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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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于是趙登科回營稟報范時繹,趙登科不抓住他已經奇怪了,更奇怪的是,范時繹亦不抓他,只命趙登科繼續跟蹤誘問,而那人也就說了“實話”。 他說他姓蔡,是正黃旗屬下,父親已死,長兄蔡懷瑚襲了莊頭,二哥叫蔡懷璉,三哥叫蔡懷琮,弟弟叫蔡懷珮,他本人叫蔡懷璽。又說廟神告訴他兩句話:“二七便為主,貴人守宗山?!狈稌r繹認為此人既非酒醉,又未病狂,而怪異誕妄如此,本想拿他驅逐出境,又怕他到別處去妖言惑眾,所以暗地里嚴行監視,奏聞請旨。 哪知就在此時,十四阿哥派人將這個蔡懷璽送到范時繹那里。范時繹不收,派一個把總華國柱將他送回湯山。到了晚上,十四阿哥派人來說,這是一件小事,不奏報皇上了。應該如何處置,請范總兵瞧著辦。 原來皇帝想坐十四阿哥一個謀反大逆的罪名,才能將他守陵的差使撤掉,調回京來,加以幽禁。但十四阿哥已知道皇帝的用心,謹言慎行,防范甚周,無可奈何之下,皇帝只好使出買兇栽贓的無賴手段了。 于是由親信侍衛跟內務府商議,找到了蔡懷璽這么一個妄人,撞到湯山來跟十四阿哥糾纏。那喇識破jian計,根本不理。趙登科以及他的長官把總華國柱都是知道這件事的,范時繹不必說,早就奉了密旨,所以故意縱容蔡懷璽,任他在外游蕩。照常理來說,不管蔡懷璽是真的來投“真命天子”,還是有失心瘋,反正只要說什么“二七便為主,貴人守宗山”的話,便當逮捕審問。如今大反常態,益見得作jian作偽,是有預謀的,不過手段拙劣如此,令人齒冷而已。十四阿哥屬下抱著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態度應付此事。蔡懷璽技窮無奈,便寫了張字帖,硬闖十四阿哥府里去耍賴。 十四阿哥手下不打他、不罵他,只將字帖前兩行裁去,連蔡懷璽一起送給范時繹。糾纏到此,實在無計可施了,范時繹只好將經過情形,詳細奏報,雖不敢明說蔡懷璽的真正身份及來意,不過吞吐其詞,明眼人一望而知,內有蹊蹺。 皇帝一看十四阿哥將字帖前兩行裁去,根本不涉做皇帝之事,要誣賴都誣賴不上,便朱批指示,已另派人前來審理。蔡懷璽不妨抓起來審,“二七便為主”這一句,“你只作不知,從蔡懷璽口中審出就是”。這是皇帝教大臣用買通盜賊誣賴的手段,去害同母的胞弟。 過不了幾天,京中派來三名欽差,一個貝勒滿都護,其余兩個都是御前大臣。將蔡懷璽拘來一問,自道曾向十四阿哥府中投書,細問他字帖中的言語,拿出來與十四阿哥原送的字帖核對,少了二行,是“二七便為主,貴人守宗山,以九王之母為太后”這幾句話。 于是,滿都護便傳十四阿哥來問話?;实叟蓾M都護為欽差,就因為他是貝勒,而十四阿哥此時已降成貝子,爵位低一級,如果不來,便可坐以抗命之罪。十四阿哥知道皇帝的用心,所以來了。 來是來了,卻將范時繹跟滿都護狗血噴頭地痛罵了一頓,同時揭破一個秘密。 十四阿哥指出,蔡懷璽經常受把總華國柱的招待,飲酒食rou,談笑甚歡,所以蔡懷璽是范時繹指使出來的!他又責問范時繹,何以不辦蔡懷璽,算不算包庇縱容? 此言一出,滿都護的態度大變。他是恭親王常寧的兒子,跟十四阿哥是嫡堂弟兄,他不說話,馬爾賽、阿克敦在地位身份上,對十四阿哥就無法作任何嚴格的要求。因此,原來設計的利用滿都護來箝制十四阿哥的計劃,完全落空,范時繹被罵得窘迫不堪,所以對滿都護大為不滿。 及至復奏,勉強替十四阿哥安上的罪名,只是“jian人投書,并不奏聞”?;实鄄荒苻k他重罪,只命在壽皇殿外,造屋三間,將十四阿哥幽禁。他有四個兒子,長子已為皇帝所籠絡,次子很孝順父親,皇帝下令拿他跟父親拘禁在一起。 除此以外,凡與皇帝不和,或者皇帝所忌的弟兄,幾乎都沒有好下場?;书L子直郡王,雍正十二年幽禁而死,年六十三歲,以貝子禮下葬。 皇二子,也就是廢太子,早在雍正二年年底,便已死在咸安宮幽禁之地,追封為理親王。 皇三子誠親王,一向為皇帝所忌,先是拿他的門客,主修圖書集成的陳夢雷充軍到遼東;雍正六年,將誠親王以“貪利”的罪名,降為郡王;八年二月復晉為誠親王;但三個月后,就借故論罪,削爵拘禁于景山永安亭;又兩年死在幽所,以郡王禮下葬。 皇五子恒親王是九阿哥的同母兄,也是宜妃的長子,為人謹慎小心,總算平平安安,但抑郁寡歡,與誠親王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一直成為疑案。 皇十子敦郡王,在皇帝看,他亦是八阿哥、九阿哥一黨,所以早在雍正二年四月,便以小小的罪名,夸大其詞,將他削爵幽禁,到今還在高墻之中。 皇十五子在十四阿哥召回京后,封為貝勒,代守景陵,八年二月晉為愉郡王,但守陵等于放逐,所以第二年就抑郁以終。 最駭人聽聞的是皇帝的第三子,實際上亦就是皇長子弘時,在雍正五年八月初六,突然暴死,傳說是皇帝所殺。 上諭中只說皇三子弘時年少行事不謹,削爵除去宗籍,接著便宣布了弘時的死訊,其時是雍正五年八月初六。 弘時之死,引起了許多流言。一說是他為人耿直,對于皇帝誅除異己、屠戮手足,頗有反感,一次公然批評皇帝做得過分,以致奉旨賜死。 又一說是弘時秘密加入了天主教。而為皇帝所痛恨的貝勒蘇努,全家皆奉天主?;实劢抵几深A時,竟然表示:“愿甘正法,不能改教?!贝藭r蘇努以“涂抹圣祖朱批奏折”的罪名,為刑部定罪“應照大逆律,概以正法”。于是弘時為蘇努求情,說蘇努的子孫有四十人之多,如果一概正法,未免過苛。又說信教亦不算不忠,孝莊太后不就以湯若望為教父?再一追問,原來弘時亦已受洗?;实鄄徽鹋?,認為非采取決絕手段,不能將自己的地位凌駕于天主教之上,所以一面以蘇努子孫“多至四十人,悉以正法,則有所不忍,倘分別去留,又何從分別”為詞,“暫免其死”;一面殺了自己的兒子,以為大臣再入天主教者戒! 又有一說是,弘時與他的弟弟弘歷不和,泄露了弘歷的秘密。弘歷在皇帝心目中,至重至寶,因為先帝曾稱許弘歷“福大過我”,皇帝認為這就是先帝默許他大位的明證。若非如此,弘歷之福,何能大過祖父;起碼也要做了皇帝,福氣才能跟祖父相提并論。而要弘歷做皇帝,自然又非讓弘歷之父做皇帝,統緒才能相接。 因此早在雍正元年,祈谷大祀禮成,皇帝便召弘歷入養心殿,將祭品中的神胙,特賜一器,暗示付托之本,讓他承福受祚。 到了這年秋天,皇帝在乾清宮西暖閣宣諭滿朝文武,道是:“皇考在日,曾經降旨給你們諸大臣,在萬年之后,一定選一個堅固可托的人,為你們做主,一定會讓你們心誠悅服。我自即位以來,上念列祖列宗付托之重,夙夜兢兢,唯恐不克負荷。從前我在藩邸時,待人接物,無猜無疑,飲食起居,不加防范。但是那時候未任天之重,今類比昔,哪里可以疏忽?” 接著又說,先帝為了二阿哥之事,大為憂煩。懲前毖后,他不能不預作籌劃;只是先帝已有不立儲的指示,所以他不能特建東宮。不過,皇位的繼承人,他已經選定,親筆寫明,封在錦盒之中。這個錦盒擺在乾清宮世祖御筆“正大光明”這塊匾額后面,這是全宮最高之處。錦盒也許擺在那里幾十年,也許幾個月。只要他一死,受顧命的大臣,就得立刻將錦盒取下來,照他指定的皇子,擁護即位。 不管他此舉的作用是暗示儲位已定,還是當時手足之間,情勢險惡,深怕一旦遇刺,繼位無人,但大家都相信他所寫的名字是已被封為寶親王的弘歷。 到了雍正五年,凡是反對他的弟兄及大臣,死的死,幽禁的幽禁,最后連他親生之子,在他認為不能再留在世上時,亦像太祖殺長子褚英那樣,毅然決然地處死。乾坤大定,皇位已如磐石之固,可是另一樁惱人之事發現了。 不是他獨有的發現,只是通國皆知,最后才讓他知道,他已經有了四款播傳人口、宣揚四海的人倫大罪:“謀父”“逼母”“弒兄”“屠弟”。 他本來以為宮禁秘密,只有京中少數人知道,一方面厲行箝制,一方面修改有關的文獻記錄,可以遮蓋得很嚴密。哪知道歷年以來,各王府下屬被充軍的,沿路為他“賣朝報”,沸沸揚揚,成了頭號大新聞。尤其是充軍到廣西的,取道湖南,所經之處,頗多人口稠密的集鎮,那些被充軍的,一到了宿店,頭一件事就是高聲招呼:“你們都來聽新皇帝的新聞!新皇帝冤枉我們,只有老百姓能替我們申冤!”又說:“至多問我們的罪,哪好封我們的口?!钡劝傩站蹟n了,便大談新皇帝的新聞,聽得人目瞪口呆,但是要不相信又何可得?因為沒有一個人會有那么大的膽造這種謠言,而況講這些新聞的又不止一個人,更何況沒有官、沒有兵去禁止他們不準這么說! 解送的官兵,早受了籠絡。也是出于同情,不會去干預他們。地方上的小官,不知他們是何來頭,又是這種“瘋話”,不敢干預;高高在上的封疆大吏,得到報告,裝作未聞,因為這些事管不得,一管就會有極大的麻煩?;实蹎栆痪洌骸凹热蝗绱?,你何以不拿他們即時抓起來?”試問何詞以答?反正只是路過,住一宿,打個尖,送走了不就沒事了? 不久,由于一樁文字獄,牽連出許多宮廷內幕,皇帝才知道自己在天下子民心目中,竟是如此不堪的一個人物! 本來文字獄在雍正朝已非一件,最早是查嗣庭典試江西獲罪。有人說他出了一個題目,叫作“維民所止”。有人告他,“維止”二字,乃是雍正去頭,大不敬,因而被誅。 又有人說,查嗣庭做了一部書,叫作《維止錄》,說是取明亡如大廈將傾,得清維持而止之義,其實不然,內中所記,多是宮廷曖昧,第一頁就是:“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天大雷電以風,予適乞假在寓,忽聞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由這語氣,可以想見,對皇帝是不會有好話的。 又有一說,查嗣庭書法名震海內,有個滿洲大官想求得他的一幅字,托琉璃廠設法。琉璃廠轉托了查嗣庭的小廝,許以重酬,那小廝求主人,查嗣庭答應了他,而半年不替人家寫。琉璃廠天天催逼,那小廝怨恨不已,一天深夜看主人屋中有燈光,從門縫中悄悄張望,但見查嗣庭秉筆疾書,寫完,將一本冊子藏在書架最后層,那小廝便偷了出來交給琉璃廠,因而起禍。 逮捕查嗣庭是在深夜,全家十三口,無一幸免。書中有一條記浙東有個小市鎮,叫作諸家橋。有個村學究,在當地的關帝廟題了一副對聯:荒村古廟猶留漢,野店浮橋獨姓諸。諸、朱同音,顯然未忘大明天下,因而亦受株連,村學究冤枉送了一條命。 文字獄大都發生在江浙,唯有曾靜一案發生在湖南。有個舉人叫曾靜,遣他的學生到川陜總督岳鐘琪那里去投書,勸他舉義反清。他說岳鐘琪是岳武穆的后裔,而清朝為金之后,岳飛與金兀朮是死對頭,岳鐘琪不該為清朝效力。其中又談到皇帝是如何不堪,有“謀父、逼母、弒兄、屠弟”種種極惡大罪,根本不配為君。 岳鐘琪如何能接受這種舉人的議論,立刻檢舉?;实厶嘏尚滩渴汤珊嫁鹊?、副都統海蘭到湖南,會同巡撫王國棟提曾靜審訊。這一下又牽連到浙江名門的一個已故遺民呂留良。 原來曾靜是呂留良的學生,當捕獲到,嚴刑審訊時,曾靜自道他的種族之見,得自師傅。于是已死多年的呂留良,復受株連。他有個兒子叫呂葆中,是康熙四十五年的探花,即令身死,也跟他父親一樣,不能免禍。 此案株連甚廣,從雍正七年開始,直到雍正十年年底,方始結案。而結果令人大出意外,凡受牽累者,誅戮甚慘,呂留良剉尸梟示,財產入官,呂葆中亦復如此。另一個兒子呂毅中斬立決,其他家屬充軍的充軍、為奴的為奴,獨獨元兇首惡的曾靜、張熙師徒,獨邀寬宥。 皇帝作此出人意表的措施,是有一番解釋的。他說:曾靜、張熙大逆不道,以情罪而論,萬無可赦。但他不殺此二人,實有隱衷。 隱衷是什么?是保定岳鐘琪。當張熙奉師父到岳鐘琪那里投書以后,岳鐘琪驚惶過甚,處置方面,并未細細籌算,隨即邀集巡撫西琳、臬司碩色,在密室中嚴審張熙,要查出主使之人。 哪知張熙的口風極緊,上了刑器還是不肯吐露。過了兩三天,岳鐘琪情急無奈,只好想了個騙張熙的法子,答應他起事反清,但要他將主謀的人請來主持大事,為了取信張熙,設下香案,盟神設誓,張熙方將曾靜的姓名供了出來。 皇帝說,當時岳鐘琪將經過情形奏報到京,他看了之后,大為動容。岳鐘琪誠心為國,發jian擿伏,不惜與jian人盟誓,實在令人感動。如今要殺了曾靜、張熙,豈不是讓岳鐘琪違背盟誓,不得善終?所以不能不網開一面。 何況,曾靜不過僻處鄉村,為流言所搖惑,捏造謠言,誹謗君上的,實在是阿其那、塞思黑門下的兇惡之人,發遣到廣西時,一路造謠。如非曾靜案發,皇帝何由得知真相? 這意思是皇帝認為曾靜給了他一個解釋謠言的機會,將功折罪,所以寬宥。事實上,皇帝確是因此而作了一篇空前絕后的文章,題目叫作《大義覺迷錄》,就外間所說的謀父、逼母、弒兄、屠弟四大款罪名,一一申辯,詳盡非凡。 皇帝自信過甚,大逞辯才,哪知效果適得其反,真合了“欲蓋彌彰”這句成語了。 自《大義覺迷錄》頒行以后,四海臣民無不知皇帝有此慚德。凡是跟皇帝親近的人,則無不替他難過。于是怡親王允祥在勤勞過度與中懷郁結的外感內傷交迫之下,一病不起。 怡親王允祥死于雍正八年五月。這在皇帝是一件非常傷心之事!皇帝沒有幾個真正有感情的親人,允祥是其中之一。因此飾終之典,逾越常度。 死后的第二天,皇帝親臨奠酒,隨即頒了一道上諭:“怡親王薨逝,中心悲慟,飲食無味,寢臥不安。王事朕八年如一日,自古無此公忠體國之賢王,朕待王亦宜在常例之外,今朕素服一月,諸臣常服,宴會俱不必行?!?/br> 下一天又召集群臣,歷舉怡親王的種種功德,將允祥之“允”恢復為“胤”,配享太廟,謚字為“賢”,上面另加八字:“忠敬誠直勤慎廉明”,稱為“忠敬誠直勤慎廉明怡賢親王”。又將他第四子弘晈封為寧郡王。此外建祠,另定墳寢之制,歲歲賜祭,都是下不為例的特恩。 其時十四阿哥已改禁在圓明園旁邊的關帝廟??赡茆H王臨終時曾為他求恩,所以皇帝命大學士鄂爾泰去跟十四阿哥說,打算把他放出來,加以重用。 哪知十四阿哥始終不屈,要命可以,要想用他辦不到?;刈嘀姓f:皇帝先殺了鄂爾泰,他才能出來受任辦事。這樣的態度,自然不必談了。 雍正十三年八月,皇帝得了心疾,暈厥復蘇,自知不久于人世了,特旨召見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不奉召。于是寶親王弘歷跪在他胞叔面前說:“十四叔,千不看,萬不看,看在太太分上,請去一趟?!?/br> 旗人稱“太太”是指祖母,十四哥看在死去的母親分上,勉強到養心殿東暖閣去見駕。 這一母所生的兩兄弟,十年不曾見面了。一個即將就木,一個萬念俱灰,過去的恩恩怨怨,此時都不必再談了?;实壑徽f:“弟弟,我把侄兒交給你!” 這是托派,亦即受顧命,十四阿哥始終倔強,平靜地答說:“皇上的恩典不敢受。我有病?!?/br> 皇帝想了半天,只嘆一口氣。 到得第三天,皇帝駕崩圓明園,遺命以莊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為顧命大臣,宣讀遺詔:“寶親王皇四子弘歷秉性仁慈,居心孝友,圣祖仁皇帝于諸孫之中,最為鐘愛,撫養宮中,恩逾常格。雍正元年八月間,朕于乾清宮召諸王滿漢大臣入見,面諭以建儲一事,親書諭旨,加以密封,藏于乾清宮最高處,即立弘歷為太子之旨也。其仍封親王者,蓋令備位藩封,諳習政事,以增識見。今既遭大事,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br> 嗣皇帝哀哭盡禮,定期即位,改明年為乾隆元年。不過,在未即位以前,嗣皇帝就翻案了。不是有意違父之命,而是先皇有許多做錯了的或者不該做的事,一一拿它矯正過來。 第一件事,定廟號為“世宗”。雍正皇帝,亦如前明的世宗,為晚年的修煉之術所累,養了幾個道士在西苑,后來驟得暴疾,亦可能是服了道士所修煉的金石藥有關。所以皇帝在大行皇帝駕崩的第四天就頒了一道上諭:“皇考萬幾余暇,聞外間爐火修煉之說,圣心深知其非,聊欲試觀其術,以為游戲消閑之具,因將張太虛、王定乾等數人,置于西苑空閑之地,圣心視之與俳優人等耳!未曾聽其一言,未曾用其一藥,且深知其為市井無賴之徒,最好造謠生事,皇考向朕與親王面諭者屢矣。今朕將伊等驅出,各回本籍。伊等平時不安本分,狂妄乖張,惑世欺民,有干法紀,久為皇考之所洞鑒,茲從寬驅逐,乃再造之恩,若伊等因內廷行走數年,捏稱在大行皇帝御前一言一字,以及在外招搖煽惑,斷無不敗露之理,一經訪聞,定嚴行拿究,立即正法,決不寬貸?!?/br> 驅逐了道士又警告和尚,著禮部傳旨,通行曉諭:“凡在內廷曾經行走之僧人,理應感戴皇考指迷接引之深恩,放倒深心,努力參究,方不負圣慈期望之至意,倘因偶見天顏,曾聞圣訓,遂欲借端夸耀,或造作言辭,或招搖不法,此等之人,在國典則為匪類,在佛教則為罪人,其過犯不與平人等。朕一經查出,必按國法佛法,加倍治罪,不稍寬貸?!?/br> 又一件事是廢皇子改名之例,卻又假托先帝遺命而行。 原來御名弘歷,下一字已將“曆”字下面的“日”改為“止”,寫成“歷”字;上面一字依雍正之例,亦應改寫,所以特頒上諭,說他與弟兄的名字,都是圣祖仁皇帝所賜,載在玉牒,如果因為他一個人,讓弟兄的名字統統改過,于心實有未安。 接下來便是為他父親補過了,“昔年諸叔懇請改名,以避皇考御諱,皇考不許?!彼谏现I中這樣說,“繼因懇請再三,且有皇太后祖母之旨,是以不得已而允從。厥后常以為悔,屢向朕等言之。即左右大臣亦無不共知之也?!苯酉聛碇v一篇避諱的道理,歸結于:“朕所愿者,諸兄弟等修德制行,為國家宣猷效力,以佐朕之不逮,斯則崇君親上之大義,正不在此儀文末節間也?!?/br> 當然,大家最注目的是雍正弒兄屠弟一案,如何翻法?皇帝首先是矜恤阿其那、塞思黑的子孫,而且將他們兩人說成“不孝不忠獲罪于我圣祖仁皇帝”,很巧妙地說成“皇考即位之后,二人更心懷怨望,是以皇考削籍離宗”,表示雍正屠弟是行家法。不過“阿其那、塞思黑孽由自作,萬無可矜,而其子若孫,實圣祖仁皇帝之支派也。若俱屏除宗牒之外,則將來子孫與庶民無異”。最后又為先帝開脫,說“當初辦理此事,乃諸王大臣再三固請,實非皇考本意。其作何辦理之處,著諸王滿漢文武大臣,翰詹科道,各抒己見,確議具奏”。并且聲明,有兩議三議,亦準具奏,表示并無成見橫于胸中,只求集思廣益。 不久,又將他的胞叔自圓明園關帝廟中釋放,同時做了一件使他胞叔稍減怨氣的事。恂郡王的長子弘春,在雍正時,竟出賣他的父親,被先帝封為貝勒,后晉封郡王?;实蹖@個賣父求榮的堂弟,深為鄙視,特頒上諭:“弘春蒙皇考圣慈,望其成立,晉封郡王,加恩優渥,此中外所共知者。乃伊秉性巧詐,愆過多端,于上年奉旨革去郡王,仍留貝子之職,冀其悔過自新,伊仍不知悛改,家屬之間,不孝不友。其辦理旗下事務,始則紛更多事,后則因循推諉,種種不妥之處,深負皇考天恩,著革去貝子,不許出門。令宗人府將伊諸弟帶領引見,候朕另降諭旨?!辈辉S出門等于幽禁,所以大快人心。 再有件大快人心的事,是曾靜終于難逃一死。本來這一案的處理,顯失公平,令人不服?;实鄣谝粋€就是這樣在想,不過不能在翻案之中暴露先帝的過愆,所以反復推敲,才找得一個理由。 上諭中說:“曾靜大逆不道,雖置之極典不足蔽其辜。乃我皇考,圣度如天,曲加寬宥。夫曾靜之罪,不減于呂留良,而我皇考于呂留良則明正典刑,于曾靜則屏棄法外,以呂留良謗議及于皇祖,而曾靜止及于圣躬也。今朕紹承大統,當遵皇考辦理呂留良案之例,明正曾靜之罪,誅叛逆之渠魁,泄臣民之公憤。著湖廣督撫將曾靜、張熙,即行鎖拿,遴選干員,解京候審,毋得疏縱泄露?!?/br> 雍正做得最蠢的一件事,就是不殺曾靜,示天下以一己之好惡愛憎,可以無視于綱常法紀,任意而為?;实墼谶@一點上,是有力矯正過來了。當然,那篇越描越黑的《大義覺迷錄》,本來初一、十五要在學宮為生徒講解的,此時亦取消了。 對于他父皇的弒兄屠弟,皇帝確是非常痛心的。尤其是弘時之死,在他猶有余悸。一個人何至于連親生骨rou都不顧,為了權威,毫無矜憐之心?皇帝多年潛心默化,認為太監陰狠殘毒,常在一個人左右煽動進讒,不知不覺會受此輩的影響,先帝的殘忍一半由此。 因此皇帝整肅宮禁,首先從裁抑宦官著手。他將跟外廷官員在職務上有交接的太監,都改了姓,姓氏一共三個:姓秦、姓趙、姓高。合起來謂之秦趙高。意思是這些人都像秦始皇帝宦官指鹿為馬的趙高一樣,借以提醒外廷官員及這些太監自己的警惕。 太監的職司中,有一個很重要,名為內奏事處。各部院衙門、各省督撫將軍的奏折,以及皇帝的朱筆批諭,都經由內奏事處收發,即全固封,但某人上某折,可曾批下,或交軍機,或者留中,能夠知道,亦可猜測出一個大概的結果,因此,到內奏事處去打聽的人很多。 為了防止泄密,皇帝將內奏事處的太監都改了姓王。 這道理很簡單,因為王是大姓,如果到內奏事處去打聽機密,答說要看王太監,人家必然會問:是哪個王太監?無法作答,就無法找到他想找的王太監了。 皇帝很快地贏得了愛戴。因為他處事很公正,而且也很精明,紀綱與情理兼顧,所作決定,易于為人遵守,臣下就樂于遵守了。 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父親在親族中間所造成的殘酷丑惡的傷痕,被他極力彌補遮掩,帶來了祥和之氣。阿其那、塞思黑自身的罪名,雖還未獲得昭雪,但子孫已得到相當的照顧。對于他的嫡親的“十四叔”,在私底下更是優禮有加。幾次他想恢復十四阿哥的爵位,無奈萬念俱灰的十四阿哥堅持不受。 話雖如此,他常常派人去看十四阿哥,又要迎他入宮敘家人之情。十四阿哥亦總婉言辭謝,主要的一個原因是,他不愿向他的這個侄子行君臣之禮。 “那么,我去看十四叔?!彼蛴按蟪几岛?,也是他嫡親的內弟說,“你跟十四爺去說,我去看他,兩不行禮,那總行了吧?” 十四阿哥又覺得不向皇帝行禮,于心不安,所以還是辭謝了。 皇帝這回已定了主意,非看“十四叔”不可。挑了一天,微服簡從,悄悄地到了十四阿哥府里,將及門時,方始傳旨,十四阿哥不必行禮。 當然,他的堂兄弟都在跪接。十四阿哥感念胞侄的情意,而且亦無法躲避,只得出廳迎接,長揖不拜。 “十四叔,”皇帝還了一揖,“我到你書房里坐?!?/br> 皇帝久已聽說,十四阿哥即在幽禁之中,亦不忘西陲的軍事,如今書房里掛滿了西北的輿圖,也擺滿了有關西北的各種書籍,日夕沉浸其中,往往廢寢忘食,所以一到便要去看他的書房。 “也沒有什么不能見人的!”十四阿哥一開口仍然有著負氣的意味,“盡管來看?!?/br> 皇帝沒有接他的話,意態閑豫地到了書房里,首先問十四阿哥的近況、意興。 “我是無復生趣的人,多勞皇帝惦念?!笔陌⒏绲卮鹫f。 話有些接不下去了,皇帝想了一下說:“我一直想跟十四叔來討教?!?/br> “言重,言重,皇帝天縱圣明,無所不通。我又何能有益于圣學?” “青海的軍隊,十四叔親見親聞,親自指揮過的?!被实蹚娜菡f道,“為了大清朝天下,永固邊圉,想來十四叔一定會指點指點我?!?/br> 這頂大帽子罩下來,十四阿哥無法推托了,而想到大清朝天下,自己只有知無不言的責任,否則就對不起祖宗了。 于是他說:“既然如此,我不能不略貢一得之愚。不過,這不是一兩天談得完的?!?/br> “我原未期望十四叔在一兩天之內就能談完?!被实鄞鹫f,“我天天來?!?/br> 十四阿哥心想,所謂“日理萬機”,皇帝天天來聽他講解,只覺于心未安。不過這話不必在此刻說,以后看情形再作道理好了。 打定了主意,便即開談。是從西北西南的形勢談起,以青海為中心,談進兵之路有幾條,沿途山川關隘,攻守之間,宜乎格外注意者何在,哪里是必爭之地,哪里是屯兵之處,就著地圖,口講指點,十分詳細,談到宮門將要下鑰,必須返蹕之時,才只談了一半。 第二天下午時分,皇帝就駕臨了。接續前一天的話頭,將進兵之路完全講解清楚。 第三天才談到青海,喇嘛勢力的消長與西藏、蒙古的關系,以及當地的民情民俗。談了兩天還未談完。 第五天有大臣進諫了,說皇帝臨幸十四阿哥府中,垂詢西陲的軍務,圣學日勤,不勝感服。但連日離宮,深恐過勞,似乎應該召十四阿哥進宮進講為宜。 皇帝將這個奏折留中不發,但示意近臣,故意將這個奏折的內容泄露給十四阿哥,看他作何表示。 十四阿哥感于皇帝的誠意,觀感已大為改變。所以得知其事,深為不安,到這天皇帝駕臨,自己先有所陳奏。 “皇帝連日臨幸,未免榮寵太過。從明天開始,我進宮去吧?!?/br> “固所愿也,不敢請耳!”皇帝笑道,“十四叔肯進宮,至少有一好處,我不必趕著日落以前,必得回宮。不過,十四叔住在宮里,亦有許多不方便。我想,在圓明園請十四叔自己挑一處地方住,那就方便得多了?!?/br> 離宮別苑的規則,不如在大內那樣嚴格,十四阿哥欣然同意。于是,第二天就到了圓明園挑地方住。 圓明園的所在地名為掛甲屯,在暢春園之北,本來是先帝世宗居藩邸時的賜園,雍正十三年中,陸續添修,已有二十多處景致?;实巯氚阉鼫惓伤氖?,所以園中各處都有興土木的痕跡。 園中自然也有正殿,但只在有朝儀頒行時才用,世宗居園最喜歡的一處地方,名為“萬方安和”。這處地方的建筑非常別致,是在池子中間起造一座精舍,形如“卍”字,四面通岸,但方向是東南、東北、西南、西北。由于門開通風,門閉聚氣,所以冬暖夏涼,四季咸宜?,F在的皇帝亦常喜在此地讀書,這時為了表示敬禮,打算請十四阿哥住在這里。 但十四阿哥卻不愿領他這個情,唯一原因是,處處都有世宗的手澤,容易引起他的感觸。 十四阿哥挑中的一處地方,名為“武陵春色”,因為四周桃花極盛,此時正在盛開,所以又名“桃花塢”?;实凼鍤q時,曾經在這里讀過書,成親以后,方始移居“長春仙館”,同時也有了一個別號,是世宗所賜,叫作“長春居士”。 “十四叔何以揀在這里?”皇帝說道,“這里太小,起居不舒服。另外換一處吧!” “不!這里好?!笔陌⒏缰钢巴庹f,“我愛這些桃花開得熱鬧?!?/br> “有桃花的地方也還有?!?/br> “可沒有這塊匾??!” 十四阿哥指的這塊匾,名為“樂善堂”,這是皇帝書齋的名字,他正在刻第一部詩文集子,題名就叫《樂善堂集》。不過,十四阿哥指“樂善堂”是何用意?想來總是表示樂于與人為善。 這樣想著,不由得既慚且感。十四阿哥卻另有解釋:“這里不是皇帝的書齋嗎?講古論今,細談兵法,自然沒有比這里再安適的地方?!?/br> 照此說來,十四阿哥是以師傅自居的意思,皇帝隨即很誠懇地答說:“是的。我要好好受十四叔的教?!?/br> “這話,言重了。既是為了社稷,我自然不敢藏私?!笔陌⒏缯f,“我有一本西征日記,所記用兵的心得甚多,幾時可以拿給你看看?!?/br> 到了第二天,十四阿哥果然將他受命為撫遠大將軍以后所記的日記,拿了給皇帝看。名為日記,其實三五天才記一次:起自奉著正黃旗纛出京之日,迄于奉到圣祖駕崩的哀音。記到此處,恰為半本,后半本已經撕去。足見日記未完,不過以后的記事,十四阿哥不愿公開而已。 即使如此,皇帝已覺得獲益不淺,因為畢竟是十四阿哥親自策劃指揮的大戰役。調兵遣將、行軍運糧,所記的實在情形,跟想象是大不相同的。 尤其使得皇帝感興趣的是羈縻邊疆的手段??戳巳沼?,皇帝向十四阿哥請教,如何“臨之以威”? “要盛陳兵威?!笔陌⒏绱鹫f,“人都是愛熱鬧、愛虛榮的,邊方的酋長心目中總覺得天朝大兵,軍容不凡,如果擺出來的隊伍,旌旗不整,刀槍不齊,士兵無精打采,足以啟其輕視之心,所以必得留心。每年打圍的作用亦即在此?!?/br> “是的?!被实蹎柕?,“除了打圍以耀軍威外,還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十四阿哥想一想答說:“還要結之以恩?!?/br> “結之以恩!十四叔說得不錯。不過,”皇帝又問,“若能臨之以威,結之以恩,擱在一起表示出來,不就好嗎?” “當然。不過,話是這么說,怎么做法可得好好兒琢磨?!?/br> 皇帝確是英明天縱,念頭一轉,便已有了主意,“十四叔,我有個法子,你看行不行?”皇帝把他的辦法說了出來。 他的想法是,每年避暑都在七月初啟程,為的是接下來好連上行圍的季節?;实壅J為七月起程,炎夏已過,而路上卻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時候。因此,想改為五月初就啟程。 “至于召蒙古、西藏、青海各地番王酋長來行圍,完事總得十一月里,趕回去雨雪載途,也是一樁苦事。為示體恤起見,我想行圍一舉,亦不妨提早。另外我生日是在八月里,在熱河找個寬敞的地方,盛陳儀衛,召宴外藩,各加賞賚。這樣,不就是臨之以威、結之以恩擱在一起辦了嗎?” “是的!”十四阿哥點點頭說,“皇帝的壽辰,本也就該在熱河過?!?/br> “噢,十四叔,這也有說法嗎?” “沒有,沒有!”十四阿哥知道自己失言,急忙否認,“我也是隨口一句話?!?/br> 越是這樣,越惹皇帝懷疑:“為什么我的生日就該在熱河過?莫非我是生在熱河的嗎?” 于是,皇帝挑個陪太后一起吃飯的機會,從容問道:“皇額娘,兒子到底生在哪里?” 這本來也是母子間可以問得的話,不想母以子貴的太后鈕祜祿氏大為緊張?!澳悴皇巧谟汉蛯m嗎?”她皺著眉問,“你怎么想起來問這句話?” “有人說,兒子是生在熱河?!?/br> “誰說這句話?”太后勃然色變,“說這句話的用意是什么?莫非要離間我們母子?” 皇帝一聽大為驚詫,但表面上聲色不動,只賠笑說道:“皇額娘不必動氣,兒子是胡說的?!?/br> “是你自己說的?”太后困惑了,“你為什么要這么說呢?” 皇帝語塞了,但還得找個搪塞的理由?!皟鹤幽翘炜疵鼤?,拿自己的八字排了一下,”他說,“照兒子自己推算,應該生在關外,那就只有熱河行宮了?!?/br> “嗨!”太后似乎輕松了,“你也真是胡鬧,哪有這樣子排八字的?!?/br> 看樣子太后還真是信了他這套不通的說法??墒腔实圩约褐?,太后的神情,明明在承認,他是生在熱河行宮的。 然則何以生在熱河,偏要說是生在雍和宮呢?這是個什么講究?皇帝百思不得其解。 很不平常地,太后召見十四阿哥,是派的一個首領太監名叫佟煥的來傳懿旨。話說得很懇切:太后有事,非得十四阿哥才能辦,務必請去一趟。不然,太后來看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困擾異常,太后會有什么事非找他辦不可?欲待辭謝,又怕太后真的命駕下顧。說不得只好走一趟了。 太后仍舊住在暢春園,一到便即傳見。十四阿哥磕下頭去,太后趕緊命宮女扶了他起來,并且吩咐:“拿凳子給十四爺!” 坐定下來,十四阿哥說道:“十六年沒有見太后的面了?!?/br> “是??!”太后說道,“還是康熙五十九年,你第二次從西寧回京的時候見過,一晃眼十來年,日子可是真快?!?/br> “日子可也是真慢?!笔陌⒏缯f道,“有兩年,我是度日如年?!?/br> 太后不作聲,喊道:“佟煥!” “是!”佟煥大聲答應著。 “你讓他們都出去,遠遠回避?!?/br> 于是佟煥召集職分高的太監,將那座便殿搜索了一遍,所有的太監、宮女都被遣得遠遠的。他自己只站在院子里。殿庭深遠,聽不見,也看不見太后與十四阿哥作何密談。 太后卻不僅是她的話不愿泄露,更有一個意想不到的舉動,不能落入任何第三者的眼中。她站起身來,雙膝一彎跪倒在十四阿哥面前。 十四阿哥大驚失色,從椅子上跳起來,然后又跪倒,口中惶急地說道:“太后,快請起來,不成體統?!?/br> “十四爺,”太后噙著淚說,“我是替你哥哥賠不是——” “是,是!”十四阿哥搶著說,“有話請太后起來說?!?/br> “你讓我把這幾句話說完?;噬显窃撃惝?。陰錯陽差,弄成那個局面,說來說去是對不起你!你哥哥雖當了皇上,實在也沒有過過一天心里舒泰的日子,你苦,他也苦?!?/br> 說到這里,太后失聲嗚咽,卻又不敢哭響。十四阿哥回想這十來年的歲月,更想痛痛快快哭一場。無奈情勢不許,唯有以極難聽的哭聲說道:“太后別說了。過去的事,再也別提了,請起來吧!” 太后穿的是“花盆底”,跪下容易,起來卻很艱難,因為鞋底中間鼓出一大塊,加以旗袍下擺牽掣,非有人扶,不能起身。見此光景,說不得只好仿“嫂溺援之以手”之例,伸手在她肘彎上托了一把,太后才得起身。 雖然十四阿哥不愿再提往事,太后卻覺得既然已經說了,就索性說明白些?!笆虑榕眠@么糟,說起來,八阿哥也不能說沒有責任?!彼f,“當初拿他封為親王,讓他議政,原以為你最聽八阿哥的話,指望他能顧全大局,勸一勸你。哪知道八阿哥,唉!”她無法再說得下去了。 十四阿哥只覺心痛,低著頭乞饒似的說:“太后請你別提過去了!咱們只朝前看吧!” “是的,十四爺!”太后很快地接口,“我正就是要求你?;实圩騼簡柫宋液眯┰?,我怕他會動疑心。十四爺,你跟他說了什么沒有?” “我沒有??!”十四阿哥說,“我不知道我說錯了什么話?” “你跟他說過,他應該在關外過生日沒有?” “噢!”十四阿哥這才想起來,歉疚地說道,“有的。莫非皇帝覺察到了?” “是??!” “這倒是件麻煩事?!?/br> “只有請十四爺以后別再提了?!?/br> “當然,當然!不過,”十四阿哥覺得不妥,“皇帝,是不容易有什么能瞞得他的?!?/br> “唉!”太后嘆口氣,“只有以后看著辦了!” 經過太后這樣為先帝賠罪的驚人舉動,十四阿哥的心更軟了,同時對皇帝的感情也更不同,深怕有什么不幸之事發生。 一方面是為皇帝,一方面也是為太后。他想起一個故事,覺得有說給太后聽的必要。于是,趁有一天皇帝回京里到太廟去上祭的機會,派他的隨從到暢春園去找佟煥,請太后召見他,有事面陳。 太后自然照辦,午正時分,叔嫂倆又見了面。跟從前一樣命太監、宮女回避,不過六十歲的佟煥,對于皇帝出生經過完全明了,不必回避。 “我想到一段掌故,想來說給太后聽,”十四阿哥問道,“太后可知道宋朝有一位仁宗皇帝?” “知道??!仁宗怎么樣?”太后問說,“仁宗不是李宸妃生的嗎?” “是的。不過太后可知道,仁宗是隔了好久,才知道他的生母是誰?” “這倒不知道?!碧髥柕?,“怎么會呢?” “有個緣故,真宗的劉后,始終不肯告訴仁宗,所以仁宗也一直以為劉后是他的生母?!?/br> 聽到這里,太后有些不安了,想了一會兒問道:“那么,仁宗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先說仁宗的生母李宸妃。打真宗駕崩,劉后垂簾聽政,就把李宸妃送到陵上去住,用意是要隔離他們母子。后來李宸妃故世,劉后吩咐,照一般妃嬪的葬禮辦。宰相呂大防便說,李宸妃的身份不同,不能這么辦。劉后生氣了,說是趙家的家務,不必外人多管閑事,呂大防無可奈何,只好退了下來,想想不妥,就叫人把李宸妃的棺中,灌上水銀,四角安上鐵鏈子,臨空懸在大相國寺的一口大井里?!?/br> “這是干什么?”太后問道,“是讓李宸妃的尸首不會壞?” “是的!呂大防告訴手下說,紙里包不住火,皇上遲早會知道這件事。母子天性,一等知道了,一定要追究這件事。咱們得為自己留個退步?!?/br> “這話怎么說?” “呂大防的意思是,仁宗總有一天會發現真情,一定會問臣下。如果不預先站穩腳步,會有大禍?!?/br> “嗯,嗯,”太后自語似的說,“仁宗拿劉后沒法子,這一口氣自然出到大臣頭上。他們將來得有一番話說。不錯,尸首是應該想法子保全?!彼又謫枺骸叭首谑鞘裁磿r候知道的呢?” “是在劉后駕崩以后?!笔陌⒏缯f,“仁宗天生純孝,只當劉后是他的生身之母,哀哭盡禮,把身子都快哭壞了,于是有個人說:皇上何苦如此,又不是真的死了親娘?!?/br> “噢,”太后打斷話問,“誰敢這么在仁宗面前說話?” “是仁宗的胞叔,行八。當時管皇子叫大王,這個八大王向來說話沒有顧忌的。這一說,皇帝自然要追問了?!?/br> “追問誰呢?問呂大防?” “由宮里問到宮外,及至問清楚了真情,仁宗召宰相來,第一道上諭,是派兵看管劉后的家屬?!?/br> “??!”太后大驚失色,“這是干什么呀?” “原來仁宗疑心了,疑心劉后害了李宸妃,如果有這樣的事,劉后的家屬豈能無罪?” “噢,”太后緊接著問,“以后呢?” “以后!喏,”十四阿哥說,“這就得佩服呂大防了,他早看到了這一點,當時回奏仁宗,說李宸妃終于天年,他當時曾勸劉后以禮葬李宸妃,劉后怕這段真情說穿了,皇帝會難過,所以不肯依從。李宸妃的尸首,如今吊在大相國寺井里。于是——” 于是仁宗即刻命駕大相國寺,將宸妃的棺木吊上來,打開棺蓋,面目栩栩如生。虧得呂大防用水銀保存,仁宗才得初識生母之面。 “這一下,當然哭壞了?” “當然!” “劉后家屬呢?” “釋放了。因為并無李宸妃死于非命的跡象?!?/br> 照十四阿哥的看法,劉后當時不便說破真相,是有兩點可以原諒的。第一,當時即使是在皇室中,亦除非像“八大王”那種最近支的親貴才知道有這樣一個秘密。其次,劉后一直垂簾聽政,如果她的身份有了變化,就影響到臣下對她的觀感,損害了威信,對于國政的處理,即有不利。以國家為重,她之不能宣布真相是情有可原的。 太后鈕祜祿氏聽完他的見解,心里像吃了螢火蟲似的雪亮。十四阿哥的意思是,要她同意,想法子將皇帝的出生之謎揭破。因為她不能跟宋朝的劉后比,尤其是她沒有垂簾聽政,并無不得已的苦衷。 “十四爺的話,我很感激,你是要保全我們母子的恩義。不過,”太后說道,“揭破真相,對我并無妨礙,只是大家對皇帝的想法會不會跟以前不同呢?” 十四阿哥不即作聲。他覺得太后這一問,非常重要。如果公開宣布,皇帝的出身是如此,難免引起臣下一種異樣的感覺,而況生母是漢人,可能會引起皇室之中的非議。倘有心蓄異謀的親貴,以此為名,企圖制造宮廷政變,引起另一次殘酷的屠殺,那就悔之莫及了。 不過到底曾是圣祖親自選定繼承皇位的人,魄力決斷過人,當即回答:“奏上太后,此事只在太后與皇帝母子之間,說個明白,至于皇帝對生母的奉養,只有實際,并無名分,能這樣辦,庶幾公私安全?!?/br> 太后欣然同意,“不過,”她說,“這話我似乎不便說。從來母以子貴,我如果說了這話,皇帝會對我誤會,以為我有意壓制他的生母?!?/br> “是!”十四阿哥答說,“太后如果已下了決心,此事我愿效勞?!?/br> “那可是再好不過的事?!碧蠛芮宄卣f,“這件事我委托十四爺全權辦理,只要不牽動大局,我無不同意?!?/br> 受命來揭破這個謎的十四阿哥,反復思考,始終沒有想出一個理想的辦法,如何能夠保證他在說破真相以后,皇帝不會感情沖動,做出令人驚駭的舉動來。 由于一直有事在心,所以跟皇帝在一起時,往往神思不屬,而且有點兒愁眉不展的模樣?;实圩匀豢吹贸鰜?,終于動問了。 “十四叔,”他說,“這幾天我看你有心事。十四叔你跟我說,我替你去辦?!?/br> 十四阿哥忽然靈機一動,自覺是找到了最理想的方式?!疤て畦F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不覺愁懷一寬。 “君無戲言!”他故意釘一句。 “十四叔,我幾時說了話不算話?” “是的?!笔陌⒏绱鹆诉@一句,卻又緊自沉吟,皇帝不免奇怪。 “十四叔怎么不往下說?” “我不敢說?!?/br> “為什么?” “我不愁別的,愁的正是皇帝?!?/br> “噢,”皇帝越覺困惑,“十四叔是為什么會為我發愁?” “我愁的是皇帝會動感情,怕自己管不住自己?!?/br> 這一說皇帝疑云大起,亦不免恐懼,怕是先帝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抖露。在雍正那十三年,他不知受了多少驚恐,勉強能夠保持平靜。方喜一切都已過去,心境可以輕松,誰知還有波瀾! 不過恐懼在心里,表面必須沉著。這是皇帝常常在告誡自己的話,所以他此時仍以從容不迫的聲音答道:“十四叔錯了!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