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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八章

第八章

。她很樂意跟徐夫人見見面?!?/br>
    “好。那就去見客吧!”

    太子在前,太子夫人和夷姞并肩跟在后面,一起出了東宮內寢,越過一重院落,向西一折,穿過長廊,進了另一重院落,便是太子丹接待重要賓客,商議機密大事的禁地。

    這里原是太子丹的書齋,自從成為密室,夷姞還是第一次來。一進門便看見高懸一塊朱紅牌,黑漆大書“無禁”二字,那塊朱漆木牌,看去簇新,估量著還是剛掛上去的。

    雖說“無禁”,引導的隨從卻大部分都停住了腳步,只極少數的親信,包括太子夫人貼身的侍女夏姒在內,才跟了進去。

    就這時,荊軻已迎了出來,先向太子丹夫婦行了禮,然后用很響亮的聲音喊一聲:“公主!”接著深深下拜,顯得極其敬重。

    夷姞心里很得意,她有心要在兄嫂面前顯露一下,微偏著身子,含笑下視,坦然不辭地接受了荊軻的敬禮。

    等他抬起頭來,她才以親切中不失莊嚴的聲音答道:“荊卿,請少禮!”這是她第一次跟她哥哥一樣,稱荊軻為荊卿。

    緊接著徐夫人也出現了,太子丹為夷姞引見。徐夫人固然盡禮不缺,夷姞也不敢以對荊軻的態度對她,相向對拜,極為客氣。

    進入室內,又有一番揖讓,太子丹大聲說:“到此‘無禁’,不獨言無禁忌,亦無尊卑之別,只有賓主男女之分?!彼恢笘|面首席:“夫人,請坐這里?!?/br>
    徐夫人看一看陳設的席位,東面三席,西面兩席,聽太子的意思,顯然的,東面以她為首,依次是太子夫人和公主。她是個極伉爽的人,既然太子早有安排,原不必再作無謂的推讓,但是,她仍愿退居次席,因為,她希望跟夷姞親近。當她把這層意思說了出來,太子夫人還思客氣,太子丹搶先開了口:“好!任從尊便?!?/br>
    于是,徐夫人喜滋滋地拉著夷姞一起坐下,她的上首是太子夫人。西面,自然是荊軻為首,太子丹居次。賓主男女五人,相向而坐,荊軻和夷姞的席次隔得最遠。

    這是不是有意的安排呢?夷姞心中一動,但隨即覺得自己太多疑了,順理成章的事,不該去設想它別有作用。

    “公主真是絕色!”徐夫人對太子夫人說,接著把臉轉了過來,微含著笑,略蹙著眉,定眼打量夷姞,就仿佛她在欣賞一柄名劍似的。

    夷姞害羞了,把視線避了開去,眼風掃過,清清楚楚地看到荊軻臉上是極其欣慰和感謝的神氣。

    怎會有感謝的表示呢?夷姞立刻明白了,是感謝徐夫人對她的稱贊。

    這一轉念,她心里比聽到徐夫人對她的贊美,更覺得舒坦。

    “公主今年貴庚?”她又聽得徐夫人在問,怕是在問自己,不答便成失禮,偷眼一覷,徐夫人臉向著另一面,那是在問她嫂嫂,所以她把頭又轉了開去,順便又看了荊軻一眼。

    “二十三了!”太子夫人回答,語氣中帶著些感嘆。

    “二十三?”徐夫人驚訝地,“真看不出來,我只當才二十?!?/br>
    “我這meimei的年齡最難猜?!碧拥そ涌谡f了一句。這一插嘴,所有的目光,包括夷姞自己的,都落在他身上——說實在的,連夷姞自己都不明白他的話是什么意思。

    “論貌美如花,不像二十三;論智慧過人,不止二十三。但在我心目中,”太子丹拿手比了一下,“一直是嬌憨天真的小meimei!”說罷,哈哈大笑。

    大家也都笑了。唯獨夷姞的笑,帶著嬌羞,看來更覺得美。

    “這一說,共有四個不同的年齡?!毙旆蛉藞唐鹨膴牭氖?,笑道,“公主,你自己覺得哪一個年齡才是對的?”

    夷姞有些心痛,“我不知道?!彼f了這一句,覺得這樣回答,不合禮貌,便很懇切地致謝,“多謝謬贊,但愿如你所說,我只是二十歲!”

    “那么,”荊軻舉爵過頂,“愿公主長葆青春!”

    太子丹和太子夫人都很欣賞荊軻的這個舉動,因為他們都看出來,夷姞有些自傷遲暮,話中不免牢sao。能有荊軻的祝飲來打個岔,把她的不快揭了過去,是件很好的事,所以都欣然飲了酒。

    “謝謝!”夷姞向身旁的徐夫人說了這兩個字,隨即把視線投向荊軻,大大方方地看著他,也喝了一口酒。

    “聽說公主的琴,燕國無雙??上抑欢秳?,不解音律?!毙旆蛉苏f。

    提起刀劍,夷姞突然覺得異常關切——關切的是為荊軻所鑄的那柄匕首。于是夷姞悄悄說道:“聽說匕首淬毒,不甚順利。夫人,此非兒戲之事,千請慎重?!?/br>
    這是雙關的話,一方面關切著徐夫人,提醒她小心處理,不要誤中了毒;另一方面也暗示著這把匕首所關非細,要請她特別注意淬毒的效果,把它制成一刺見血,便追魂奪魄的利器。

    徐夫人只意會前一層的意思,立即含笑致謝:“多謝公主關愛。此刻已無礙了!太子賜介的侍醫,確是此道國手,精通藥性,只不過加減了一兩味藥,那中人暈眩的毒氣就消除了?!?/br>
    “可是藥性呢?”夷姞緊接著問,“會不會把匕首淬毒的效用也減弱了?”

    “絲毫不減。這,”徐夫人想了一下才說,“將來可以試驗的?!?/br>
    “用什么來試驗?”夷姞好奇地問,“用獄中的死囚?”

    “那要看荊先生的意思?!?/br>
    “最好不要用人來試!”

    “是的。我也這么想?!毙旆蛉苏f,“照理推測,用人猿做試驗,也是一樣的?!?/br>
    “對!我來跟他說?!?/br>
    徐夫人一時不能明白,“他”是誰?想一想自己說過一句話,“要看荊先生的意思”,則此一“他”,自是指荊軻了。公主用此熟不拘禮的稱呼,以此親如家人的語氣來指荊軻,可真是耐人尋味的事。

    因此,徐夫人口中不斷在與夷姞閑談,眼風卻老是關顧著她跟荊軻。很快地,憑她熟諳世途的一雙老眼,已看透了這燕國的公主與燕國的上卿之間,有千縷萬端的情絲約束著。

    這使得她深感興味,看夷姞對自己的印象不壞,或許肯說幾句知心話,倒不妨找個機會問問她。于是,她不加深思地提出要求:“公主,我雖不解音律,卻很想聽一聽公主的琴。能許我一聆妙奏否?”

    太子夫婦和荊軻都覺得徐夫人這個請求,提得冒昧。夷姞對她的琴藝,自視極高,何況徐夫人又自言不解音律,就更不足以做出請求了。他們都怕夷姞率直拒絕,掃了徐夫人的面子,所以都緊張地注視著她。

    想不到夷姞居然一口答應,而且措辭極其謙虛:“遵命。請你定個日子,讓我好好向你請教?!?/br>
    “不敢當,不敢當?!毙旆蛉苏f,“隨便哪一天,看公主高興,賞我個信?!?/br>
    “??!”夷姞突然眼睛發亮,十分欣悅地說,“我有個好主意,荊館新修一座水榭,那是聽琴的好地方?!闭f著,視線便落在荊軻臉上。

    “真是個好主意!”荊軻接口,環目看了看在座的人,“我作個東道主,奉屈太子、夫人、徐夫人盡一日之歡?!?/br>
    “好,好!”太子丹立即表示欣然贊同之意,“哪一天呢?”

    “要月明之夜才好?!币膴牬G軻回答。

    “后天就是望日?!鼻G軻向緊對面的太子夫人俯首說道,“敬迓魚軒!”

    “多謝荊先生?!碧臃蛉宿D臉向徐夫人征詢意見,“午后,一起去吧!”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夷姞顯得極其高興,向徐夫人也提出了一個要求:“我想看看如何鑄劍,行不行?”

    “哪有不行的道理?明天上午就請過去?!?/br>
    到了第二天,夷姞果然一早就到了徐夫人那里。但是孟蒼已工作了好一會兒了,匆匆見禮以后,管自己去做事,徐夫人便為夷姞細細指點鑄劍的一切過程。

    徐夫人講得雖詳細,夷姞不懂的還是很多,她也不求甚解,因為此來的最大目的,無非看看荊軻將攜以入秦的那把匕首,即使此刻還不過是一塊不成器的頑鐵,只要看一看,心里就滿足了。

    出了工場,徐夫人把她邀入前院住宅歇足,拿出來一把小劍請她賞鑒。那把小劍通長不足五寸,鑲金嵌玉,裝潢極美,從飾玉的皮鞘中抽出劍身,映著日光,耀眼生花,定睛細看,刃上仿佛浮凸著聯珠貫星般的花紋,試用指一摸,卻又光滑異常。夷姞十分驚異,不知那看來浮凸的花紋,是怎樣鑄成的。

    “公主看這一柄小劍如何?”

    “自然是寶物。實在可愛得很?!闭f著把那柄劍又反翻展玩,不忍釋手。

    “那么,公主留著玩吧!”

    “??!”夷姞大喜,口中卻少不得還要客氣兩句,“奪人之好,難以為情?!?/br>
    “說實話,若非公主,我真還不忍割愛。這把劍是先師的遺澤,在我身邊三十年了。幾次遭遇兇險強暴,多虧這把劍才得轉危為安,所以可算是一樣吉祥之物,特以奉獻,聊表我禱祝公主延祥納福的微忱?!?/br>
    這一說,越發叫夷姞高興,殷殷感謝之余,回贈了一枚辟邪的玉玦,告辭而去。

    回到宮內,剛坐定下來,突然想起一件事。明天荊館有盛會,“藏琴之榭”是個賓主盤桓的主要所在,卻是至今還空空如也。布置的計劃倒是熟思已熟,還得趕快動手才好。

    于是,她緊張了,把季子喊了來,一面傳話,即刻采辦應用的什物,專送荊館備用,一面把預計中要搬了去的器用文物,包括她的兩張名琴在內,都檢齊包扎,準備午前運到荊館,開手布置。

    正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太子夫人來了,夷姞歇下手來接待。說不到兩句閑話,她到底放不下心,站起身來告個罪,說有東西亟待收拾,等完了事再來陪她。

    “不必了!”太子夫人也起身告辭,“一會兒你到我那里來玩吧,他們在箭圃較射,我們找個隱蔽的地方去看看,說是好玩得很?!?/br>
    “啊,不行!”夷姞把必須去荊館的原因,說了一遍。太子夫人大感意外,無法阻攔,只說了句:“荊先生到城里來了?!?/br>
    “我今天不是去看他?!?/br>
    姑嫂倆的話中,都有漏洞:在夷姞等于是自承,平日到荊館都是為了去看荊軻;而太子夫人的話,則更露骨——事實上也確是如此,要用荊軻來拴住夷姞,那是太子丹的主意,他知道無法阻止meimei去荊館,索性讓她與荊軻公然交往,但要控制在他眼下,不容他們有細訴私情的機會。

    然而忠厚老實的太子夫人,實在沒有辦法來幫助她丈夫,完成預定的計劃,第一次便遇到了意外的情況,簡直束手無策。轉念一想,又覺寬慰,好的是荊軻不在荊館,她去了也見不著面,那就由她去吧。

    等太子夫人一走,夷姞看著日影當頭,心里著急,一迭連聲地催促加緊工作,等一切停當,上車之前又想起件事,吩咐季子:“今天怕要弄得很晚才能回來。到東宮去請一道關符帶著?!?/br>
    這是怕太晚了,城門關閉,要用關符才能叫開城門。東宮舍人聽說公主要用,不必稟告,便奉命唯謹地發了一道關符。

    等夷姞一到荊館,她所需要的器物夫役,也都到了。王家的氣勢,畢竟不同,要人要東西,予取予求。在公主親自指揮之下,把那座水榭,布置得又典雅又華麗,等一切停當,也不過太陽剛剛下山。

    “季子,”夷姞得意非凡,“你看這地方怎么樣?”

    “好?!?/br>
    “就是一個‘好’字么?”她有些怏怏然了。

    “是的?!奔咀悠届o地答道,“這得細細領略,一時哪里說得出如何好法?”

    “這話也對?!?/br>
    夷姞開始來細細領略這座水榭的情趣了。打開西窗的簾幕,一輪落日,半隱在山后,余暉平射到粼粼的水面,閃出無數大小不等的金色碎紋,偶然間一尾金色鯉魚,直躍出水,潑剌剌甩一甩尾巴,抖落一串水珠,重又投入池中,不知游向何處。

    夷姞看得不勝神往,也逗起了幽遠的想象,想象那條金色鯉魚,自由自在地游向池底深暗之處,有另一條魚在守著它,依偎比目,任意嬉戲,了不知此外還有廣大的天地——就知道了也無動于衷,天地雖大,與己何干?只此足供回旋的去處,便是安身立命的天地。

    “公主!天晚了,怕你也累了,回宮吧!”

    季子這一說,夷姞才發覺余暉盡失,暮靄四垂,碧陰陰的池水,映著暗沉沉的水榭和樹木的倒影,更別有一股清深幽微,令人不忍舍去的趣味。

    “反正有關符在?!彼f,怯怯地笑著,倒像乞取季子寬恕似的。

    季子不即回答,想了一會兒才慨然答道:“好吧,我去傳膳。在哪里用?”

    “就這里?!?/br>
    季子點點頭走了,夷姞仍舊坐在那里。四月的南風,又當傍晚,吹得人心里發脹,有股說不出的勁想發泄,是一種興奮的難受。

    忽然,眼前有了亮光,一行燈火,從九曲橋上冉冉而來,那是季子帶著荊館的女侍來侍候她晚餐了。

    “別燃燈燭!”夷姞站起身來,“飯擺在東面?!?/br>
    東山月出,一片清清冷冷的光輝,撲近窗來,夷姞就在窗下進食。一切都好,只少個人在一起,便有美中不足之感。

    飯罷用酒漱了口,等季子把殘肴撤走,夷姞仍舊坐在原處,心慢慢靜了下來,這時才發覺,今夜是個絕好的機會,一個向荊軻傾訴心事的好機會。

    于是心里又不平靜了,思路特別敏捷,卻是雜亂無章,無數個念頭,無數句要說的話,一齊奔赴心頭,不知抓著哪一點的好。

    忽然,隱隱聽得馬蹄的聲音,接著又有了人聲——荊軻回來了。

    夷姞有著莫名的緊張,又想到橋邊去迎接,又覺得端然不動的好,就在這坐立不安的時候,只見燈火映照之下,荊軻興沖沖地踏上了橋。

    “怎無燈火?”他問。

    “公主不要?!奔咀哟鸬?,“怕壞了這一片好月色?!?/br>
    “噢!”荊軻想了一下說,“還是點起來吧!”

    等里里外外,弄得燈燭輝煌,荊軻才走進來向夷姞行著禮說:“不知道公主在這里。不然,我早就回來了?!?/br>
    “你們在較射?”

    “是的。公主何從得知?”

    夷姞笑笑不響。荊軻也沒有說話,抬起眼慢慢地看著四周的陳設,臉上顯現了驚喜的神色。

    夷姞的心已經在跳躍了!她期待著有一番贊許的話聽到。而荊軻卻遲遲不開口,并且緩步走向另外的屋子,這自然也是去細看布置——夷姞真想站起來跟了去,為他一一指點,她在那些裝飾上所附著的靈心慧思,博得他的歡愉一笑,可是,她畢竟有她的一份矜持,所以終于還是很沉著地坐著。

    好久,荊軻才重又出現。他站在那間方廳的正中,忽然若有所失似的。在燁燁燈火照耀之下,他臉上的表情為她看得很清楚,心頭像被什么重物撞了一下,既驚且痛,還有更多的惶惑。

    荊軻慢慢坐下來了,兩手按著膝頭,正對著夷姞,然后把頭垂了下來,兩行眼淚,滾滾而下。

    夷姞大驚!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涕泗滂沱。那樣一個據說從不把喜怒哀樂擺在臉上的強人,在她面前卻一再地顯得如此軟弱,這越發激起了她的憐愛。此一刻,她真的忘掉了她的公主身份了,也無視于那些女侍灼灼的目光,身子往上一起,踩著碎步急急趕到荊軻身邊,一扶他的肩,半跪半坐地緊靠著他。

    所有的女侍,包括季子在內,都悄悄地退出去了。

    夷姞沒有發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荊軻的臉上,但不管她如何用心搜索,也不能從他臉上找出他所以這樣哀痛的原因。

    “荊卿!”她顫聲叫著,覺得喉頭哽塞,鼻子發酸,自己也要哭了。

    荊軻把頭避了開去,熱淚仍舊無聲地流著,眼圈都已發紅了。

    “為什么,為什么?”她不住搖撼著他的肩頭,“你這樣子,叫人心里惶惶的,仿佛大禍臨頭了?!?/br>
    “公主!”荊軻拭一拭婆娑的淚眼,垂著頭說,“天地無情,人世凄涼?!?/br>
    這一下把夷姞愣住了。她不知道他怎會想出這么句話,更不明白他這句話意何所指?想一想,依舊茫然不解。所能了解的是,他有感觸,他需要安慰。

    于是,她從袖中取出一方自用的羅巾,輕輕地為他拭去淚痕。那方羅巾帶著粉香和她的體溫,荊軻心頭一震,慌慌張張地避了開去。

    “不敢當!”他頓首相謝。

    這樣子反使夷姞有些發窘。但是她立刻意識到,這是情感上的一重關,必須打破這一重關頭,才能消除距離,因此,她鼓一鼓勇氣說:“你過來!”

    “是!”荊軻膝行而前,距她一尺之地。

    “抬頭看著我!”

    荊軻略一遲疑,抬眼正視。

    “把手放隨便些!”

    這叫荊軻莫名其妙了!“公主——”他喊了這一聲,依然正襟危坐。

    “你為什么不能拿對待昭媯或者季子的態度對我?”夷姞怨懟地質問。

    荊軻懂了她的意思,但仍不能不以禮自持:“因為你是公主?!?/br>
    “但也是女人!”

    說著,她把一只手伸了出來。荊軻馴順地接過來,合掌握在他的手中,然后拉著坐向窗下。

    夷姞的眼中浮現了滿意的神色,就像一個小女孩得到了一樣心愛的玩具那樣。

    在片刻溫馨的沉默之后,她用好奇的語氣問:“到底是什么事,叫你傷心得那樣子?什么‘天地無情’,什么‘人世凄涼’?叫人摸不著頭腦?!?/br>
    “多少時候的感觸,今天看了這個地方,又是在你面前,悲從中來,真個忍不住了?!?/br>
    “把你的感觸說給我聽!”她命令式地說,“不要怕,我會分擔你的悲傷?!?/br>
    “知我者唯有公主!”荊軻不自覺地又有些激動了,“我在想,我的感觸只有公主能了解,所以我亦只有說給公主聽。但是,我實在不忍公主來分擔我的悲苦?!?/br>
    “那是無可奈何之事!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我不但已注定了要分擔你的悲苦,而且——”夷姞忽然換了句話,“你說吧!心里的悲苦,說出來就消失了?!?/br>
    “我記得太子初次帶我來看此地,那是一座失修的離宮,從倒坍的墻垣中望進來,一池污水,荒涼不堪,誰曾想到有今天這等華麗的構筑,清幽的景致?”

    夷姞心想,就憑這一絲感觸,也值不得痛哭流涕??!自然,他還有深一層的看法。于是她點點頭說:“你管你說下去!”

    “今昔之感,不必親歷其境,以此例彼,可以想象得之。遙想當初——也并非隔了多少年,就是公主兒時,這里雕欄玉砌,閎壯非凡,但也不過十年光景,在我初見此地時,是殘垣敗壁,豈不令人感慨不勝?”

    “人世間的興廢,原快得很。而且,那也是過去的事了?!币膴犈e起一只玉樣白的手,在空中畫過半個圓圈,“你我只記取眼前!”

    “正就是記取了眼前,才叫人覺得‘天地無情,人世凄涼’!”說著,荊軻黯然低下頭去,用一種空虛得近乎絕望的聲音自語,“我一死倒是容易,只想到公主,他日重來,對著這里一片殘荷敗柳,想起今天的珠簾明燈,其情何堪?”

    這一番獨白,叫夷姞震動了,原來他那滾滾熱淚,竟是為她而流的!到此刻她才知道,他的用情之深,超過她不知多少倍!而他還只當是自己的感觸,不忍說出來,怕害她傷感。世間竟有這等癡迷的人,若非親歷,令人難信,但她居然親身經歷了!她不相信世間再有一個荊軻,即使再有一個荊軻,未見得再會對一個叫夷姞的女子,說出這一番話來。然則今日的遇合,實是千古無二的奇遇。

    “軻!”她真個心滿意足了,仰望著燁燁的燈火,心魂飛越,簡直不知人間何世。

    “公主……”

    “不要叫我公主,我是你的妻子!”

    “啊——”

    “沒有聽清么,我再說一遍:我是你的妻子!”

    荊軻有些迷糊了!看她含著笑,眉眼口角,竟略有輕佻的神氣,莫非在開玩笑?轉念一想,此是何等之事,豈可以開得玩笑?于是荊軻震驚得手足無措。

    “公主……”

    “夷姞!”夷姞大聲糾正他的稱呼。

    “不!我還是該用尊稱。公主,此事不可兒戲!”

    “什么?兒戲!”夷姞的語聲,竟似盛怒,但隨即換了平靜的聲音,并且致歉,“噢,我錯了,我不該用這樣的態度跟你說話。你聽我說,我早就細想過了,你的拒絕,在我意料之中,你的拒絕的理由,我也完全明白。我再告訴你,我們的婚姻,多半不能得我哥哥、嫂嫂的同意,自然也不會有盛大的儀式,這些我都想過了,想得很透徹。那一切我都不在乎,除卻荊某,我不能嫁任何人。我志已決,你最好不要跟我爭辯,那是徒勞無功?!?/br>
    荊軻被她攪得六神無主,茫然地看著她,好久才說了句:“公主,我萬萬不能從命!”

    “哼,”夷姞微微冷笑,“你嘴里這么說,心里不是這么想?!?/br>
    “出于至誠,心口如一?!?/br>
    “你心里也不敢么?”

    “是?!?/br>
    “只怕不是?!币膴牭脑~鋒極其犀利,“不是不敢,是不忍?!?/br>
    一句話說到荊軻心底深處,他失卻了爭辯的能力,只不斷地搓著手,唉聲嘆氣,真有天大的煩惱和焦急。

    “我是從不受憐的!軻,你可曾想到,你的不忍之心,傷我的自尊,對我是侮辱?!?/br>
    “公主,我決不是這意思?!鼻G軻萬分惶恐地分辯,“你知道我不是這意思,偏說我侮辱,那,那太屈心了?!?/br>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純出于一片敬愛之心。只望公主婚姻美滿?!?/br>
    “好,那么我告訴你,”夷姞搶著說道,“我再不會有美滿的婚姻!”

    “何出此言?”荊軻失驚地問。

    “哼!”夷姞一半真的生氣,一半也是故意走偏鋒要激他一激,所以大聲冷笑著說,“舉世滔滔,沒有一個人叫我看得上眼的,難得有一個,偏偏人家又看不起我。請問:又哪里來的美滿婚姻?”

    “公主,公主!”荊軻俯伏在地,囁嚅著說,“你這番責備,叫我置身無地?!?/br>
    夷姞不響,在等他的下文,而荊軻思緒如潮,大起大落,明知得要有句適當的話來表示態度,卻是想來想去,總覺得不能松口,因而形成了異常難堪的沉默。就這時,有個第三者的聲音出現了。

    “荊先生!”那一聲喊,聲音極大,不但荊軻,連夷姞都嚇得心跳了。

    兩人同時轉臉去看,是季子伏在門口,她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是氣得不得了的樣子。

    “荊先生,你也太矯情了!”季子是訓斥的聲音,“公主替你都想到了,你就不替公主想一想?以公主如此尊貴的身份,把一顆心都交給你了,女孩兒家什么難以出口的話,也都跟你說了。你只顧你自己要成全俠義的名聲,仿佛娶了公主便是忘恩負義,對不起太子,對不起公主,其實你又何嘗替公主打算過?荊先生,你太不知公主的心,你太辜負,太委屈了公主對你的情意!”

    季子的話說得太急,心亂如麻的荊軻,無法聽得真切,而夷姞卻是把每一個字都貫入耳中,印入心頭,覺得句句如出肺腑,因而想到,連像外人的季子都已看出她是如何委屈,豈有親身領受深情,口口聲聲如何敬愛的荊軻,不知道以她那樣嬌貴的性格身份,今天是怎樣委屈著自己來吐露這一番真情的?

    這樣一想,夷姞才真的覺得委屈了。心頭如澆了一杯熱酢,淚水立即涌滿了眼眶,她感到不好,正想把頭轉了過去,不讓荊軻看見,但已不容她如此做了。一陣抽噎,像要閉氣似的,然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一哭如山崩堤坍,竟不知從哪里來的如許淚水?把個荊軻,難受得生不如死,只不斷地喚著:“公主,公主!”

    但是,夷姞雖在哀哀痛哭,卻仍關顧著荊軻。他那焦急煩憂,萬分無可奈何的神情,叫她又氣惱又心痛,只是她收不住眼淚,也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勸他,安慰他,只好不住抬一抬模糊的淚眼,偷覷一覷他。

    一次兩次不覺得,看到第三遍,叫季子明白了。唉!她在心里嘆口氣,女人不能癡心,一癡了心,無藥可救?,F在什么事都不必談,要緊的是無論如何得逼出荊軻一句話來。于是,她說:“荊先生,到底怎么樣?你倒是開一開金口嘛!”

    “事到如今,還有我的話嗎?”荊軻雙手一擺,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公主說什么,便是什么!”

    一聽他開口,夷姞強自抑制著,閉一閉氣,暫收哭聲,仔細聽著,這一聽,大為不滿,卻不好意思出聲辯駁,但又怕季子說錯了話,越添委屈,所以只恨恨地一扭頭,哭得更兇了。

    這一哭是個信號。季子原也不滿荊軻的回答,一看夷姞這樣子,放心大膽地說了,“荊先生!”她把臉沉了下來,“聽你的話,莫非以為公主逼婚么?”

    這“逼婚”二字太刺耳了!荊軻如夢方醒似的跌腳自責,“唉,我怎會說出這種荒唐透頂的話來!”說到這里,話有些接不下去了,但又決不能不說,一急,急出一條計來,站起身,窘笑著向季子兜頭一揖,“多謝指點,感激不盡?!闭f著,又努一努嘴,使個眼色。

    這是暗示季子避開的意思。她自然懂得,故意撇一撇嘴,帶著嘲笑轉身而去。

    “季子!”夷姞終于開口了,“別走!”

    “我不走!”季子回頭笑道,“我還在荊館。在橋那一頭,只請荊先生大聲一喊,我就過來?!?/br>
    于是季子走了。橋上的腳步聲,不止一個人。荊軻和夷姞都在心里感激季子——她把所有的下人都帶走了,好讓他們無所顧忌地說話。

    荊軻定一定神,咬一咬牙,橫一橫心接受了夷姞所說的“天意的安排”。一轉念間,蔽境大開,煩惱盡去,于是心底的喜悅,如子夜潮生,一波接著一波,涌現得叫人應接不暇。

    “夷姞!”他情不自禁地喊出這一聲,膝行而前,直到她身旁凝視著。

    那聲音在他自己,在她,都是陌生的,尤其是夷姞,剛才自托終身,可以侃侃而談,此刻卻羞得抬不起頭來,“夷姞,夷姞”,她默憶著他的聲音,內心中充滿了奇異的感覺。

    “真是何苦?”荊軻自嘲似的說,“害你大哭一場!”

    “哼!”夷姞發xiele最后一絲的怨懟,“你也跟那些俗氣的男人一樣,以為女人只有眼淚才是最珍貴的?!?/br>
    “不!我決不想騙取你的眼淚!夷姞,我跟你實說吧,我只愿見你的笑容,不愿你有眼淚,因為如此,我才有那些不識抬舉的話?!?/br>
    夷姞心想,這也是實話。他的峻拒,原在自己意料之中;然則剛才那副眼淚是從何而來的呢?細想一想,他的話誠然可氣,不過那眼淚中也有憶母的悲痛,以及得自哥哥那里的委屈在內。這樣看來,把責任都放在荊軻身上,倒好像是冤屈他了。

    想到這里,不由得抬頭看了他一眼,那眼中有歉意,有安慰,自然也有期待——期待荊軻的細語和愛撫。

    但是,荊軻卻又為沉重的責任感,壓迫得透不過氣來。他想到了田光和太子丹,一死一生,所加予他的恩德和他的感受,雖不相同,而他報答他們的途徑只有一條:以身許燕,死而后已。他已一無所有了,然則拿什么來報答夷姞呢?

    此刻她對他的一切,感覺更加敏銳了。一個眼色,一朵微笑,都能激起無限的關切和想象,何況他是這樣深鎖雙眉,垂頭沉思?

    “你又在想什么了?”她怯怯地低聲相問,有著一份新婦樣的靦腆。

    荊軻警覺到了,必是自己的神態,引起了夷姞的憂慮——也就是這一警覺,使他了解到了對待夷姞的態度,至少,他應該盡一切可能來使她快樂!

    于是,他從容地轉換一副神態,慢慢覺得臉上不是那樣緊繃繃的了,然后微笑著,故意盯住了她的臉看。

    夷姞有些窘。但她好強,不肯退縮躲避,反而故意揚一揚臉,正對著亮處,同時也浮現了略帶些頑皮的微笑,意思是:你盡管看吧,我不怕你看!

    荊軻原來是帶著開玩笑的意味,想逗她破顏解頤?,F在既然側面平視,無所顧忌,他也就真的恣意貪看了。她本來就是白里泛紅的皮膚,經過淚水的滋潤,再加上燈光的映照,更像朝陽影里帶露的牡丹般鮮艷,尤其動人的是那雙眼,哭得微微腫著,像熟透了的杏兒,長長的睫毛在光影中不住眨動,令人興起無限的遐思。

    于是,有股不知來自何處的勁道,在荊軻胸膈之間,開闔鼓蕩,難以按捺,他極快地湊過臉去,想親一親她。

    夷姞一驚,不自覺地往后一讓,哪知荊軻的手早就圈過來了,一讓,正好攬住了她。氣促、心跳、臉紅的夷姞,有種奇異的亢奮和不安,“別這樣,有人!”這句話她說是說了,然而只是在她喉間有些聲息,根本不能讓別人聽到。

    “meimei!”荊軻自己都不知道,他對她的稱呼又換了,“在我有生之年,一天都不要離開我?!彼穆曇粢彩呛?,不過夷姞已聽清楚了。她口中沒有作聲,心里已答應了他。

    “meimei,我想把這里改個名字,你看好不好?”

    “你得先說出來,改個什么名字?我才知道好不好?!?/br>
    “改做‘藏情之榭’?!?/br>
    “仍舊是這四個字嘛!”

    “你再想一想?!?/br>
    夷姞旋即會意,“琴”字改作音同字異的“情”字了,“藏情”二字,真是貼切得很,她脫口贊了聲:“好!”又說:“這新名字,只你我兩人知道,是咱倆專用的名字?!?/br>
    “至少該告訴季子?!?/br>
    “嗯。就告訴她一個人?!?/br>
    “呃!”荊軻突然想起,松開手,鄭重其事地說,“有一層得好好商量一下?;橐龃笫?,無論如何得讓太子知道,只是如何措辭,誰來跟他說?倒費思量?!?/br>
    “說了也沒用。不如不說?!?/br>
    “不!要說明白得好。我想,該我來向太子陳告?!?/br>
    “如果碰個釘子呢?”

    “不會!”荊軻極有把握地說,“只要我開口,太子決不會拒絕?!?/br>
    夷姞能夠理解,荊軻何以敢說這樣有把握的話。太子丹對他的厚待,本來就已無微不至,如果他再正式提出什么請求,太子丹自然更不敢不答應,如有難色,他只略略說兩句跡近要挾的話,太子丹會大起恐慌??傊?,她已看出他決心要取得這個正式的婚約,并且必能如愿。但這樣的婚約,就算取得了,也沒有什么意思。她覺得她可以跟兄嫂反抗,但是她不愿荊軻與太子丹之間,有任何不融洽的現象發生。

    心里是這樣想,話卻很難說出口。她又想,以荊軻的透徹人情,熟諳世故,應該能想得到,太子丹對他們的婚約,答應也不好,不答應也不好,是件極其作難的事,倒不如不告訴人為妙。他現在想不到此,只怕是當局者迷的緣故,得要有個第三者來指點他一下才好。

    于是,她立即想到了季子,徐徐說道:“你跟季子談一談吧!她的見識,夠得上跟你談正經事?!?/br>
    “噢,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了?!鼻G軻緊接著又欣然表示同意,“對了,我也正需要跟這么一個心在局中、身在局外的人談一談?!?/br>
    說著,走出水榭,在九曲橋邊,擊掌數下,高聲喊道:“季子,請過來!”

    “來也!”

    又焦急、又無聊,等得好不耐煩的季子,興沖沖地過橋而來,進門第一眼便找夷姞,看她臉上,喜色與羞意并現,便知大事已定。

    “荊先生、公主大喜!”她恭恭敬敬地伏身行禮。

    “多謝,多謝!”荊軻微微俯身還了禮,“有件事,公主說非請教你不可?!?/br>
    “請吩咐!”季子一面回答,一面偷觀夷姞——她正翩然避了開去。

    “季子!婚姻是人生大事,我多蒙公主錯愛,謬許終身。若說不陳告太子,似乎委屈公主,于心不安。你看,我的話是不?”

    “那么,荊先生的意思,到底如何呢?”

    “我想我該明告東宮,取得正式婚約,這樣才不辱公主的身份?!?/br>
    “公主的意思呢?”

    “公主說你見識過人,要我跟你商議?!?/br>
    季子心里明白,公主不贊成他的舉措,卻不便說明,是要她來提出反對,心想,荊軻的詞鋒厲害得很,得要好好想句話,一下子便收服了他,于是沉吟片刻,突然問道:“荊先生,可是不想到秦國去了?”

    這話叫荊軻大吃一驚,而且十分生氣:“何出此言?你倒要說個明白!”

    “太子與公主,兄妹的情分極厚,荊先生,你設身處地想一想,太子允了婚約,怎還能容你身入虎xue?那一來,怎么對得起公主?”

    “??!”荊軻恍然大悟,驚出一身冷汗,萬一說了這句話,變成心跡不明,毀了一生的名節,這關系太重大了!

    “季子,”他深深下拜,“你是我一言之師!”

    季子得意非凡,還了禮,抬起身說:“我奉勸荊先生,該如何便如何,一切聽其自然?;榧s,等太子自己慢慢去發現,如果問到荊先生,說此等大事,何以不言?荊先生只回答一句話,太子一定諒解,心悅誠服?!?/br>
    “哪一句話?”

    “荊先生只說:告訴太子,讓太子左右為難,所以不說?!?/br>
    “對,對!”荊軻鼓掌稱快,“這句話太好了!”

    “既如此,請容季子告退?!?/br>
    “請便,請便?!鼻G軻對她已有敬意,所以說話特別客氣。

    但季子的告退,并非退出室外,只是離開荊軻,她行了禮站起身來,一直向里走去,要回到夷姞身邊。

    夷姞聽他們談話有了結論,正想出來,兩人在門口相遇,季子趕緊拋去一個眼色,夷姞縮住了腳。

    “公主聽見我的話了?”季子低聲相問。

    “聽見了?!币膴牁O親熱地拉住了她的手說,“正是我心里要說的話?!?/br>
    季子放心了,沒有錯會了公主的意思?!澳敲?,請回去吧!我一直在擔心,怕宮里大驚小怪,鬧出事來!”季子神情憂慮地說。

    夷姞實在舍不得走,可是她也知道宮里的規矩,王子、公主犯了過失,倒霉的是保姆和侍女;若是發現了她深夜未曾回宮,追查起來,季子首當其沖,該受責罰。雖然她此刻的能力已足以庇護季子,然而,總是件很不愉快的事。因此,遲疑了一會兒,以商量語氣說道:“讓我再跟他說幾句話就走,行不行?”

    聽見公主如此軟語央求,季子自然不忍再逼迫了,點點頭提出警告:“可別談得忘了時候!”

    “不會的。你先去告訴他們套車?!?/br>
    “是?!奔咀涌炀o轉身離去,她要搶著告訴荊軻一句話。

    “荊先生,請早放公主回宮!”

    這句話在荊軻心中,引起了很奇異的感覺。他被提醒了,對公主來說,他已具有夫權,他可以把她強留在荊館——自然,他決不會這樣做,但是他也不能毫無留戀地放夷姞回宮。

    “我該回去了!”是夷姞的聲音。

    “噢!”荊軻看一看窗外的月色,忽然得了個主意,“我騎馬送你去。送到城關,我再回來?!?/br>
    “不必如此吧!一來一去,到家怕都天亮了?!?/br>
    “不要緊,反正明天沒事?!?/br>
    “怎說沒事?明天宴客?!?/br>
    “那是晚上?!?/br>
    夷姞不作聲了。兩人慢慢出了屋子。屋外是一座月臺,白石鋪地、白石的欄桿,映著月色,明亮如畫,他們都覺得精神一振,心胸間特有開朗之感。

    “這一座水榭,真是你的杰作!”荊軻慢慢旋過身去,轉了一圈,重新面對著夷姞,“在我一生中,這里是個最難忘的地方?!?/br>
    “我也是。不過——”

    不過什么呢?他細看了看她的臉色,立即明白了:異日重來,不知有幾多凄涼——這正是他為她痛哭過的一個原因。然而此刻他卻不敢說破,顧而言他地說:“同樣是一輪滿月,今晚看來,似乎特別可愛?!?/br>
    夷姞抬頭看一看,也有同感。于是,兩人走近石欄,并肩玩月,都是默默無語。

    好久,夷姞幽幽地開口了:“我在想,天不老,地不荒,此情此景,亙古長存,那有多好呢?”

    “嗨!”荊軻高興得大叫,“真有如此怪事,我心里跟你想的,完全一樣。天邊月滿,身邊人在,永遠永遠就是此刻這樣子!”

    他一面說,一面把指著西南天際的月亮的手,收回來落在夷姞身上,緊緊地攬著她的腰際。她馴順地靠著他的胸,快樂地笑道:“我只以為我是癡想,不道癡的人還有?!?/br>
    “不但還有,而且就在眼前?!?/br>
    映著月色,兩人相視而笑,荊軻忍不住把臉湊過去想吻她。癡癡迷迷的夷姞,忽然想起岸上有無數好奇的眼睛在窺伺,既驚且羞,一扭身從他懷抱中掙扎出來,翩然上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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