集至千余人,開放龍門一次,稱為“放牌”。大致午前放第一牌,午后放第二牌,放后復閉;至黃昏時放第三牌,龍門不復再閉,以便放雜役入內,打掃號舍,稱為“清場”。 一出龍門,接場的人招手呼叫,亂成一片,來接龔定庵的是達五與阿興,他將考具交了給阿興,回頭想邀劉仲范一起至達家小飲時,不道早已擠散得無影無蹤了。 到得達家,已經預備好了很精致的六菜一湯,燙上酒來,達五殷勤相勸,同時問道:“頭場三文一詩,一定很得意?” “場中莫論文?!?/br> 這就表示,文字是得意的,卻不知機運如何,達五便又說道:“向來三場只重第一場,必是第一場就薦上去了?!?/br> “只要薦上去,就有望了?!饼彾ㄢ终f,“這回四總裁,倒都不是有目無珠的人?!?/br> 原來卷子由十八房官先看,有佳作上堂呈薦,主考官不會馬上作承諾,因為不知第二、三場的文字如何。而在房考官看,第一場好,第二、三場必不至壞,如果真有杰出文字,愛才心切,往往堅決要求當時定奪,謂之“力薦”。久而久之,漸漸形成一個不成文的規矩:第一場卷子經謄錄,對讀無誤,由外簾陸續送進龍門,進齊以后,主考邀十八房官聚飲,每房各取一兩卷,皆大歡喜,不再啰唣。然后主考官細細閱卷,合意的卷子,副主考批“取”,正主考批“中”。但即令如此,并不表示舉人或進士已經到手,因為往往在寫榜時,還會發現錯誤,譬如犯了御諱、圣諱,抬頭應該“三抬”的,誤成“雙抬”或“單抬”,以及試帖詩失粘出韻等等,皆當黜落,而名次已經排定,重新推排,時所不許,這時候就只有由主考官焚香告天,在“落卷”中抽一本來補位。所謂“場中莫論文”,正就因為有這種不測的變化與機遇在內之故。 “不過,這趟得意之事也有?!饼彾ㄢ终f,“闈中結識了一個好朋友?!苯又?,他將阿興喚了來,掏出一張字條給他,同時吩咐:“這是劉老爺親筆寫的地址,你說:請劉老爺明天一早來吃早飯,吃完了一起進場?!?/br> 接著,他又將劉仲范的風采文章,為居停細談,達五也很好客,渴望一見。 “請安置吧!”他向龔定庵說,“養精蓄銳,再接再厲?!?/br> 龔定庵一上了床,呼呼大睡。一覺醒來,靜悄悄的,卻望得見堂屋中燈火通明,開出房門,又聞到廚房中飄來的香味,心感達五的盛情,不由得想到,這一回如果落第,失望的人可就多了。第一場文字雖說得意,不一定中得了考官的眼,第二場、第三場還得要好好拼一拼,即使第一場未薦,還可以在后面兩場博得個“補薦”。 這時達家上下,發現龔定庵已經起身,便不再噤聲了。達五亦親自出來招呼,等龔定庵漱洗既罷,陪著喝茶,接著是送來一盂蓮子紅棗湯、一盤棗泥定勝糕,龔定庵本就愛甜食,所以不必主人用口采相勸,便大嚼了一頓。 到得鐘打兩下,聽得有人叩門,是劉仲范來踐約,龔定庵為主客雙方引見過后,少不得有一番寒暄。等到告一段落,達五關照開飯,且飲且談,到得黎明時分,隱隱人聲嘈雜,第二場開始點名了。 “時候還早。兩位盡管慢慢兒喝?!边_五跟劉仲范也很投緣,因而特訂后約,“第三場進場,請劉先生仍舊到舍間來便飯,也不必半夜里起身,睡足了,從從容容來,中午進場也不算晚?!?/br> “多蒙厚愛,感何可言?!眲⒅俜兑埠芩?,“恭敬不如從命,我就叨擾了?!?/br> 三場已畢,靜候放榜,那是差不多一個月以后的事。 龔定庵搬回自己的寓所了,但與劉仲范時有往來。會試以后,舉子必須在京候榜,因為禮闈得意,接下來便是進士復試,以及為天下讀書人所艷羨的金殿射策——殿試。劉仲范素性淡泊,闈后檢點草稿,發覺第三場策問,“頌圣”應該“三抬”之處,誤為“雙抬”。當今的道光皇帝,最重小節,像他這樣“違犯功令”,主司不致徇情,必遭黜落,因而打算收拾行李,早早離京,只是龔定庵堅勸,說他的三場文字,清醇雅健,必定高中,至于“三抬”誤為“雙抬”是小毛病,這一科的四總裁,都是有擔當的人,很可能會成全他。又說難得北游,應該好好盤桓些日子。 重感情的劉仲范,是由于他最后的兩句話才留下來的,而且也因為龔定庵的關系,常陪他一起游宴——候榜的舉子,患得患失,心情焦躁,每天都以酒食征逐作為排遣。下館子都是掛賬,記明人名,及至發榜,由中了的人分攤賬款,落第的白吃,其名謂之“吃夢”。 龔定庵交游甚廣,凡有“吃夢”的場合,十之八九有他,他亦總忘不了要拉劉仲范。白天的辰光容易打發,晚上一靜下來,便有心事了,因為從進京以后,便很少接到上海、杭州、蘇州三地的來信,尤其是出闈以后,只字皆無。 他心里在想,不來信恐不止于乏善可陳,因為家信只報“平安”二字便足,如今連此二字都沒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呢? 就這樣在夜夜焦憂之中,發榜的日子到了。 正式發榜定在四月十四日,但“開榜”是在前一天。這天一交半夜子時,四總裁及十八房官,都已齊集聚奎宮,開內龍門將監臨、監試、提調,及對讀、謄錄等官,都請了進來,聚奎堂一張長案,寫榜吏獨踞一方,等監榜大臣一到,開始寫榜。 其時朱卷的名次已經排定,一百卷一束,從第六名寫起,報字號、印墨卷、拆彌封,向例副主考寫姓名,正主考批名次,都寫在一張寸許寬、五六寸長的紙條上,由堂上傳到寫榜吏手中,同時高聲唱名。這張紙條并不交回堂上,是執事胥吏的利藪所在,傳到外龍門由門縫中塞出去,自有“報房”的人接應,舉子的籍貫、住處、家世、至親等等,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接到紙條,首報在京的本人。如果是富貴人家的子弟,立刻派出專差,星夜趕到“新貴”的原籍去“報喜”,這是“頭報”,照例必有重賞,當然這筆賞銀,是要跟闈中勾結好的胥吏均分的。 其時舉子們大都在各人的會館等消息,中了的自然是滿面春風,奔進奔出,周旋在賀喜的親友同鄉之中,忙得不可開交;尚無消息的,午前還沉得住氣,午后的情緒,便隨著時間的消逝而越來越焦躁了。倘到夜飯時分依舊音信杳然,大多會失去常度,不是面色如死,話都懶得說,便是大發牢sao,痛罵主司無眼。這時陪著候榜的人,就會安慰他說:“還早,還早,一定是五經魁?!?/br> 前五名稱為“五經魁”,向例要到最后才揭曉,不知是誰發明了這個制度,為舉子們留下一線希望,實在是功德無量,不過也有人認為這個法子很“缺德”,就像待決之囚,時間拖得越長越痛苦。 但不管怎么說,喜歡這個制度的人,占絕大多數。經魁揭曉之時,總在入夜酉時以后,內外簾的官員、胥吏、雜役,哪怕連擔水夫,亦可到聚奎堂前看熱鬧,手中各擎紅燭一支,甚至兩支,照耀得璀璨華麗,過于艷陽天氣,其名謂“鬧榜”。那支鬧過榜的紅燭,吹熄了用來送人,是極好的一份人情,據說兒童啟蒙,用這支殘燭照著讀書,必主聰明,與出場時的“照出簽”可用來催生,都算是科場佳話。 到得五魁拆彌封時,四總裁少不得還要看一看朱卷,不道禮部侍郎湯金釗,看出來一個毛病,悄悄向四總裁之首的戶部尚書英和說:“前輩請看,這‘列祖列宗’,是不是應該‘三抬’?” 英和接過來一看,不由得也愣住了?!笆前?!”他說,“這可麻煩了?!?/br> 原來“策問”照規矩低兩格寫,上空兩格,以便“抬頭”,高一格稱為“單抬”;高兩格稱為“雙抬”,大致直接與皇帝有關的字樣,如“陛下”“制敕”“上論”等等,用雙抬;間接有關的,如“神京”“殿廷”之類用單抬;但身份比皇帝還高的,如“太上皇帝”“皇太后”,以及前朝的廟諱,如“世宗憲皇帝”“高宗純皇帝”等等,便應出格書寫,稱為“三抬”。列祖列宗是皇帝的祖宗,當然要比“陛下”等字樣高一格,這一卷顯然違犯功令,應該黜落。 黜落便要在落卷中抽換,抽到過得去的,也還罷了,倘或抽到文理不通的一卷,如之奈何?因此遇到這種情形,主考沒有一個不頭痛的。而況,人家都認為這一卷是難得的好卷子,尤其是策問講時務,明正通達,足見是個胸羅經濟的佳士,入仕亦必能成為好官,由于小疵黜落,實在可惜。 “諸公以為如何?”英和問道,“應該不應該保全?” “如今的難題,不在應該不應該,是能不能保全?”另一總裁李宗昉說。 “倘或都以為應該保全,老夫自有保全之法,不過為國家選拔真才,是我們四個人一致的宗旨,將來倘或言官論及此事,上頭要我‘明白回奏’,我要說‘眾議僉同’,諸公肯同擔責任,我再說我的辦法?!?/br> “當然,當然?!贝蠹叶颊J為人才可惜,而況功令雖嚴,論實際只是小過失,說起來也是情有可原的。 于是英和吩咐調墨卷來看,不拆彌封,只看文章,暗暗叫得一聲僥幸。原來闈中主考用墨筆,所以可改墨卷,他打算加兩個字,一個加在“列祖列宗”前一行之末,一個加在“列祖列宗”之上,這一來就變成“三抬”了。但如前一行恰好寫到底,無法再加一個字,這法子便不能用了。 這一卷前一行恰好還剩下一個空格,英和試一試墨色,濃淡相同,便在那空格上添個“我”字,“列祖列宗”之上,加個“清”字,連著讀便是“我清列祖列宗”,文義可通。 劉仲范一早便到了龔定庵的寓所,因為他自料榜上無名,在會館中看他人春風得意,未免難堪,不如到龔定庵那里等他的好消息,捷報一來,分享良朋之樂,慰情聊勝于無,同時想到龔定庵需要有人為他接待賓客,料理雜務,所以還特為約了達五一起去幫忙。 龔定庵很高興,但也很不安,生恐白等一場,害得好朋友亦為之不歡。這份不安,到了午飯以后,逐漸濃重,每聽鑼聲自遠而近,不由得凝神靜聽,可是報子過門不入,鑼聲復由近而遠,龔定庵唯有苦笑,到得日落時分,連苦笑都沒有了,只是在盤算,怎么樣才能安慰劉仲范與達五。 但劉、達對龔定庵的信心未失?!斑€早!”他們不斷地在說,“定公一定是經魁?!?/br> “兩公請回吧!”龔定庵也不斷地在說,“無望了?!?/br> 說歸說,等歸等,到得鐘打九下,“鬧榜”應該也鬧過了,劉、達二人亦知龔定庵落第已成定局,卻說不出一個“走”字。正在主客皆不知如何結束這個僵成死硬一塊的難局時,突然間鑼聲又響了,三個人都緊張地屏息靜聽。 鑼聲終于不再由近而遠了,阿興氣急敗壞地奔了進來?!按笊贍?,大少爺!”他喘著氣喊,“報子來了!” “恭喜,恭喜!”劉仲范笑逐顏開地站起來,作揖道賀。 “如何!”達五則顯得很得意,“我說一定是經魁吧!” 龔定庵顧不得答話,只從書架上拿起預先備好的,十兩銀子一個的紅包,往外走去,只聽外面在喊:“劉老爺,劉老爺!” 大家都是一愣?!罢l找我?”劉仲范說,“誰又知道我在這里?” 達五比較冷靜,搶步閃出來到了天井里,抬眼一看,恰好與他的次子打個照面,不由得問說:“你怎么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