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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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為昭媯喚醒時,雙眼澀重得幾乎睜不開。摸黑進城,一路在車中都是似醒非醒的。等朝賀完畢,荊軻實在沒有精神跟燕國的群臣應酬,只匆匆向年高德劭的鞠太傅敷衍了兩句,便即原車出城,連于禮該朝賀太子的東宮之行都懶得去——他有把握,太子丹一定會原諒他的失禮的。 這是燕王喜二十八年的頭一天。昭媯原準備了許多歲首樂事在等他,及至一看他沒精打采,倦得那個樣子,她也掃興了,服侍荊軻重復睡下,找補一覺。 “荊先生,荊先生!” 蒙眬地聽得昭媯的聲音,十分急促,像是出了什么事。荊軻一驚,睜大了眼睛看著她。 “有貴客來了!”昭媯推著他說,“還不快起來迎接?!?/br> “太子來了?” “不是?!闭褘傆兄幟氐男θ?。 “不是?”看一看她的神情,他越覺詫異,“誰呢?” “你再也猜不著的?!闭褘傄幻鏋樗?,一面笑道,“公主!” 這不但猜不著,簡直想不到,甚至不相信。荊軻匆匆而起,卻又偏著臉問了一句:“真的?” “新正第一天,我怎敢說假話?季子也來了?!?/br> 言之鑿鑿,竟是真的。這一下,他殘余的倦意一掃而空,問道:“公主在哪里?” “自然是請在正廳坐?!?/br> “好。你先去為我致歉,替我擋一陣,我就來!” 人多,走了昭媯也不要緊,太子丹為荊軻遣來執役的,都是經過挑選,極其能干的人,四名女侍一起動手,只片刻工夫便已把他服侍好了,穿上公服,扎束停當。倒是荊軻在這忙碌的氣氛中,又已省悟,要從容閑逸,不必緊張。 作了最后的一番檢點,他繞出花圃穿過甬道,自外升階登堂,以國禮謁見公主。 “恭賀新歲!”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公主回拜答禮,等抬起頭來,四目相視時,她輕盈地笑道:“擾了你的清夢!” “平生從夢中醒來,從無今日的愉快榮幸?!?/br> “為何?是為了我來了?你沒有想到吧?” “實在驚喜交集?!?/br> “今天是公主的華誕?!闭褘傒p輕地提醒他說。 這才真的讓荊軻驚喜交集了。他聽季子說過,夷姞是正月初一的生日,平生頗以記性好自詡,何以竟未記起來? 這樣想著,身子又伏了下去,口中稱賀:“荊軻叩祝千秋。延祥納福,永葆青春?!?/br> “謝謝你,荊先生!”夷姞微笑著說,“我是避囂來的。降生得不巧,偏逢新正,宮里喜熱鬧的人,盡往我那里擠,一班來,一班去,年年如此,真是一大苦事。今年我決意避開,跟季子商量,說借你的地方躲一躲。荊先生,不會惹你的厭吧?” “是何言歟?”荊軻定一定神問道,“只有一層,太子可知道公主在此?” “也就只東宮兩位主人知道?!?/br> “公主何時命駕還宮?” 夷姞笑一笑,不答他的話,卻轉臉去對季子說:“是不是?我說會惹人家的厭,你偏不信!” “荊先生不是那種人,也只是小心的意思?;爻怯形謇锫?,晚上天黑不好走,總得預先安排一下?!?/br> 夷姞點點頭,慢慢轉過臉來問:“荊先生,是這樣嗎?” “季子先獲我心?!?/br> “你放心。到晚上,我哥哥會來接我?!?/br> “那太好了?!鼻G軻回頭對昭媯說,“得讓公主高高興興玩一天,你快去準備筵宴?!?/br> “不!荊先生,我就是為了怕過生,才躲到你這里來的。害你費事,我還不如回去?!?/br> “是!”荊軻想了想,又對昭媯說,“你跟季子去商量一下,該如何為公主祝賀?仰體公主的意思,不必弄那些繁文縟節,但是,一定要把我們一片至誠之心,獻了出來?!?/br> “是!”昭媯口中答應,眼卻看著季子。 季子卻又看著夷姞?!澳闳グ?!”得了這一聲吩咐,季子才隨著昭媯裊裊娜娜地走了。 在沉默中,荊軻想起前一晚曾回憶到夷姞的琴聲,因而大動鄉思;正想以此作為話題,夷姞卻先開口說話了。 “這里是我舊游之地?!?/br> 這里原是離宮,作為一位公主,自然來過,荊軻便說:“多承太子的厚愛,叫我住在這里,太僭越了,令人不安!” “什么叫僭越?一個人生下來就注定了什么地方住得什么地方住不得么?像我——”夷姞慢慢地說道,“我真不愿意我是個公主?!?/br> 她的想法很奇。前半段話如出于士庶口中,便有叛逆的嫌疑;后半段話,更叫荊軻不解,她何以發此牢sao?莫非是深宮寂寞—— 他不愿再想下去,因為他意識到再想下去,衍變出來的一個結論,可能是對她的一種褻瀆。 “國家大事cao在公子貴族手里的傳統,早已打破了。安邦定國,要靠才智之士。將相無種,別存下那個僭越不僭越的念頭,反倒阻塞了自己的一片雄心大志。荊先生,你說我的話可是?” 這真是放言高論了。但那勉勵的意思是很容易聽得出來的?!盎炭值煤?!”他謙虛地答道,“怕是公主把我看得太高了些?!?/br> 一說破倒叫夷姞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只是敬重我哥哥所敬重的人?!彼粠魏伪砬榈卣f。 荊軻非常敏感,他不愿意她有絲毫的不快,想要立即結束這一番談話,另找些有趣的事做,于是含笑問道:“今天風不大,公主可有興致到園子里走走?” “好!”公主果然換了很高興的聲音說,“我今天來,原有此意?!?/br> 她一站起來,在廊下待命的宮女,立即進來伺候,由荊軻引路,帶著脂香粉膩、環珮叮咚的隊伍往后苑走去。 夷姞一路走,一路顧盼指點,一草一木,哪是原有的,哪是新添的,說得非常清楚,證明她在這里住過不少日子。想到夷姞曾有無數足跡留在這里,荊軻對這座水木清華的園林,越發生了好感。 “這里!”她站住了腳,手指著說,“從前我最愛這地方?!?/br> 那是靠西北角的一片極整齊的草坪,沿著圍墻是一列森森的老木,另一面一排十幾塊巨形怪石,如虎,如獅,如老翁,如仙人,極耐賞玩。她一塊一塊看過去,在中間一塊光滑如鏡、形如桑葉的大青石上坐了下來,視線慢慢掃過,像在搜索著什么。 “怎么不見有鹿?”她問。 “噢!”荊軻問道,“原來是有的嗎?” “有。我想想看。一、二、三、四……”她屈著手指,凝神思索,流轉著的黑白分明、一清如水的眼珠,閃耀出異樣的光輝,似乎她眼中正看到了那些美麗的梅花鹿,“一共十四頭。不,死了一頭,添了兩頭,該是十五頭,還有小鹿,馴極了!”她愉悅地微笑著,“我常常給它們喂食。就坐在這里。這句話,有十年了!” 十二三歲的小公主,在朝曦影里為一群馴鹿圍繞著,這是多么動人的景象?荊軻向往極了,因而不自覺地凝視著夷姞。 “人無機心,不妨與麋鹿同游。如果再養一群馴鹿,恐怕它們未見得再肯親近我了?!彼f。 “不會的。依我看,公主并無機心?!?/br> “然而總非赤子之心了!”夷姞凝望著灰白的天空,自語似的說,“那時候,我總愛坐在這里,想些稀奇古怪的念頭,一坐便是老半天,要保姆們催了又催才肯回去?!?/br> 從她的眼睛中,他看出來她正陶醉在兒時的回憶中,他不敢去驚擾,但心里卻在想: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會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念頭呢? 一陣風起,吹得宮女們衣袂飄飄,相顧瑟縮,這下荊軻不能不說話了。 “公主,請進去吧!” “嗯,是有些冷了?!彼邮芰藙窀?,站了起來,卻又回頭看著草坪說,“真該養些什么東西才好,不然,你也太寂寞了!” 荊軻覺得這個建議很好,但該養些什么珍禽異獸,他卻一時想不出來。轉念思量,這里名為荊館,與逆旅無異,最多不過住個半年,便仍然要交回公家,將來夷姞如果不是遠嫁他國,那么以這里作為公主的府第,倒真是十分合適的——想到這里,他動了個好事的念頭,在入秦之先,不妨向太子丹進言,以此作為公主的賜第。既然如此,更不必亂出主意了。 于是他說:“該養些什么?請公主決定。這里原是公主家的物業,而我,也不過暫時借住些日子?!?/br> “雖是暫住,也要住得舒服?!惫髋d味盎然地說,“等我再來替你布置一下,包管你盡善盡美。小時候,我那些稀奇古怪的念頭中,有一個便是這樣的園林池沼,要照我的意思,重新修改??上А?/br> 公主忽然頓住了。荊軻想不出她有什么無法啟齒的話,不免轉臉看了她一眼。 “可惜,這里動工修葺時,我懶得過問?!惫餍煨煊终f,“如果是最近動的工,我一定要提出許多意見,便省得多費一番手腳了?!?/br> 這話在旁人聽來,是不會了解其中的意思的,而荊軻明白。由“懶得過問”到可惜未能及早“提出許多意見”,這個極大的轉變,表示了她對他由毫不相干而一下子變得極為關切了。 得蒙這樣一位高貴、多才、絕色而孤傲的公主垂青,這叫荊軻生出恐懼不勝之感,同時也有著無限的驕傲和滿足。 在默默追隨著公主回到室內的路上,荊軻把在燕國的遭遇又回想了一遍,田光與太子丹在他都有知遇之恩,但是一個有所期望,一個加以重用,都是有目的的,只有夷姞對他一無所求,因此,他覺得她對他的賞識,格外地可貴。 走近屋宇,季子迎了上來,“已準備了靜室,”她向夷姞報告,“請公主先休息?!?/br> “是哪一間?” “延曦閣?!?/br> 這是一座建在高地的小閣,正面朝東,一早陽光滿室,所以名為延曦閣。地勢幽靜,建筑得也精致,只是上下要走數十步石級,頗不宜于作為一個臨時駐足休憩的地方。 荊軻正想提出異議,夷姞已喜滋滋地說道:“啊,那是我以前常住的地方?!?/br> 這一說,荊軻把他的話咽了回去,送著她拾級而上,直到延曦閣前。 “你何妨進來看看!”夷姞站住了腳說。 “此是禁地,不敢擅入?!鼻G軻微帶笑意回答。 “也罷?!币膴狘c點頭說,“那就回頭見了?!?/br> “是。等開宴之前,我再來奉迓公主?!?/br> “什么開宴?”夷姞不愛聽他的話,兩道初生柳葉似的細眉,微微皺著,一雙黑漆似的眸子,似怨非怨地看著荊軻,“我早說過,不要當件大事似的,你也知道我的意思,說是免除了那些繁文縟節?,F在又是‘開宴’又是‘奉迓’,你以為我到這里,是來擺公主的儀注給你看的么?” 那番嬌嗔,如嚦嚦鶯聲。荊軻只顧得耳朵的享受,話中說些什么,卻不大真切;因而顯得有些遲鈍似的,一時無法作答。 “公主!”有個人解了他的圍,“昭媯放肆。剛才我跟季子商量了,備了些公主平日喜愛的食物,不如就送到這延曦閣來進食,也免了公主上下跋涉。不知這個辦法可使得?” “怎么使不得?”夷姞回嗔作喜地說,“昭媯,你越來越能干,也越來越會說話了。這——”她看一看荊軻,笑道,“想必是荊先生的教導之功!” 一句話把昭媯說得羞紅了臉,而由她的害羞,又使大家意識到,這是公主的戲謔。 這給了荊軻一個極深刻新奇的印象,并且也在心中引起了驚訝,多說這位公主高傲難惹,看來并不盡然。其實不僅是荊軻,所有的宮女,特別是季子,都驚訝于夷姞的這番戲謔,大非常態,而不能了解她何以變得如此。 就這時,昭媯的羞澀已過,定一定心神,作了一個很得體的答復:“謝謝公主的夸獎。公主光降,荊先生說要獻出一片至誠,我們自然不敢不用心?!?/br> “這樣說,倒真是要多謝你們了?!币膴犠隽藗€極優雅的手勢,示意大家退去,“且讓我在延曦閣歇一歇?!?/br> 于是夷姞與荊軻暫時違別了。到晚來,自正廳到延曦閣前,一路火炬照耀,明如白晝,昭媯把晚宴設在閣中靠南,名為“琴室”的小廳,等一切檢點妥當,通過季子的傳達,請夷姞出臨赴宴。 在四角明晃晃的蘭膏雁足燈暈中,香風微度,衣幅輕響,然后屏門啟處,荊軻頓覺目眩,趕緊伏身迎接。 “請少禮!” 荊軻只以頓首作答,估量她已入席,才仰起身來,退后兩步,坐在側面的席位上。 于是昭媯依照禮節尚食,荊軻肅然靜候,夷姞也安坐不動。等酒漿食物進奉完畢,昭媯向別室微揮衣袂,悠揚的樂聲隨之而起,荊軻重又捧爵離座,跪坐在夷姞面前。 這是他與夷姞相識以來,最接近的一次——相距咫尺,不但可以聞得她身上不知名的香味,而且借舉爵相敬,得以平視的機會,他也第一次能把她看得那么仔細。但是,她是不可逼視的。必須控制住自己搖蕩的心旌,才可免于失態。在極短時間的凝視中,他無法把她的美攝取得盡,只有兩點新的發現,她的皮膚細膩得幾乎看不出毛孔,她的頭發黑亮柔細,高髻如云,但決非一般貴婦人所通用的假發,因此遠觀還不甚為奇,近看可是美得驚心動魄了! “荊先生!”竟是夷姞先開口說話,“歲月常新,可樂可賀!” “是,是!”荊軻知道,便這一瞥的遲延,已讓她發覺了,但也無須惶恐,捧爵齊眉,恭恭敬敬地答道,“歲月常新,公主長樂!” 夷姞笑了,綻開如涂丹的朱唇,微露著兩排整整齊齊白而發亮的牙齒,很高興地說:“你真是善頌善禱!” “我也像昭媯一樣,出于一片至誠,所以公主覺得我的話動聽?!闭f著,又舉一舉爵,在鐘鼓聲中,相對而飲。荊軻干了酒,夷姞只淺嘗了一口。 “荊先生!”夷姞不待他再為她斟酒,便即說,“你我有約在先,儀禮只到此為止,請撤樂,也不必勞你再起座勸飲。清談小飲,讓我無拘無束吃一頓飯,如何?” “遵公主的吩咐!”荊軻毫不遲疑地答應著。 于是撤了樂,也不用那么多人伺候,室內只留下季子和昭媯在照料。 “請公主嘗一嘗‘搗珍’?!?/br> “搗珍”是夷姞最喜愛的一種食物,取牛、羊、鹿、麇脊上的rou,用木槌反復錘打,打去它的筋糜和膜,再用醓醢香料調制而成,是一種最宜于冬天的冷食。 “你也知道我愛吃搗珍?”夷姞向盛放搗珍的鼎中望了一眼,欣然又對昭媯說,“一看就知道是好的?!?/br> 雖說是喜愛的食物,夷姞也只是從從容容地淺嘗即止。接著,外面傳進來一盤油光閃亮的炙肝。通常炙肝用狗肝或羊肝,但這一盤肝的形狀和色澤,都與平時所見的不同。 “這是炙肝嗎?”她問。 “是?!闭褘偞鸬?,“是馬肝。荊先生喜食此味?!?/br> “我可還是第一次得嘗異味?!币膴犌辛艘粔K肝尖,照一般食炙肝的方法,蘸了醬,伴著辛菜,送入口中,辨一辨味,表示滿意?!暗?,嘶風追月的英物,殺了作口腹之奉,我總覺得于心不忍?!闭f了這一句,她自覺失言,便又歉意地笑道,“荊先生,你覺得我的話不中聽吧?” “公主說得極是?!鼻G軻以極誠懇的聲音答道,“我實在頗有同感。但口腹之欲,有時不免過分;從今以后,要與此物絕緣了?!闭f著,放下了手中的食器。 昭媯和季子都是善于窺伺顏色的人,一聽這些話,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把馬肝撤了下去,換上一盤rou餅。 夷姞有些不安,不過想到一句話能夠勸得人放棄了嗜好,從今少殺多少匹馬,自然也是件頗可得意的事,所以不知不覺地舉爵喝了口酒。 在荊軻,放棄了這一嗜好,不但心甘情愿,而且有種為善最樂的感覺?!肮?!”他想表達他的那份感覺,“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哦——”夷姞想了想,他總不至于說什么不合于禮的話,便點點頭,“不要緊!” “我覺得陪公主說話是一種絕大的樂趣,真是獲益良多!” “不用這樣恭維我!” “荊某待人,只有一個‘誠’字??膳c言,必出自衷心;不可與言,付諸默然。我不喜作無謂的恭維?!鼻G軻正色相答,說完,緊閉了嘴。 夷姞看他那一本正經的神情,倒像是受了絕大的冤屈似的,不免有些好笑,但也不能不假以辭色:“既然你說跟我談話是種樂趣,那你就說吧!我聽著呢?!?/br> “是!”荊軻又興奮了,“人海茫茫,要覓一個‘可與言’的人,實在也很難——”說到這里,夷姞倏然抬眼,十分注意地看著荊軻,這突如其來的神情,把他的話打斷了。 “荊先生!”她發覺了他住口不語的原因,“請說下去!” “性情不同,處境各異,不必與言;智識不足,行事卑下,不屑與言;而可與言的,往往又格于形勢,難得相見。因此,人生百年,能夠暢所欲言的日子,實在寥寥可數?!?/br> 夷姞把他的話,只字不遺地聽入耳中,印入心頭,他所說的“不必與言”與“不屑與言”,也正是她獨處深宮所感到的苦悶,但是,他最后一段話,意何所指呢?在他心目中,她自然是個“可與言”的人,然則所謂“格于形勢”,是不是暗指彼此的身份有別,不便常相往還呢? 這曖昧的語意,不便要求他明白解釋,只好答一句:“你的話,有些我同意,有些我不甚了了?!?/br> 荊軻也不問她哪些是她不明白的,管自己又說:“自從上交太子以來,我又發現,說話還有‘不敢與言’這一層苦楚!” “不敢?”夷姞奇怪了,“太子是最敬重你的,為什么‘不敢與言’?” “正就是因為太子的恩義逾分,使得我說話不能不加顧忌?!?/br> “譬如——?” “其中必定有緣故?!币膴牶苡信d趣地說,“請舉例以明之?!?/br> “譬如有一次,我陪太子在東宮池邊閑坐,池中有頭大黿,我無意間拾塊小石子擲了它一下。不想,一會兒東宮侍從,捧來一盤金丸,供我擲以為戲。公主請想,這不是太——”荊軻頓住了,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形容。 “也許你覺得太過分了,而我哥哥覺得非此不足以示尊敬?!?/br> “是的。我覺得太過分了,所以有時變得不敢與言。如果我說愛食馬肝,萬一太子把他那匹千里馬殺掉了,取肝以食。這樣子,豈非叫人食不下咽!” 夷姞這才完全弄明白了不敢與言的道理。細想一想,自己身為公主,素蒙父兄寵愛,真是有求必應,有時也難免為了一時好惡,隨便一句話,在別人奉為綸音,平添多少麻煩?看來他的話對自己也極為有用,值得深深警惕。 “然而,世上也盡多作威作福的人?!彼f,“就像我這樣,我討厭我這個公主的銜頭,而在有些人眼里,羨慕得不得了?!?/br> “公主!”荊軻答道,“我不敢擅作威福?!?/br> “這是你與眾不同之處??上?,我哥哥不了解,所以你們倆談話,格格不入?!?/br> 她何以知道他跟太子丹談話格格不入?意見有不合則有之,說“格格不入”未免形容太甚,他覺得不能不作辯白。 但是,他的解釋仍是委婉的:“這話要分兩面來看,商量大事,本乎理愈辯則愈明之義,反復討論,不厭其詳,到頭來,卻總是取得一致的?!?/br> “所謂一致,也不過是你委屈自己,做了讓步而已!” 荊軻心中凜然一驚,繼以滿懷的感激,她真是能了解他的苦楚,直看到心底深處。然而,他還是不能不略表否認的態度。 “公主何所見而云然?” “譬如——”夷姞看著季子,沒有再說下去。 季子會意了,輕聲招呼昭媯:“回避!” 等她們一走,夷姞接下去又說:“譬如入秦之計,在你是下策。你說過,下策你只設謀,不與其事,結果還是脫不了身?!?/br> “不然。昔之下策,今為上策?!?/br> “何以故呢?” “上策、中策皆不能行,則剩下的一策,便是唯一的上策了!何況——”荊軻覺得上面那一段話說得過于率直,而且語氣中略帶譏諷,近似牢sao,怕傳入太子丹耳中,生出誤會,所以趕緊下了“何況”這個轉語。但應該怎么接下去,卻一時想不出來,不由得停住了。 而夷姞卻替他想到了,“何況,”她說,“我哥哥的意思,說是要聯系上策、中策一并而行,那么這下策,便變成了規模甚大的善策了!” “正是、正是!”荊軻很高興地說,“原來公主亦深明底蘊,以后便多一個一起商量的人了?!?/br> “我不與聞國事。只是跟你談談!” “是的。請公主多賜教?!彼纸酉氯パa充,“這絕非客氣話,我與太子,不免當局者迷;公主冷眼旁觀,略示一言半語的指點,受益不淺?!?/br> 夷姞很誠懇地點點頭,問道:“咸陽之行,準備得如何了?” “一要得人為助,二要特鑄一把匕首?!彼焉w聶和徐夫人都說了,只未提到樊於期。 “如果一切順利,何時可以入秦?” “總在初夏?!?/br> “噢!”夷姞把酒爵舉了起來,向他致意。 她的話驟聽矛盾費解,在荊軻卻真個是別有會心。所有的人,從死去的田光到活著的那些在燕國的朋友,無不對他抱著太高的期望,課以太多的責任,這讓他心上像壓著許多鉛塊,沉重得透不過氣來,唯有夷姞的話,是他聞所未聞的,她的話,是把鉛塊從他心上移去,而非增加。 于是,他有著一股強烈的沖動,這一句話非說出來不可:“荊軻何幸,得識公主!” 夷姞沒有作答,微微紅了臉,也似乎有些慍色——但雖在明晃晃的燈下,那慍色也被隱沒在羞意和酒意所造成的酡顏中,不易為人覺察。 “季子!”她喊了一聲。 季子和昭媯雙雙進屋,齊聲問道:“公主有吩咐?” “我飽了!” “噢!”做主人的荊軻趕緊接口,“請別室休息?!?/br> “多謝你!”夷姞又展現了異常動人的微笑,“十年來,我是第一次過了這么個悠閑自在的生日?!?/br> 他想說,但愿她年年如此。話到口邊,不自覺地咽住了?!澳昴辍??哪還有年年?她是有的,他沒有了!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個新年。 一種莫可言喻的恐懼和悲傷,像條毒蛇樣盤踞在他心中??墒撬⒖叹X了,挺一挺胸,斷然決然地把他心頭的“毒蛇”,硬驅逐了出去。 這是不容易的。他想到田光的死,太子丹的許多異乎尋常的寵榮——用那些回憶和感覺來充塞心頭,作為驅逐“毒蛇”的武器,但是,那些都不及夷姞的笑靨有效。 公主的影子翩然消失了,她的笑靨并沒有消失,清清楚楚地印在荊軻的心頭。 忽然,在延曦閣前望見圍墻外面,遠遠地來了一隊燈火照耀的行列,他很快想到,那是誰來了。 “去稟報公主,說太子將到?!睂φ褘傉f了這一句,他匆匆走下假山,到門口去迎接貴賓。 果然是太子丹。等他一下車,他便迎了上去,首先為他早晨未到東宮朝賀而致歉,同時準備補行申賀的大禮。 “不必行此俗套!”太子丹一把拉住了荊軻,他的酒喝得很多了,神情特別顯得興奮,“今天一會,可稱盛會,只惜你未在座?!?/br> 荊軻知道那是太子丹招宴他的二十名壯士,心里立刻聯想到,自遷入荊館,也應該請一請他們,方算是做人的道理,同時也不妨借這機會考察一下,看看除了秦舞陽以外,還有什么杰出之士,可備入秦副手之選。 主意打定了,卻未說出來,只請太子丹仍舊上車,到廳上休息。 “不必,走一走的好!”太子丹問道,“夷姞呢?” “公主在延曦閣?!?/br> “噢!”太子丹笑道,“她最喜愛延曦閣。我第一次看見她,就在那地方?!?/br> “那是——”荊軻很謹慎地問道,“那是從邯鄲回來?” “是的。夷姞生時,我在趙國,到她六歲我才回來,十七年啰!” 因為他聲音中,帶著濃重的感傷意味,荊軻不愿再往下談,所以默然不答。 到了廳上,夷姞已站著在等候。她原以為立刻會原車回宮,但太子丹決不會一來就走,于是夷姞又留了下來,挨著她哥哥坐下。 “你這位不速之客如何?”太子丹笑著問她,“可玩得高興?” “嗯!”夷姞垂著眼帶著笑,點一點頭說,“跟荊先生談得很對勁?!?/br> “噢!”太子丹望著荊軻問,“是嗎?” “是的。公主的見解超然得很,叫人不勝佩服?!?/br> “難得之至。你總算也遇見個可以談談的人了?!碧拥σ膴犝f了這一句,轉臉又看著荊軻,“我的meimei,就是你的meimei,你不妨像我這樣看待她?!?/br> “不敢!”荊軻略帶些惶恐地回答。 “我只管他叫荊先生!”夷姞說,揚著臉,帶著些故意不講理的神氣。 “論學問,你管他叫聲荊先生也不為過?!?/br> “原就是這樣?!币膴犙讣唇涌?,“我也只是敬仰荊先生的學問?!?/br> “是的,是的。能讓你敬仰的,可真罕見?!碧拥ばχ玖似饋?,扶了夷姞一把,“該走了!讓荊卿早早休息?!?/br> 荊軻卻真是想留他們兄妹多坐一會兒,苦于沒有適當的理由,只得恭恭敬敬地把他們送了出來。 “明日午后,過我一敘如何?”臨上車時,太子丹說。 “遵命!”荊軻又問,“可還有別的賓客?” “沒有。就你我倆,把酒清談?!?/br> “既如此,我有個請求?!鼻G軻接著說道,“宋意和武平,已應我之約,分赴吳楚、齊魯,有所尋訪,不日就要動身,請太子召見,加以慰勞勉勵!” “該當如此!該當如此!”太子丹一迭連聲地說,“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請他們?!?/br> 到了第二天午間,荊軻早早到了東宮,先把遣派宋意和武平分途出發尋訪蓋聶的計劃,和應該準備的禮物、書簡、從人、車馬都細細說了,太子丹自然完全同意,立即囑咐東宮舍人,限期辦理妥當。剛剛處理完畢,宋意和武平都到了。 太子丹親自降階迎接。他一向謙恭下士,這時為了慰勞將有遠行的人,更顯得禮數周至,情意殷勤。粗豪灑脫的武平,倒還不覺得怎么樣,年紀較長,性格較為拘謹的宋意,卻大感局促,所以談不了幾句,便一再向武平示意告辭。 受了荊軻教導的武平,居然懂得眼色了,但說話仍是不會繞彎子?!耙呔妥甙?!”他首先站了起來,“太子,俺跟老宋告辭!” “怎的要走?我有窖藏的好酒,留著等你?!?/br> 武平咽了口唾沫,看著宋意,于是宋意不能不開口了。 “多謝太子,改日再來叨擾?!?/br> “對了!”武平順從宋意的意思,卻又不肯放棄東宮的美酒,留下一個尾巴,“留著等我們動身的時候,太子再請我們喝?!?/br> 太子丹看看留不住,趕緊一口應允:“一定一定。替兩位餞行時,必有美酒。今天,既然兩位不肯在這里喝,我叫人替你們送去?!?/br> 于是,八瓶美酒載在宋意和武平的車后,一起出了東宮,荊軻依舊留著,受太子丹的款待。 飲酒到了一半,天色剛黑,廊下一陣笑語,盡是婦女的聲音,荊軻耳朵尖,聽出來其中之一是夷姞。 不知怎么,他忽然有些心神不屬,悵然莫知所措了。太子丹看在眼里,心里十分為難,不知道應該采取怎樣的態度。就在這躊躇中,嬌笑軟語漸漸遠了。突然間,太子丹一躍而起,親自拉開屏門,大聲喊道:“夷姞,夷姞!” “公主!”東宮的宮眷幫著他招呼,“太子請公主說話?!?/br> 于是夷姞旋過身子來,一揚飄拂的長袖,雙手交斂,喊一聲:“哥哥!” “荊卿在這里,你不過來談談?” 夷姞不即回答,想了一下才說:“不,我有些倦了?!?/br> “噢!”太子丹不自覺地顯得輕松了,揮一揮手說,“那么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短短的交談終了,夷姞為一群宮女擁著回去,太子丹仍舊回入室內。這一切,荊軻在里面都已知聞,心中雖不無怏怏之感,可是也就因為這片刻的緩沖,使得他能夠恢復常態。 太子丹估量著荊軻必已聽見了他的話,他覺得他已經有了交代——他留過夷姞來陪荊軻談話,而她不愿。那是無可如何之事,他覺得他不必再多說什么了。 于是,他們都只當未曾發生過這件事似的,重拾未完的話題。 荊軻正談到他準備邀宴東宮所供養的那些勇士,太子丹自然贊成,問他請客的日子。 “太早了怕來不及,總得十天之后?!?/br> “這你不必費心,你只是出面而已,一切都由我派人去預備,沒有什么來不及?!?/br> “太子,我不是說飲食酒漿的準備來不及?!鼻G軻放低了聲音又說,“我另有一層意思?!?/br> 他的意思是想借這機會,甄別入秦副手的備選,用一種比武獻藝的方式,來測驗每一個人的勇氣膽識,這得要好好設計一下,所以需要一些日子。 “好極了!”太子丹對他的主意,大為欣賞,“荊卿,你真是足智多謀?!?/br> 荊軻也很高興,這不是由于他受到了贊許,而是太子丹同意了他的做法?!疤?!”他問,“可有善射的人?” 太子丹想了下問道:“要怎樣才算善射?” “自然是百發百中?!?/br> “我知道要百發百中。但有個分別,是在射圃中射靶子的百發百中,還是射空中飛鳥的百發百中?” “射圃中的百發百中就可以了?!?/br> “那,怕都不如我!”太子丹指著鼻子,似得意似謙虛地說。 “原來太子還具此神技!”荊軻大感意外,“恕我放肆,就此刻容我瞻仰如何?” 趁著三分酒興,太子丹欣然許諾,立刻傳話:“射圃伺候!” 射圃在東宮東北角,圈起一帶圍墻,里面是個狹長的大敞棚,長有百步,這時點起無數燭炬,照耀得十分明亮。 太子丹陪著荊軻走了進來,從人送上一把他用慣了的弓,一壺箭,接在手中,微微把弓一扯,弓弦振蕩出嗡嗡的輕響,太子丹得意的笑容又浮現了。 “我只能射八十步?!彼钢h處的箭靶說,“最好是六十步,那便有絕對的把握?!?/br> “就射六十步?!?/br> 荊軻從容不迫地走了六十步,回過身來,從衣帶上解下一枚玉環,高高舉起,叫道:“太子,請以我手中物為‘的’?!?/br> 這一聲,把所有侍從的視線都吸引過來了?!笆裁??”太子丹大聲問道,“射你那個玉環?” “是!” 太子丹真個愣住了?!安恍?,不行!”他喃喃地說,“我沒把握,沒有把握!” “不要緊!”荊軻鼓勵他說,“太子,你只行所無事,隨隨便便一箭,一定中的?!?/br> “怎么隨便?射傷了你怎么辦?” 荊軻看著太子丹過于持重,怎么樣也鼓舞不起來,只得一笑而罷,把玉環仍舊系在衣帶上,走了回來。 太子丹重新拉開了架子,彎弓搭箭,“颼,颼,颼”,一連三響,六十步外的箭靶紅心,簇攢著三支箭,左右侍從喝出一陣響亮的彩聲。 太子丹卻是毫無得色。他放下弓箭,按著荊軻的肩頭說:“荊卿,我鎮靜的功夫,萬不如你。從前有位名醫,任何沉疴,一投劑無不大有起色,但遇到他至親骨rou生病,他就不知道怎么用藥了。我今天不敢射你手中的玉環,就是這個道理?!?/br> “我領會得太子的心情?!鼻G軻躬身答道,“而且深為感激?!?/br> “我也領會得你的用意,是要用這個辦法來試驗那班勇士們?” “是的。酒酣之際,或者未飲之先,較藝助興,可以觀人于微。太子,”荊軻的聲音變得低沉了,“恕我說句放肆的話,我并不期望,跟我一起去辦事的同伴,能如我一般,一切喜怒哀樂都能克制得住。但是,無論如何得要把生死置之度外??雌粕?,則無所懼,若遭意外,才能從容應付?!?/br> “你的話透徹之至。你的辦法也是考驗一個人勇氣膽量的妙策。不過,我不能下場,或者,可以另外覓個善射的人——不過,就算覓得其人,我也不能讓你去蹈此危險?!?/br> “我不可例外。若有例外,何以服人?” “不!”太子丹固執地拒絕,“你,說什么也不行!” 這是一時爭論不出結果的事,荊軻只好不響。跟著太子丹回去繼續飲酒,盡歡而散。 以后幾天,忙于應酬,朝中大臣,紛紛邀宴,然后是為宋意和武平餞行,接著又是樊於期請去盤桓了一整天。一連串的酒食征逐,把個荊軻膩煩得不得了,一心巴望著能清清靜靜休息兩天。 才清靜了一天,來了位不速之客,但是這位貴客卻受到了荊軻衷心的歡迎——那是夷姞。 “我早就要來了。聽說你一直不得閑,所以遲到今天才來?!?/br> 一見面的語氣,便是如此率直托熟,荊軻倒不便來什么客套,也說了他心里的話:“我若是知道公主哪一天要來,不管什么應酬,都會推辭掉,在家恭候?!?/br> “那何必?”夷姞歡愉地微笑著,“只要你在家,我隨時可以來的?!?/br> “是,是!只要公主有興致,請隨時光降?!鼻G軻想了一下,又補了一句,“我早說過,這里是公主家的物業,自然隨時可來?!?/br> “你別這么說!”夷姞立即接口,“我哥哥把這里送給你了,我憑什么混充業主?” 荊軻笑了笑,一時沖動,脫口說道:“其實我倒有個想法——” 夷姞等了一下,不見他開口,催促著說:“倒是把你的想法說出來??!” “我在想,將來奉還了這座園林,最好公主來住?!?/br> “為什么?” “因為——因為公主喜歡這個地方?!?/br> “這不成為理由?!币膴犘Φ?,“如果我喜歡咸陽宮,那丑八怪的嬴政也肯拱手奉讓嗎?”強詞奪理的話,出自絕色公主口中,便覺嬌憨可喜,荊軻再一次笑了。 “閑話少說,我一直想來,就是要來替你出些主意。你看,”她指著延曦閣前那一泓綠水說,“在那池子上蓋一座水閣,納涼玩月,無不相宜??墒莻€好主意?” 主意雖好,只是水閣宜于夏天,等蓋好了,他也已經動身了。 當然,荊軻不會說破這一層,順著她的口氣恭維:“啊,公主設想得真妙?!?/br> “還有,”夷姞越發興致勃勃了,指著西南角說,“那一帶太豁露了,該補植一行樹木,才有掩映之致?!?/br> “對,對!遮斷了墻外的車馬行人,耳目清凈得多?!?/br> “還有許多地方要改動的。走!”她伸出一條手臂,“我去指點給你看?!?/br> 荊軻略一遲疑,終于也伸出手去,扶著夷姞,下了假山,走遍整個園林,哪里該建一條雨廊,哪里該種些什么花草,指點得十分詳盡。 一個圈兒兜下來,仍舊回到延曦閣,夷姞已累得臉紅氣喘,汗津津地把鬢發都弄亂了。但是,她是快樂的,內心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充實和興奮。在宮中,她是一只被關在金絲籠中,而且連在自己籠中也不準隨意飛一飛、叫一叫的五色文鳥,空長了一身鮮艷奪目的羽毛,過的卻是奄奄無生氣的日子。公主的身份為她帶來了重重禁制,高傲的性格,更使她自陷于孤獨,而這一切,在這里,在今天不知不覺地都已消失。 退入延曦閣里,無形中已屬于她專用的一間私室,讓季子替她整理頭面,重勻脂粉,只稍稍休息了一下,她又坐不住要去找荊軻談話了。 荊軻在倚闌沉思,望著粼粼的水池,腦中出現了一座建在池子中央、翼帶曲曲雙橋的水閣;月白風清的深宵,或者曉霧迷離的清晨,與夷姞在一起生活,那將有多少的賞心樂事? “荊先生!” 這一聲喊,驚醒了他,回頭看去,是季子,季子的身后是夷姞,她依然打扮得那樣雍容華貴,只是臉上因走累了而浮現的紅暈還未消褪,越發顯得光艷照人。 “請在這里坐。公主!”荊軻站起來,移一移另一塊錦茵說。 “我見你一個人在這里出神。想些什么?” “在想那水閣。越想越可愛?!?/br> “那就早日動工吧!” “怕得請公主來親自監工?!?/br> “這——”夷姞不經意地看了季子一眼,“得閑我就來?!?/br> 季子悄悄退下了,碧闌干邊,就剩下他們兩人。荊軻旋轉了身子,正面對著夷姞:“我在想,星月皎潔的秋夜,若得在那水閣中聽公主奏琴,說什么人間仙境?只此便是!” “嗯!”夷姞點點頭,半仰著臉,眼中流露出向往的神情,“你的話不錯。奏琴最好的境界,是在高山流水之間,高山又不如流水,琴聲有了水音,格外清越動聽?!?/br> “那么,將來水閣落成以后,可以命名為‘琴榭’?!?/br> “又是‘琴室’,又是‘琴榭’!”夷姞笑道,“聽起來,這里倒真像是我的別業?!?/br> “豈但這里?公主若想要什么,世間一定會有人去替公主辦來的!” “誰?”夷姞看著他問道,“你?” 她的神態半真半假,看不出來她是有意發問,還是茫然未解他話中的微意。荊軻在她灼灼雙眼逼視之下,倒有些發窘了,想了想,答道:“我想,不會僅是我一個?!?/br> “還有誰呢?” 這話更不容易回答,而且答得不妥,出入甚大,荊軻只好閃避了?!爸辽龠€有太子?!彼f,“太子的友愛之情,實在叫人感動?!?/br> 夷姞微笑不答,把臉轉過去,凝視著池水。 “將來在水閣外,還得系一條船。春水碧波,夏日荷花,蕩槳是件樂事?!鼻G軻又說。 “你倒提醒了我!這池子里該多種荷花,蓮葉田田,一片清涼,風來時,暗香微度,雨來時,珠落玉盤,那才真叫有聲有色呢!” “??!聽公主說得這么美,我真想——” “真想什么?” “沒有什么?!鼻G軻黯然地搖搖頭。 “不行!我最恨說話不痛快?!币膴牪蛔杂X伸手撫在他的肩上,使勁地搖撼著,“你非把你那句話說完了不可?!?/br> “只怕我說了,你不愛聽?!?/br> “怎知我不愛聽?我不要你盡挑我愛聽的話說?!彼行┘恿?,“我在宮里聽夠了!膩煩死了!” “我是說,我真想終老斯鄉。無奈,辦不到!” 一想到初夏時分,荊軻將深入咸陽,此一去九死一生,頓時感到一陣陣徹骨的凄惶,夷姞的眼睛潤濕了。 荊軻大驚!驚于一種可怕的發現,她怎會有此眼淚?難道短短的三數次聚晤,她的感情竟深得難舍難分了么? “唉!”夷姞長嘆一聲,“人生在世,真是沒有意思?!?/br> 荊軻心里一樣也難過得很,可是他不敢再在她的感情上,說任何推波助瀾的話了?!肮?!”他裝得非常樂觀地說,“你的話錯了!我的感覺,正好相反,人生隨處皆是奇遇,時時可思,處處可念。譬如我,自到燕國,一切的遭遇都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尤其是得蒙公主的不棄,銘心刻骨,死而無憾。人生到此,夫復何求?” “你是慷慨赴義,”夷姞低下頭去,用輕得幾乎只有她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說,“無奈生者難堪!” 荊軻再也無法接口了,怔怔地望著空中,忽然覺得視線模糊,意識到自己眼中也已涌出了淚水。他深怕在夷姞面前失去了男兒氣概,一急,心腸轉硬了,總算眼淚沒有再往下流。 “我要走了!”夷姞站起來說。 荊軻深知她的心境,強留她也無用,只站起來垂著頭,別無其他的表示。 “你有話說?”夷姞問。 “是的。我有許多話,不知道該怎么說?!鼻G軻把自己的思緒理了一下,覺得此刻應該說的是安慰她的話,“人生百年,平平安安,庸庸碌碌地死掉,在歷史上是一個字的地位都占不到的。如果轟轟烈烈干一場,青史留名,死而不死!公主,你想到我時,要把眼光放遠些?!?/br> “嗯?!币膴狘c點頭,“我也知道這層意思?!?/br> “那就好了?!鼻G軻有著如釋重負之感。 “看得破,做不到,如之奈何?”夷姞慢慢地走了開去,突然又一轉身,對荊軻說道,“你叫我把眼光放遠些,依我看,倒不如放近些,且顧眼前的好!” 荊軻默然。一路送她上車,一路在體味著她的話。 夷姞剛走不久,太子丹卻又來了。他來告訴荊軻一個消息,他將離開燕市去作一個月的巡視。 “噢!”荊軻想了一下說,“徐夫人未到,蓋聶也得到三月間才有確實消息,這一陣子倒是沒有什么事。太子,預備走些什么地方?” “我想沿著長城走一遍,看看修城備戰的情形。此去早則四十天,晚則兩個月一定回來。這里請你多多費心?!?/br> “遵命!” “我明天就走了,你不必送我?!?/br> 太子丹此行極為秘密,沒有人餞行,也沒有人送別,甚至夷姞,也是他走了以后才聽見太子夫人說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