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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2章

第2章

    第2章

    下一天的午后,鄭徽的蹤跡又出現在平康坊。這一次由西門入坊,很容易地找到了褚遂良故宅——韋十五郎的寓所。

    韋十五郎雙名慶度,別號祝三。他是江淮河南運轉使韋建的幼子。韋氏原為長安巨族,第宅在城南韋曲,花光似酒,與杜曲同為近郊的勝地。但韋祝三交游極廣,嫌老宅路遠地僻,帶著一群婢仆住在平康坊。這褚遂良故宅,現在也是他家的產業。

    鄭家與韋家原是世交,但鄭徽與韋慶度一直到這年春天才見面。那時韋慶度赴江南省親,因為久慕揚州風月,順道經過,勾留了半月之久。正好鄭徽也渡江來游揚州,兩人在瘦西湖的畫舫上,偶然相遇,彼此都很仰慕對方的豐采,一談起來,卻又是彼此知名的世交,因而一見如故,結成深交。韋慶度聽說鄭徽已舉了秀才,秋冬之際,將有長安之行,便留下地址,殷殷地訂了后約。因此,素性喜歡獨來獨往的鄭徽,別的世交故舊可以不去訪謁,對于韋慶度卻非踐約不可。

    韋慶度是個非常熱情的人,見到鄭徽就像見到自己兄弟那樣親熱。從接他進門開始,一直執著他的手,問他家里安好,旅途經過,但一聽說他租了布政坊劉宏藻的房子住,卻又立即表示了不滿。

    “定謨!”韋慶度喚著鄭徽的別號說,“你太過分了!你到長安,當然做我的賓客。你想想,如果我到了常州,不住在府上,住在別處,你心里作何感想?”

    鄭徽笑著接受了韋慶度的責備,“好在相去不遠,天天可以見面?!彼f。

    “總沒有住在一起,朝夕盤桓的好?!?/br>
    “那怕妨礙了你的讀書……”

    “讀什么書?”韋慶度打斷他的話說,“有讀書的工夫,不如多作幾首詩,還有用些?!?/br>
    鄭徽心想,他也是個準備走門路、獵聲名的人物。在這方面“道不同不相為謀”,便微笑著保持沉默。

    韋慶度卻很熱心,“一路上總有佳什?”他說,“不妨好好寫出來,投他幾個‘行卷’。當朝宰輔之中,很有些禮賢下士的,我可以設法為你先容?!?/br>
    “多謝關愛。等我稍微安頓安頓,定下心來再說吧!”鄭徽托詞推了開去。

    “這話也不錯?!表f慶度說,“關塞征塵,先得用美酒好好洗他一洗。今天作個長夜之飲,如何?”

    鄭徽躊躇著答道:“既來當然要叨擾。只是長夜之飲怕不行!”

    “何故?”

    “聽說京師宵禁甚嚴,怕夜深不能歸去?!?/br>
    韋慶度大笑,“今天我本來就沒有打算讓你回家。在平康坊還愁沒有睡覺的地方?!苯又?,朗吟了兩句盧照鄰的詩,“俱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家桃李蹊?!?/br>
    “不必,不必!”情有獨鐘的鄭徽急忙答說,“我們清談竟夕吧!”

    “清談也好,雙宿也好,現在都還言之過早。來,來,我帶你去領略領略平康坊的旖旎風光,看看可勝于二分明月的揚州?!?/br>
    韋慶度的豪情勝慨,激發了鄭徽的興致。他又忽然想到,韋慶度對平康坊如此熟悉,可能對他昨天在鳴珂曲所見的她,知道底細,待會兒倒不妨打聽一下。

    于是他欣然離座,隨著韋慶度一起出門。他們摒除仆從,也不用車騎,瀟瀟灑灑地間行著,逛遍了中曲、南曲。不時有笙歌笑語,隱隱從高低的粉墻、掩映的樹木中傳出來,幾乎家家如此。

    “這都是娼家?”鄭徽疑惑地問。

    “南曲、中曲、北曲,謂之‘三曲’,這才是真正的‘風流藪澤’?!?/br>
    “北曲在何處?”

    韋慶度遙遙向北一指,“那里要差得多,不必看了!”他說。

    這時已走到南曲中間的十字路口,只聽后面車聲隆隆,并有人高呼:“閃開,閃開!”鄭徽拉著韋慶度,側身避過。只見兩名內侍,騎馬前導,后面是一輛雙馬青幰車,車中一位四十歲左右的達官,頭上裹著紫羅的“幞頭”,身著三品以上大臣才準服用的紫綾花袍,雙眼迷離地半坐半靠著,仿佛醉得很厲害了。

    鄭徽看得有些奇怪,問說:“何許人也?!”

    韋慶度笑道:“你想還有誰?‘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br>
    “是翰林供奉李學士!”鄭徽驚喜交集地說。

    “大概又是應詔到興慶宮賦詩去了?!?/br>
    鄭徽只點點頭,沒有答話。這意外的遭遇,為他帶來了很復雜的感想。他在江南就震于李白的聲名,傳說中有龍巾拭吐、御手調羹、力士脫靴、貴妃捧硯等等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而今天他看到了,內侍前導,明明是被召入宮。由娼家到皇宮,這中間無形的距離是太大了,而且被醉謁見皇帝,恐怕亦是曠古所無。如此榮寵,只因為李白的詩作得好,看來韋慶度的話一點也不錯——多作幾首詩,確有用處。

    “看你的神情,似乎大有感觸?”韋慶度看著他說。

    “不是感觸,是向往?!编嵒照f了心里的話。

    “只要有人揄揚,上達天聽,亦非難事?!表f慶度說著,忽然站住了腳,即有個青衣侍兒迎了上來。

    “十五郎,半個月不來,可是有了新相識?素娘為你,衣帶都寬了幾寸?!?/br>
    那靈黠的侍女,說話時,仿佛眉毛鼻子都會動似的。韋慶度笑著在她頰上擰了一把,回頭對鄭徽說:“就在這里坐坐吧!”

    于是,侍兒引著他們繞過曲檻,越過重重院落,來到一座向北的小廳——廳小,院子卻大,一長條青石板,雜置著二十幾盆怪石盆景。一棵夭矯的龍爪槐,高高伸出檐角。遙想盛夏之際,槐蔭滿院,一定是個避暑的好去處。

    門簾掀處,一位嬌小的麗人出現了,似怨似嗔地看了韋慶度一眼,隨即側身站在一邊,半舉門簾,肅客進屋。

    韋慶度搶上一步,執著她的手,說:“素娘,你好吧?”

    “要說不好,你不信;要說好,我自己不信?!?/br>
    韋慶度哈哈大笑。鄭徽卻深為驚奇,他沒有想到,長安的娼家,出言吐語,竟是如此雋妙,便對韋慶度贊嘆地說道:“果然非揚州可及!”

    “你還沒有聽過素娘的歌喉,留著好聽的話,回頭說給她聽?!?/br>
    “這位郎君貴姓?”素娘微笑著問。

    “滎陽鄭?!?/br>
    “鄭郎,請!”

    進屋以后,重新見禮,素娘指使著兩名女侍,布設席位,先點了姜與鹽合煮的茶湯,然后置酒,請鄭徽和韋慶度入席。她自己側坐相陪,低聲向韋慶度問:“鄭郎可有相知?”

    “還沒有?!表f慶度轉臉向鄭徽說,“是我們替你物色,還是你自己去挑?不過,不管怎么樣,你得先說一說,你喜歡怎么樣的人?”

    鄭徽入境隨俗,不愿做煞風景的推辭,故意以佻達的神態答道:“能像素娘這樣的就好!”

    “那好辦?!表f慶度很快地接口,“素娘,”他轉臉坦然吩咐,“你坐過去?!?/br>
    這明明有割愛的意思——朋友投契,以家伎相贈,在那時亦是常事,何況是個平康女子。然而韋慶度實在是誤會了,而他的誤會又會造成素娘的誤會,鄭徽十分不安。

    當鄭徽這樣失悔不安時,素娘已站了起來,執著玉壺,開始替他斟酒,而眉目之間的幽怨,不是她的強作歡笑所能掩飾的。這使得他愈感不安,立即站起來伸出雙手,一手按住玉壺,一手按在她的肩頭,而眼睛看著韋慶度。

    “我是戲言,你也是戲言?!编嵒帐沽藗€眼色,“我們不要捉弄素娘了!”

    韋慶度懂了他的意思,換了一副笑容,湊近素娘說:“聽見沒有?我怎么舍得下你?來,想想看,有什么適當的人,替我們的貴客物色一位?!?/br>
    素娘這才眉目舒展地高興了。他們悄悄計議了一會兒,決定找一個叫阿蠻的來,替鄭徽侍座侑酒。

    那阿蠻,與嬌小的素娘,格調完全不同,頎長的身材,圓圓的臉,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未語先笑,爽氣,是個可以令人忘憂的可喜娘。

    “十五郎!”她的聲音很大,“你總算沒有忘記素娘!半個月不見面,躲到什么好地方去了?”

    “哪有什么好地方?還不是在家里,連天下雨,懶得出門?!表f慶度笑著回答。

    “哼!我才不信?!?/br>
    “信也罷,不信也罷,先不說這些。來,我替你做個媒,”他指著鄭徽說,“常州來的鄭定謨——滎陽鄭家?!?/br>
    “噢!鄭郎!”阿蠻微笑著,斂一斂衣襟,拜了下去。

    鄭徽離席還了禮,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他的身旁,含笑凝視著。

    “如何?”韋慶度問。

    “看來是有緣的?!彼啬锝涌谡f。

    鄭徽微笑不語,但仍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阿蠻。

    阿蠻把視線避了開去,然后大大方方地站起來,斟了一巡酒,先敬韋慶度,后敬鄭徽。她的酒量似乎很好,一飲而盡,聲色不動。

    “鄭郎,哪天到長安的?”她寒暄著問。

    “到了才四五天?!?/br>
    “看來總要過了明年春天,新進士曲江大宴以后才出京?”

    “還不知道有沒有福分赴曲江宴呢!”鄭徽笑著說。

    “不必謙虛吧!讓我先敬賀你一杯?!彼D臉向韋慶度,“還有十五郎,今年出師不利,明年一定高中?!?/br>
    說著,她先干了酒,用自己的杯子斟滿,雙手捧著遞給鄭徽。羊脂玉杯的邊緣,染著阿蠻唇上的胭脂,舉杯近口,仿佛還聞得見香味,鄭徽未飲之先,便已欣然感到醉意。

    接著,阿蠻與素娘,交互向韋慶度與鄭徽勸酒。這一套例行的規矩終了,韋慶度舉壺替素娘斟了酒,說:“你先潤潤喉,替我們唱個曲子?!?/br>
    素娘微微點一點頭,先回頭使個眼色,兩名青衣侍兒,一個抱著琵琶,一個捧著三弦,遞到素娘和阿蠻手中。叮咚數響,兩人先調好音律,然后素娘喝了口酒,用素絹拭去唇上的酒痕,微笑著向鄭徽說:“唱得不中聽,可不能笑我??!”又轉過臉囑咐阿蠻,“先彈一曲《破陣樂》,醒醒酒!”

    《破陣樂》是極其雄壯的武樂,朝廷遇有盛大的慶典宴會,奏演《破陣樂》和《破陣舞》是不可缺少的節目。各種樂器的合奏中,加上銅鉦和大鼓,可以聲聞十里之遠?,F在雖只有琵琶和三弦兩件樂器,可是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仿佛在疾風驟雨中隱隱有金鐵交鳴、廝殺逐北的聲音傳來,仍然是一支令人興奮的樂曲。

    鄭徽懔然靜聽,有著滿懷慷慨的激情想發泄。在極短的時間內,那種情緒就已伸展到了頂點。

    于是,他滿飲一盞,推杯而起,依照《破陣舞》的手法和步法,翩翩獨舞,一面舞著,一面高唱王昌齡的名句《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素娘和阿蠻看見他的興致這樣好,越發彈奏得起勁。只見素娘雪白的小手,在琵琶上五指并用,滾捻如飛;手戴銀指甲的阿蠻,也是手不停揮,寬大的衣袖,抖落到肘彎處,露出藕樣的一段小臂,肌rou豐盈而細膩,十分動人。

    鄭徽依著樂曲的節奏,越舞越快,忽然間,諸弦琤琤,已近尾聲,等他收住舞步,堂前一片喝彩聲起,回頭一看,別的院子里尋聲來看熱鬧的人站滿了一走廊。

    鄭徽得意地笑著拱了拱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阿蠻跟著捧過一杯酒來。

    “你唱得這么好,我可真不敢開口了!”抱著琵琶,半遮了臉的素娘說。

    “沒有的話?!编嵒照f,“你好好替我唱一曲《涼州》?!?/br>
    于是琵琶和三弦,合奏起凄怨的《涼州曲》,素娘半側著臉,吐出嚦嚦的清聲: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薰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br>
    “這好像也是王昌齡的詩?”韋慶度問說。

    “對了?!编嵒沾鸬?,“是王昌齡的《長信秋詞》?!?/br>
    這一篇宮詞,一共五首,描寫六宮粉黛,經年盼望不到君王的雨露,青春在夜夜嘆息聲中暗暗消逝,那真是人間最無可奈何的境界。素娘似乎因為韋慶度好久不來,冷落了她,正有所感觸,所以更唱得凄涼悲苦,令人不勝同情。

    “不要再唱了!”唱完第三首,韋慶度喊了起來,“唱得我鼻孔發酸,何苦來哉?”

    “這樣,”鄭徽做了個調停,“素娘,你只唱第五首吧!”

    素娘得到了默契似的看了他一眼,撥弦又唱,這一次換了種十分纏綿的聲調:

    “長信宮中秋月明,昭陽殿下搗衣聲。

    白露堂前細草跡,紅羅帳里不勝情?!?/br>
    唱完,她把琵琶交給侍兒,離座斂衽,表示奏技已經完畢。

    于是,韋慶度把盞,鄭徽執壺,向素娘和阿蠻勸了酒,作為犒勞。

    “你聽見素娘所唱的沒有?”鄭徽提醒韋慶度,“‘紅羅帳里不勝情’?!?/br>
    韋慶度不答,只是執著素娘的手,嘻嘻地笑著。這讓素娘很不好意思,一奪手,拖著曳地的長裙,避了開去。

    “你也是!”阿蠻埋怨鄭徽,“何苦把人家的心事說破?十五郎難道不明白?”

    “我倒真還不大明白!”韋慶度笑著插進來說,“我只明白一件事,如果今夜你留不住鄭郎,只怕素娘也留不住我?!?/br>
    “鄭郎!”明快的阿蠻,立即轉臉看著鄭徽,“你聽見十五郎的話了?”

    鄭徽有些拿不定主意,只說:“聽見了!”

    “那么……”阿蠻沒有再說下去。

    “時候還早,回頭再說吧!”

    時候可是不早了。東西兩市,日沒前七刻閉市的三百下銅鉦,早已響過。天色漸暗,素娘重新回了進來,指揮侍兒,撤去殘肴,重設席面,高燒紅燭,準備開始正式的晚宴。

    韋慶度和鄭徽坐在廊下閑眺,這是個密談的好時機,鄭徽便悄悄問說:“鳴珂曲你很熟吧?”

    “當然?!?/br>
    “我想問一家人家,不曉得你知道不知道?”

    “你說,姓什么?大概我都知道?!?/br>
    “就是不知道姓什么?!编嵒照f,“其實是問一個人?!?/br>
    韋慶度深深地注視了他一會兒,笑道:“吾知之矣!一定是驚艷了吧?”

    鄭徽也笑了,把前一天在鳴珂曲的遭遇說了一遍。

    “這很難解。像你所說的情形,在平康坊是常事?!表f慶度說,“這樣,你講給我聽聽,那個嬌娃是怎么個樣子?”

    “美極了!”

    “我知道美極了??墒敲酪灿懈鞣N各樣的美,身材有長有短……”

    “不長也不短?!编嵒論屩f。

    “唉!”韋慶度嘆了口氣說,“真拿你沒有辦法,看來是美得不可方物了?”

    “一點不錯,”鄭徽老實答道,“我實在無法形容?!?/br>
    “那么說說地方吧?!表f慶度說,“譬如那家人家,有什么與眾不同、格外觸目的東西?”

    鄭徽細想了一會兒,猛然記起:“墻里斜伸出來一株榆樹,形狀很古怪?!?/br>
    “噢!原來是這一家!”韋慶度笑道,“定謨,你真是法眼無虛!”

    “是哪一家高門大族?”鄭徽急急地問。

    韋慶度失笑了,“什么高門大族?”他略略提高了聲音,“娼家李姥!”

    霎時間,鄭徽一顆心猛然往下一落——他感覺不出自己是失望,還是為“她”惋惜。

    “不對吧!”他將信將疑,“那樣華貴的氣度會是娼家?”

    “為什么不會?”韋慶度手指往里一指,“如果不是在這里,在宮里、在宰相府,你見了珠圍翠繞的素娘或者阿蠻,你會相信她是平康出身?”

    現實的例證,有力地祛除了鄭徽的疑惑。轉念一想,高門大族的小姐,禮法謹嚴,在此時此地,可望而不可即,徒然招來深深的悵惘,倒不如平康女子,易于接近。

    于是,欣然的笑意,從他嘴角浮起……

    “你看中了李姥的這棵搖錢樹,足見眼力之高。不過——”韋慶度遲疑著欲言又止。

    “祝三!”鄭徽用求教的眼色看著他,“你有話盡管說,不必顧忌?!?/br>
    “怕不容易了這筆相思債?!表f慶度說,“李姥手里很有幾文。以前在她家出入的,都是貴戚豪門,眼界很高,恐怕非上百萬,不能動她的心!”

    “錢,只要有數目,就好辦了!”鄭徽聲色不動地回答。

    韋慶度不肯再多說了。富家子弟,一擲百萬,亦是常事,再要多說,倒像看他不夠豪闊似的,以致好意變成輕視,那是很不智的事。

    就這時有侍兒來啟稟:“素娘請兩位郎君入席?!?/br>
    鄭徽進去一看,鋪排陳設,比剛才所見的更為華麗。素娘和阿蠻,也重新梳洗得容光煥發,雙雙站在下首,侍座侑酒。

    阿蠻仍舊穿著胡服,等酒過數巡,她翩翩而起,在當筵一方紅毛氈上,按照鼓聲的節拍,輕盈地舞著——自北魏流傳下來的柘枝舞。然后是素娘彈箏唱曲。韋慶度在舞影歌聲中,杯到酒干;鄭徽卻是淺嘗輒止,而且也不太注意阿蠻和素娘,他的一顆心,已飛到鳴珂曲中去了。

    “定謨!”終于韋慶度發現了,“你好像有點意興闌珊似的?”

    “沒有!沒有!”鄭徽極力否認,舉杯相邀,“我的興味好得很。來!干了它!”

    為了禮貌,更為了不讓人窺破他的心事,鄭徽暫時拋開遐想,附和著韋慶度的興致,談笑飲酒,很快地挑起一片洋洋的喜氣。

    慢慢地,由恣意痛飲變為淺斟低酌。素娘和韋慶度依偎在一起,低低地不知在訴說些什么。阿蠻也拉一拉鄭徽的袖子,微現羞澀地說:“今夜不能回去了吧?”

    “不?!编嵒招χ鴵u搖頭,“我跟十五郎說好了,今夜住在他那里?!?/br>
    “就為的這個?!卑⑿U說,“你一走,十五郎當然也要走,素娘可又要牽腸掛肚了!”

    鄭徽一想這話不錯,立刻改變了主意,說:“那么我就為素娘留下吧!”話一出口,深感不妥,便又改口,“是為你留下來的,你不是不愿意我走嗎?”

    “不管是為我,還是為素娘,只要你今夜不走,我就高興了!”阿蠻低聲答說,嬌笑著。

    鄭徽很欣賞她的態度,勾欄中人,像她這樣心性開闊而且明達的,真還少見。

    這樣想著,他忍不住想好好看一看她。她也正抬起頭,拿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凝視著他。酒意化成春色,雙頰酡紅,如西府海棠般嬌艷,鄭徽動情了,不自覺地抬手在她胸前探了一把。

    她閃避得很快,同時給他一個微帶呵責的眼色,示意他不可在人前輕薄。

    鄭徽微微一愣,隨即生出悔意——不是他自悔佻達,而是忽然記起了鳴珂曲中的“她”,該為“她”留著一片深情,不可有絲毫的浪擲。

    “定謨!”韋慶度站起身來,舒展一下手腳,似乎有倦意了,“酒夠了吧?”他問。

    “早就夠了?!?/br>
    “我怕——”他歉意地說道,“我怕今夜不能回去!”

    “我本來就沒有打算讓你回去?!编嵒諏W著他的口吻說。

    “這一箭之仇報得好!”韋慶度又爽朗地大笑了。

    于是侍兒撤去酒肴,另端一張食案上來,上面是一冰盤黃澄澄的柑子,一把銀刀和一碟雪白的吳鹽。素娘和阿蠻剖開柑子,蘸了吳鹽,喂到韋慶度和鄭徽口中,甘酸之中帶些澀口的咸味,正好醒酒。

    “三更過了,請安置吧!”素娘對鄭徽說。

    “你們也請安置吧!”鄭徽打趣韋慶度,“‘紅羅帳里不勝情’,好好溫存去吧?!?/br>
    “彼此,彼此!”韋慶度笑嘻嘻地拱拱手。

    侍兒早已擎著燭臺在廊下侍候,互道晚安,雙雙歸寢。阿蠻引著鄭徽到她的屋子里,先服侍他漱洗睡下,然后卸妝更衣,壓低了雁足燈中的燈芯,才掀開碧羅帳,悄悄上床。

    一床錦被,鄭徽占了一半,卻是把自己裹得緊緊的,隔絕了阿蠻豐腴溫暖的軀體。

    “鄭郎!”阿蠻在他耳邊低問,“可覺得冷?”

    “不!”他說,“我很舒服,一點都不覺得冷?!?/br>
    阿蠻把身子往里移動,他往后退讓著,但用手按緊了被,不讓她的身子跟他發生直接的接觸。

    “鄭郎!”她輕輕叫了一聲,卻又不說下去了。

    “阿蠻!”他側臉看看她問,“你有話要跟我說?”

    “你在生氣?”

    “沒有??!”他詫異地說,“從何見得我在生氣?”

    “我以為剛才我不讓你碰我的胸,你生氣了!”

    “哪有這回事?”他笑著從被底伸出一只手,撫摸著她的長發,說,“你不要瞎猜!”

    “那么,現在你為什么不讓我碰你的身子呢?”

    原來為此!鄭徽覺得很難作答,訕訕地笑道:“我可以不回答你這句話嗎?”

    “我看我替你回答了吧,你不喜歡我!”

    “不是,絕不是!”他微仰上半身,很認真地說。

    “既然不是,那么為了什么呢?”

    這好像逼得非說實話不可了!他想,阿蠻是個開朗爽快的人,開誠布公地跟她談,或許反可以邀得她的諒解,如果不能諒解,至少也免去了糾纏。

    但是,他的措辭仍是委婉的:“阿蠻,我遺憾的是,沒有能早兩天認識你!”

    阿蠻眨著眼,似乎不懂他的意思,“你說下去!”她說。

    “我心目中已經有了一個人,那個人并不比你好,只不過先入為主——我在未到長安之前,就打定一個主意,”他撒著謊,“在長安,在平康坊,我只能找一個,找到了這一個,我把我的心全給她,所以——”

    “我懂了!”阿蠻接著他的話說,“所以,你心里就容不下我了?!?/br>
    “我想,如果你要,你一定也要我整個的心,騰出一點點地位來容納你,對你是委屈……”

    “好!”阿蠻迫不及待地搶著說,“有你這一句話,就不枉我結識你一場?!彼终f,“不過,我倒想知道,你看中的,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出色人物?”

    “鳴珂曲李姥家的?!?/br>
    “??!”阿蠻輕呼了一聲,仿佛很驚異似的。

    “你知道她?”

    “知道?!卑⑿U點點頭,“你挑得不錯!叫我心服?!?/br>
    鄭徽覺得異常欣慰,由于阿蠻的諒解,也由于阿蠻的稱贊——稱贊李姥家的“她”,比稱贊他,更能使他高興。

    “睡吧!安安靜靜地睡吧!”阿蠻伸出手來,把他的被角掇一掇緊,然后她自己也閉上了眼睛。

    這一夜,真的是安安靜靜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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