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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三章

第三章

    第三章

    仔細詢問探索之下,果然問出一條路,由重門山西面入山,有一處山洞,名為九曲洞,是通往山北的捷徑。只是九曲洞中,彎彎曲曲不見天日,而且蛇虺盤踞,極其危險,所以名為捷徑,實在等于死路,絕少人行。

    有路就行,艱難非軍人所畏。熊大行當即著手挑派先鋒,一共是五十個人,由孫炎星親自率領,攜帶干糧、繩索、短刀、火炬、旗幟,由向導率領,入山去勘察九曲洞。

    “孫副都頭!”熊大行詳細指示此行的任務,“你此去要做兩件事。第一件是在北面入山的要隘上,布設疑兵,要在樹木繁盛的山頭上,多張旗幟,讓敵兵驚疑不定,怕歸路會斷,可能就此退兵?!?/br>
    “是!”孫炎星想了一下又問,“如果遇見少數敵人,有把握可以殲滅,那么,請示將軍,能不能動手?”

    “這要看情形而定?!毙艽笮姓f,“自己虛實不能為敵所知,這是一定要守住的宗旨。照我看,最好將他們驚走?!?/br>
    “是?!睂O炎星說,“請問第二件?!?/br>
    “第二件是探察九曲洞的情形。去的時候要快,越早到越好;回程不妨從緩,細細查勘。這件事也很要緊,查得越詳細越好?!?/br>
    孫炎星懂得熊大行的意思,是要看看九曲洞是否能開辟成為一條能行大軍的捷徑。這對眼前沒有影響,但放遠眼光看,將來對付契丹,大有用處。為將之道,就要有這樣深遠的打算,才能為國家建立大功。

    “我理會得將軍的深意?!睂O炎星提出進一步的辦法,“此去為求早早趕到,不能多攜干糧什物?;爻膛率芙o養的限制,不能細細查勘,可否請將軍另派后隊接應?”

    “可以。等你一出發,我馬上再派隊攜帶軍需去接應。不過,有一點你要注意,等你回來的時候,大隊可能已渡河扼守,那時候你自己繞道回白馬嶺來?!?/br>
    “是?;爻涛曳譃閮绍?,先派少數人趕回來報告情況,我自己帶領大隊慢慢勘察?!睂O炎星又說,“最好西面入山之處,能設一處聯絡的地方?!?/br>
    熊大行接納了建議,指派一名叫白學登的干當官隨同出發。當天趕到西面入山之處,找到一座荒涼的土地廟,決定就用它作為聯絡的站頭。

    這時當地的鄉約已經得信趕到。他是聽說有一批軍隊開來,不知要干什么,特地趕來探問?;钠】h的人,沒有見過世面,只知道軍隊難惹——五代的軍隊,紀律極壞,草菅人命,不當回事,所以這名鄉約見了孫炎星和白學登,瑟瑟發抖,連話都說不大清楚。

    見此光景,孫炎星心里有所警覺,必須先去除此人的疑慮,才可以得到他的充分支持,因而和顏悅色地請教姓名、身份。

    “小人姓馬,是這里的鄉約。我們這個村子叫飛鳳村,名字很好聽,地方苦得很,只怕沒有什么好東西能中各位軍爺的意?!?/br>
    這顯然是誤會了,孫炎星搖搖頭說:“馬鄉約你弄錯了!我們是大宋官軍,講究秋毫無犯,絕不會亂來。如果要向你們采購些什么東西,也一定照市價付錢,你們放心好了?!?/br>
    馬鄉約怎么能放心得下?原以為到的是北漢的軍隊,不道竟是大宋官軍?!霸瓉硎恰彼艹粤Φ卣f,“不知大宋官軍是長駐在我們飛鳳村,還是過路?”

    孫炎星了解他驚異的由來,宋軍在他們看是“敵人”。只要他們心里存著這個念頭,就會處處抗拒,這非得下一番說服的功夫不可。

    “馬鄉約,你祖籍在哪里?”

    “小人的祖籍是河南?!?/br>
    “這樣說起來,我們是一家人,都是漢人。漢人與漢人哪里會成仇敵?你不要忘本!”

    “小人不敢?!?/br>
    “我想你也不會。河東之地,原來就是漢家天下,北漢不肯歸附,我大宋天子,已經發兵討伐。官軍絕不會難為百姓,你盡管放心。不過,這場仗打得長,打得短,甚至于打不打得起來,都要看河東百姓是不是深明大義?!?/br>
    “軍爺!”馬鄉約答道,“你老說的話,我不大明白?!?/br>
    “一說就明白了。北漢絕不是大宋的對手,只要北漢主張顧全百姓,歸順宋朝,河東的戰禍就可避免;倘或北漢不服,勾結契丹入寇,那時兵連禍結,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結束。老百姓就有苦頭吃了?!?/br>
    盡管孫炎星一再聲明軍紀嚴肅,絕不sao擾,馬鄉約始終將信將疑,直到他要求雇用十名熟悉九曲洞途徑而身強膽壯的夫子,并取出五十兩銀子作為預付的工資時,馬鄉約才知道大宋軍隊與眾不同。疑慮一去,隨之而生的便是敬仰,滿口應承著,高高興興地去了。

    過不了一個時辰,領來十個人,九個精壯漢子之中,夾雜著一個枯干瘦小、面有病容的老頭子。白學登性子比較急,一見就嚷:“這個人怎么行?回去,回去!”

    老頭子果然掉頭就走。這一轉身之間,讓孫炎星看出異樣來了。此人的步伐,靈活有力,記起“人不可貌相”的格言,趕緊留住。

    “嗨,嗨!”他親手拉住老頭子,“不是說你,你不要誤會?!?/br>
    馬鄉約點點頭,是那種佩服孫炎星有眼光的神情?!败姞?,”他說,“這個張老憨,人生得不起眼,大有用處,要穿過九曲洞,非他不行?!?/br>
    聽這一說,白學登自悔魯莽,漲紅了臉說:“我原是怕他吃不得辛苦。是、是好意?!?/br>
    “也難怪!”馬鄉約說,“張老憨生成這個樣子,其實很吃得了辛苦。兩位軍爺要叫他們干些什么,請分派吧!”

    “好,好!等我先跟張老憨打聽打聽九曲洞的情形?!睂O炎星拍拍他的肩,“要仰仗你了?!?/br>
    “軍爺,”張老憨開出口來憨態可掬,“我勸你們最好不要去?!?/br>
    “為什么呢?”

    “九曲洞是陷人坑,進是進去了,也許迷路出不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活活餓死在洞里,太冤枉了?!?/br>
    聽口氣是有意如此說法,果然有入無出,馬鄉約又說什么“非他不行”,想來是剛才白學登言語得罪了他,故意拿一拿喬。

    這樣想著,孫炎星便堆起笑容答道:“本來是去不成的,有了你就不同了。我一共五十個人,連我五十一個,都聽你的指揮?!?/br>
    張老憨雙眼一張,精光上射,越發看出他是異相?!败姞?,”他很認真地問,“你真的愿意把人交給我?”

    于是張老憨當仁不讓地,真個發號施令了。首先要備辦必需的器材用品?!白詈媚霉P記下來,”他說,“不然少一樣就不成功?!?/br>
    這是白學登的差使,他會寫字。取出隨身攜帶,專為行軍而設計的一套筆硯,伸紙濡墨,看看張老憨,等候吩咐。那神態真是前倨后恭,判若兩人了。

    “麻繩一百丈,小鈴鐺五十個,大鈴鐺五個,風燈二十盞——”

    “慢來,慢來!”馬鄉約著急地搖手,“老憨,你開出口來,先想一想,辦得到的說;辦不到的,免談!你不能害我?!?/br>
    “這一說就去不成了!”張老憨雙手一攤,大有甩紗帽的味道。

    “這樣吧,”孫炎星急忙轉圜,“先寫下來再說?!?/br>
    于是張老憨接著再報物品名稱,白學登一一照寫,寫完點一點,不多不少,正好十樣。

    “馬鄉約,該你來看了?!睂O炎星說,“照數給價,不少不欠,就是要快?!?/br>
    “只要采辦得到,我一定效勞。等我先想一想?!瘪R鄉約說,“鈴鐺就沒有——”

    “這不消你費心,我們的馬脖子下面就有小鈴鐺?!?/br>
    “大鈴鐺我倒也找得到,三清觀的吳道長有作法用的鈴,只怕沒有那么多?!瘪R鄉約問道,“豬血干什么用,要二十斤?”

    “不要回來嗎?”張老憨答道,“沿路做記號?!?/br>
    “好!這有。豬尿脬呢?要二十個,就要殺二十頭豬,我們這個村子里一共怕也沒有二十頭豬?!?/br>
    “豬尿脬是裝豬血用的?!睆埨虾┑挂餐ㄈ饲?,“既然沒有那么多,就改用毛竹筒好了,不過帶著不方便,只好弟兄們麻煩些了?!?/br>
    “弟兄們麻煩不要緊?!睂O炎星說,“只要不麻煩地方就好?!?/br>
    就在這樣和衷共濟的態度之下,十樣必需物品,都已籌妥來源,沒有原物,就用代用的東西。當天辦齊,都送到了土地廟。

    “這九曲洞十分難走,難處有三樣。第一是歧路極多,一進去就繞不出來,所以要我打頭?!?/br>
    “那自然,”孫炎星說,“請你領路,我跟著走?!?/br>
    “不!”張老憨說,“請你壓尾。雖說壓尾,實在也就是緊跟著我走。我們一共五十二個人,拴在一條繩子上?!?/br>
    這時張老憨才細細說明九曲洞中的艱險困難。顧名思義,洞中為回腸九曲,自然不在話下;歧途紛繁,也早已說過;此外還有幾樣致命的危機。

    “第一樣,到處都是坑坑洞洞,有的三五尺深,有的是無底洞,一跌下去就沒救?!睆埨虾┱f,“我要用條百丈長繩,拿大家拴在一起,就是這個道理,如果有誰掉到坑里,前后的人,要合力拿他拉了上來?!?/br>
    “這法子好!”不過孫炎星也有疑問,“只是這一來,豈不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出了毛病,連累全體?”

    “問得好!”張老憨深深點頭,“所以,這樣子連著一起走,有個走法。一百丈繩子拴五十個人,前后各有一丈的寬裕,如果大家腳步勻稱,前后相隔一丈,那就還有一丈的繩子垂著,根本就感覺不到什么。倘或前面忽然繃緊了,可知有人出了毛??;后面覺得繃緊了,也是一樣。這個時候,該怎么辦?”

    “自然是先立定了再說?!?/br>
    “不錯,一點不錯。要盡力站定,只牽累到自己為止,教后面或者前面的人,不受影響才是正辦?!睆埨虾┱f,“等站定了,再幫前面或者后面的忙,將人救出來。說到這里,我可有句話,必得請孫將軍關照弟兄照辦?!?/br>
    “是的,你請說?!?/br>
    “若是救不出來,只好犧牲。前后的人,拿繩子割斷,去掉了那個人再拿繩子接上,照舊往前走?!?/br>
    “壯士斷腕,原該如此?!睂O炎星問,“這鈴鐺可是傳通信息用的?”

    “自然?!睆埨虾┖芮宄匾幎ㄢ徧?,“小鈴鐺結在繩子上,搖兩下,關照當心;搖三下,立定;亂搖一陣,那就不但立定,還要當心。大鈴鐺專為出了大亂子,報警之用,要選派妥當人執掌?!?/br>
    “好的,這個我會分派。請說第二樣?!?/br>
    “第二樣,洞里陰暗潮濕,毒蟲、大蛇極多,若是被毒蟲咬了,自己敷藥,不準亂吵亂叫,擾亂大家。見了蛇,不必理它?!?/br>
    “如果被毒蛇咬了呢?”

    “那——”張老憨答道,“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孫炎星想一想才明白,正就是自己所說的“壯士斷腕”那句話,唯有犧牲。自己平日發令的時候多,驅遣士卒從事出生入死的任務,只有關切,并無恐懼,而此時聽得張老憨這樣說法,卻不由得悚然心驚,暗中自語:可要小心!自己被毒蛇咬了,也應該早自為計,不宜停頓,妨礙整隊的使命。

    不過,張老憨只著重在如何帶領大隊通過艱險神秘、充滿著不測危機的九曲洞,而孫炎星則還要考察洞中的情況,提出報告。今后是不是能夠開辟出一條專用的捷徑,有效扼守強敵進窺的咽喉之路,全看自己所提出的報告是不是詳細確實而定。

    這是軍事上的絕大機密,不便告訴張老憨,甚至也不宜明示于部下,只有靠他自己相機進行。

    打定了主意,且先不言,繼續請張老憨提示必得當心的行動。

    “將軍,”張老憨卻只對孫炎星一個人說話了,“讓弟兄們暫時歇一歇?!?/br>
    孫炎星明白,這是單獨有話要談??刺焐呀S昏,這天反正不會出發,當即傳令,飽餐歇息,如果在規定就寢時分以前,別無命令,大家按平常作息時間行事。

    這時馬鄉約已單獨備了兩壇汾酒,殺了一頭豬,抬來勞軍。孫炎星也是肯與士兵同甘苦的人,吩咐白學登,按人均勻分派——當然,要多提一份,整辦好了,款待張老憨與馬鄉約。

    就趁這飯前片刻,他約了張老憨在廟后一個小山岡,閑步密談,張老憨首先問起出發的日期。

    “自然越快越好?!睂O炎星答道,“倘或你認為都預備妥當了,我們明天一早就可以走。噢,”說到這里,他想起最要緊的一句話忘了問,“老張,穿過九曲洞要多少時候?”

    “如果順順利利,要一整天?!?/br>
    孫炎星心想,照這樣算,拂曉出發,入暮抵達,休息半夜,布置疑兵,等天色一亮,正好讓契丹兵發覺受驚。時機正好,就點點頭不作聲了。

    “不過,”張老憨有些憂形于色,“只怕不會順利?!?/br>
    孫炎星大驚:“怎么呢?”

    張老憨不即回答,仰首天邊,若有所思。好久,才低下頭來看著孫炎星,眼色中是十分懇摯的神情,看不出一絲戇憨之態。

    “將軍,不瞞你說,我這個人戇得很,心里總是在想,明明一條捷徑,偏偏沒有人敢走,其中總有使人怕到情愿繞好大的圈子而不敢冒險的難處在。我十年前就立志要打通這條路,一個人走過八次,只有兩次走通,的確是不容易過得去。老實說,我現在自己都有些害怕?!?/br>
    這豈不糟糕!孫炎星著急地說:“老張,老張,你不能先害怕!你一怕,教我們怎么辦?”

    “現在,當然害怕也要去。我的意思是,話要先說明白,請你自己斟酌,如果弟兄膽子不夠大的,最好不要去?!?/br>
    “是的?!睂O炎星聽他這一說,略略放了些心,不過他的警告,大意不得,一定要先弄清楚真相,“到底怎么可怕?容易迷路、處處有陷阱、毒蛇毒蟲,還有呢?”

    這是一種心靈的感受,張老憨實在無法形容。九曲洞中,陰暗、潮濕、寂寞,身入其中,不由自主地會興起一種被埋入墳墓中的恐怖,會嚇得人發瘋。張老憨記得他第一次入洞時,情不自禁地出聲狂喊,震得滿洞的回音激蕩,竟至震落洞壁上的一塊大石頭,當頭砸下,幾乎喪生。

    回憶到此,比較有實在的東西好說了?!皩④?,”他說,“九曲洞里的可怕,不是經過的人不知道,知道了也形容不出。打個比方,小孩子做了噩夢,驚醒過來,一片漆黑,叫娘娘不應,喊爹爹無聲,那種味道,就稍微有點像了?!?/br>
    “噢!”孫炎星不敢多想,想起來會自己嚇自己。

    “再有一樣,里面不能大聲說話,更加不可以狂叫亂喊,不然,聲音在九曲洞里鉆來鉆去鉆不出,會出大亂子?!?/br>
    聲音會鉆來鉆去,這話似乎新鮮,但細想一想,卻知并非瞎說,如果在峰巒環抱之處發聲長嘯,不也有山鳴谷應的回聲么。

    然而會出亂子,倒是不曾聽說過的,行船到水深不測的險處,船家會預先關照乘客噤聲,怕驚起蛟龍,興風作浪。莫非九曲洞中,也有潛伏著的妖魔鬼怪,不能驚動?

    “不是的?!睆埨虾┗卮鹚囊蓡?,“怕將洞頂上的石頭震落下來,如果只是打死個把人,倒還是小事,就怕正好塞住了出路,那時候地方狹窄,回旋不轉,不好著力移它開去。軍爺,你想想看!”

    不用想也知道,大家都活埋在里面。孫炎星有些不寒而栗,覺得整個計劃要改過了,至少去人不宜那么多。

    “頂妥當的辦法是,先去探一探路,安下標志,該怎么當心,出了危險,該怎么樣應付,都弄得清清楚楚,就好得多了。只是辰光來不及,沒奈何!”

    孫炎星不即回答。他越來越覺得此行關系重大,可能會得到很高的成就,但也可能落得一個極悲慘的結果。行止計劃自然要修改,怎樣修改,眼前還無法知道,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絕不能cao切從事。此行的成功還是失敗,都決定于考慮得是否周詳。

    “我們先喝酒去吧!”孫炎星已當張老憨是一個極熟的好朋友,因而脫略了形跡,拍著他的肩,改了稱呼,“老憨,你一點不憨、不戇嘛!”

    張老憨笑了,是極憨厚的笑容。他也知道這件事還要從長計議,而孫炎星此時正在用心思盤算,所以不愿再多說什么,免得擾亂了他的思路。

    回到廟里,“伙頭軍”已經整制好了酒肴——黃沙碗里盛著顏色微碧的汾酒,一瓦罐的大雜燴,僅此而已。

    主客四人,席地而坐。這樣的場面,自然用不著客氣,大碗喝酒,大塊吃rou。白學登和馬鄉約都是健談,張老憨的談鋒也不弱,只有孫炎星不大說話。

    這一頓飯吃完,孫炎星已經盤算停當。兵在精不在多,冒險犯難之事,更是如此。他認為此行有十個人就夠了,人多了呼應不靈,反而累贅。

    于是連夜挑人。第一大膽,第二力壯,第三機警。這三樣以外,還有要緊的一點:任勞任怨,不會急功,更不喜表功的。

    這就難了,挑來挑去只得七個,加上孫炎星和張老憨,十個都湊不滿。

    “也夠了!”孫炎星說,“我想通了。所謂疑兵,原有兩種:一種是要顯得人多,看起來仿佛隱藏著千軍萬馬似的;一種是要顯得出奇,不應有敵人的地方,居然出現了敵人,豈不嚇了一大跳?我們現在要設的疑兵是后一種,只要有幾面大宋的旗幟就行了?!?/br>
    其實旗子的分量不重,不帶旗桿,每人至少可帶十面,九個人有九十面也很夠了。此外,孫炎星規定了每一個人的特定任務,主要的是記住沿路的情況,其中有兩人的任務最枯燥,但也最要緊,是記住步數,用死法子測量路程。

    任務分配講解完畢,已是三更時分,孫炎星關照:“放開心思好好睡一覺,能睡多久睡多久,養足了精神,從明天黃昏開始,盡一夜的工夫辦事?!?/br>
    事實上睡到中午都已睡足了,這就無須空耗辰光,飽餐一頓,扎束停當,檢點無缺,由張老憨帶路入山。

    九曲洞洞口,巨石矗立,藤蘿密布,如果不是來過的人,絕難發現。張老憨搖手示意大家停住腳步,仔細看了看西下的夕陽,對孫炎星說道:“時間倒是正好。此刻進洞,半夜里可以走完一半。那里有個洞,直透山頂。今天是十四,月亮也圓了,半夜月光直照下來,我們就在那里歇腳再走?!?/br>
    他說一句,孫炎星應一聲,一切都聽張老憨指揮。用根十來丈長的麻繩,將九個人從腰際系住,各人胸前掛一串鈴鐺,安然前行時鈴并不響;如果傾跌在地,鈴鐺碰撞發聲,所有的人就都須停下來,共相扶持。

    這些應該遵守的約定,由孫炎星重新提示了一遍,然后點起風燈,由張老憨領頭,孫炎星殿后,魚貫入洞?!袄隙薄獮榱苏泻舴奖?,九個人如九弟兄,張老憨是老大,孫炎星成了老幺,次序第幾,便是老幾。老二與老三的任務是報數,一個報單,一個報雙,遞相傳呼,報到一百,拿塊小石子丟入另外一個口袋;報到一千,老三和老四的差使來了,用提著的一桶石灰水,在崖壁上記上數字。他們兩人還有一個任務:每遇轉彎之處,加上記號。

    走到一千步外,離洞口已遠,漸漸聞到霉爛氣息。這是張老憨預先關照過的,遇到這種情形,便須服藥。藥是行軍常備的“避瘟丹”,各人從囊中取了出來,拿下一塊,放入口中嚼化了,干咽下肚。

    忽然間,鈴聲大響。這是張老憨在搖大鈴,聞聲停步,聽他喊道:“老三、老四!”

    這兩個人初次聽得有特殊任務交派,未免緊張,答應一聲,扯開腰間繩子上的活結,提著石灰水急急上前。

    “當心,當心!當心頭上?!?/br>
    張老憨急急警告,已來不及,老三一頭撞在下垂的石乳上,頓時鼓起好大一個包,眼中金星亂爆,兩耳雷鳴,幾乎支持不住。

    “怎么樣?”張老憨問道,“不要緊吧?”

    老三硬挺住了答道:“不要緊?!?/br>
    不要緊就辦事。張老憨喊他們,正因路中突然垂下一長條石乳,倘不當心,就會碰頭,所以要用石灰水涂白,好讓大家注意。

    這時孫炎星亦已解開繩子,趕來探視究竟。發現這條石乳,實在礙路,便主張干脆將它設法弄斷。

    “那得費好大的工夫,今天是來不及了?!睆埨虾┱f,“還是趕路要緊?!?/br>
    孫炎星有把削鐵如泥、形似匕首的短劍,去除這條石乳,并非難事,只需將欲斷之處,用劍尖在周圍鏤刻一條深槽,然后使勁一推,自能斷落。但雖不甚難,卻非舉手之勞,為了顧慮一費時間,二耗氣力,接受了張老憨的勸告,只用石灰水在石乳尖及前后道路上抹白,作為警告小心的記號,等回程再作處理。

    就這樣一路小心前進,不但由于彼此默契甚深,能夠履險如夷,而且也因為心靈相應,互信互倚,一個人等于長了九個人的膽子。所以盡管洞中陰慘慘、綠火磷磷,時而有梟鳥發笑樣的怪聲,時而有大蛇在暗中窺伺的紅眼,在常人一步一驚,可能會嚇得癱瘓在地的大恐怖境界,他們九個人卻都能沉著應付,不至于驚惶失措。

    突然間鈴聲大作,不是手中的大鈴,而是胸前的小鈴。老二聽得最真切,不知出了什么意外。一個念頭未曾轉完,他忽然覺得腰間一緊,拖曳的力量極大,不由得仆倒在地。虧得機警,急忙雙手撐地,頭向上仰,這“狗吃屎”也似的一跤,沒有摔破了嘴唇,但是腰間勒得極緊,發生了什么事,可以推斷得知了。

    一聽鈴響,自老三以下,一起都站住了腳;腳上用力,用手中的棗木棍支拄地面,采取嚴密戒備的態度,卻都不發一言。

    遇到這種意外,規定是由孫炎星來處理。他先平靜地問一聲:“怎么了?”

    “老二摔倒了!”是老三在回答。

    接著又有聲音:“我是老二。我是被拖倒的,大概老大摔到一個坑里了??雍苌?,老大一定是懸空吊在那里?!?/br>
    孫炎星可以料想得到,一定是老二腰間的繩子,曳得很緊,所以他判斷張老憨是臨空懸吊著。如今先要穩住了再作道理,因而他略略提高了聲音下令:“老三先幫老二拉住繩子,分量不要吃在他一個人身上,我馬上過來看?!?/br>
    他解下腰間的繩子,很小心地走到前面,在老二身旁站住。但見張老憨手里的那盞風燈,正摔落在一塊突出的崖石上,配合著自己手里的一盞燈,高舉下照,定睛細看,但見黑漆漆的一個大坑洞,約有四尺方圓,坑口拖著一條繩子。顯然,老二的判斷不錯,張老憨失足掉進坑里去了。

    “老大!老大!”孫炎星在坑口喊,“你不要緊吧?”

    坑中只有孫炎星自己的回音,卻并無張老憨的反應,這可以確定,張老憨必已昏厥。孫炎星心內憂急,卻不開口,俯伏坑口,提燈照看??拥缀谄崞岬闹挥幸稽c光影蕩漾,半空中黑乎乎地吊著一樣東西,當然是張老憨的身子。

    這時分派有救援任務的老六、老七、老八,已自動報到。孫炎星看著他們說:“坑底不知道是什么?看上去是水?!?/br>
    老六的反應很快,隨即撿了一塊小石子,輕輕往下一落,一會兒,才聽得“嗵”的一聲水響,果然是個極深的寒潭。

    “好險!”大家都在心里說,“若非繩子系住,一失足就成千古恨了?!?/br>
    “拉上來倒容易?!睂O炎星問,“洞口不夠大,身子橫亙著會碰破腦袋,要如何才能直著吊上來?”

    “辦法是有一個,只怕力量不夠?!?/br>
    老六所說的辦法,是放下去一個人,繩索系住腋下,垂直而降,然后抱住張老憨,一起再吊上來。不過,上面只有七個人,要臨空吊起兩個人來,又無著力之處,力量只怕不夠。

    孫炎星不響,仔細端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可以辦得到,有借力的辦法。老七,你身材最矮,分量比較輕,你下去!”

    “是!”老七立刻卸下身上的裝備,放在一旁,隨又緊一緊腰帶,檢點衣袖、褲腳,扎束得很利落地預備下潭。

    “老二、老三用力穩住,老四、老五來幫忙?!?/br>
    于是有了五雙手可用。先用雙股繩子將老七齊肩臂交界之處系緊,一頭則系在巖石上,然后合力將老七垂放下去,潭口橫置兩條棗木棍——這時就用得著孫炎星那把好刀了,在潭口挖出兩條槽,將棗木棍嵌在里面,槽口上用腳踩住,不使滑脫。繩子沿著棗木棍,慢慢往下放。

    “差不多了?!崩掀咴诙粗姓f,“已經抱住了老大?!?/br>
    “老大怎么樣?”孫炎星在上面問。

    “昏過去了。頭上在流血?!崩掀哒f道,“拉吧!”

    繩子一拉,棗木棍在槽內轉動,仿佛轆轤似的,輕巧得力,拉到潭口,老七一手抱著張老憨,一手扒住棗木棍,仰臉說道:“先把老大抱上去?!?/br>
    孫炎星親自動手,將張老憨抱了起來,放倒在地,檢視傷勢。

    外傷倒并不重,只額上碰破了一塊。行囊中備有救急的藥品,一面包扎,一面撬開牙關,由孫炎星將一粒蘇合香丸嚼碎了,塞入張老憨口中,外用通關散吹入鼻孔,不多一會兒張老憨悠悠醒轉,大家才松了一口氣。

    “怎么樣?”孫炎星安慰他說,“老大,你不要著急。我們人多,大家輪流背著你走,不費什么事?!?/br>
    “不必!”張老憨強自掙扎著要站起身,但頭上暈眩,只一抬身子便支持不住,仍舊倒了下去,連話都懶得說了。

    “你先躺一躺,休息一會兒。等我重新來調配一下?!?/br>
    整個計劃有點亂了,孫炎星只有自己領頭,抽出人來背負張老憨,每五百步一換,行程自然慢了,幸喜一路還順利。走到一處,發現洞中一塊白光,仰臉而望,丈許方圓一個大洞直通山頂,中天皓月,如玉盤似的嵌在一塊藍緞子上。孫炎星覺得生平沒有見過這樣美的月亮。

    “老憨!”他從老四肩上扶住張老憨說,“我們在這里歇一歇,吃飽了再走?!?/br>
    張老憨人已好得多,坐在月光影里說道:“這里有兩個大池子,大家先別亂動,當心黑咕隆咚看不見,失足掉了下去。先聽我說?!?/br>
    于是各人都持著戒心,解下行囊,集中在那丈許大的一塊白光之中,聽張老憨講這里的地形。

    “今天我們運氣不錯?!彼f,“連朝天晴,地方干燥,倘是陰雨天氣,這里的泥濘會滑得站不住腳。但是稍微遠些,因為陽光不到,還是長滿了青苔,千萬要小心?!?/br>
    “老憨,”孫炎星問,“你說的兩個池子在哪里?里面有沒有水?能不能喝?”

    “池子在西面,走過去大概有五十步。一大一小兩個。小池子在上面,那里的水可以喝,下面大池子里的水不能喝?!?/br>
    “噢,為什么?”

    “大池子——”張老憨說,“最好走都不要走過去?!?/br>
    “為什么呢?”

    張老憨本不想說,無奈孫炎星緊逼著問,只好照實回答:“里面有條水桶般粗的大蟒蛇,蟄伏了一冬天,如今正是想——”

    正是想喂飽肚子的時候。他不說,大家也明白。水桶般粗的大蟒蛇,身子總有二三十丈長,那得多少人來喂飽它的肚子?

    念頭轉到這里,孫炎星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內心亦大為不安。洞窟是蛇的天下,蜿蜒游行,無曲不達。被襲擊的人,回旋無地,處于異常不利的地位。虧得洞中不大有風,否則冬眠已過,腹中空空的這條大蟒蛇,聞見人的氣味,出池尋來,九個人都得飽它的貪吻。

    于是他問:“大家看一看水壺!不添水行不行?”

    這意思是,如果勉強夠用,就不必再去添水。各人檢點,差不多夠用;有那覺得不夠用的,省會得他的意思,亦都不肯作聲。

    “既然都夠了,我們走吧,這里不是個好地方?!?/br>
    孫炎星又問張老憨:“你是不是還要歇一會兒?”

    “不,我們走?!?/br>
    “該我來背老大了?!崩衔逭癖鄱?。

    “不必,我能走?!?/br>
    即使能走,必不能維持正常的速度,依然拖累大家,而且要步步為營,須防他再次失足,因而孫炎星堅決主張,還是背著他走。

    張老憨拗不過,只得依從。不過,他亦不光是增加大家的負擔,一無用處:首先,他手里的一盞燈就很得力,因為高燈遠照,大家的視界較廣,招呼更加便利。其次,他仍舊可以擔負向導的任務,及時指點提醒,所以這后半段的路,比前半段更覺順利。

    不過,經此長途跋涉,氣力耗費甚多,所以用計算步數的方法與前半段路比較,約莫還有兩千步便可出洞時,孫炎星下令休息。

    張老憨這時的體力,已恢復得很多,精神抖擻地跟孫炎星商議出洞前后的行動計劃,主張先派一個人去偵察一下。

    “對!”孫炎星說,“我也有這樣的想法——”

    他沒有再說下去,心中在考慮,與其派別人,不如自己去。只是自己也累得不得了,竭蹶從事,怕偵察得不夠仔細,所以還在躊躇。

    張老憨跟他的想法約略相同,所不同的是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極旺盛的企圖心?!拔覀儍蓚€人去看?!彼f,“就地商量停當,大家一出洞就好動手?!?/br>
    受此鼓勵,孫炎星陡覺精神一振,只是不能不問一聲:“你行嗎?”

    “沒有什么不行。一共只有這么短短一段路,爬也爬到了?!?/br>
    于是孫炎星囑咐大家飽餐待命,同時一再告誡:不可亂動,只在原地休息。

    計算是兩千步,其實遠不止此數,數到四千步,還沒有出洞的跡象。孫炎星不免疑惑,正要開口動問時,突然發現隱隱白光,轉一個彎,豁然開朗,月色如銀,斜射入洞,兩個人都站住了腳。

    孫炎星仰頭細看,洞口是在一個半人高的上方,用手一摸,洞口之下是一道相當光滑、無可攀附的石壁。如果要暢通無阻,得用石塊墊成七八級臺階,此時當然不可能這么做,便看著張老憨問道:“當初你是怎么上去的?”

    “說起來傷心!當初千辛萬苦走到這里,怎么樣也上不去,只好回頭。第二次是帶著我一個外甥來的,上倒是上去了,哪知出洞就是一個險坡,我那外甥一不小心跌了下去,落入山澗,尸首都不曾找到?!?/br>
    想不到他還有這么一段傷心往事。孫炎星也替他難過,但實在不知該說些什么安慰的話,只有怔怔地望著他不作聲。

    “不必去說它了。但愿從這一次以后,將這條路打通了,方便大家?!?/br>
    “是的?!睂O炎星緊接著他的話,用極懇切的聲音說,“我無論如何幫你完成心愿,你放心好了?!?/br>
    “皇天不負苦心人!”張老憨很欣慰地說,“我們上去吧!我先上,請你蹲下來?!?/br>
    說著,從腰間解下一條帶鉤的長索放在地上。孫炎星一看就明白了他的辦法,欣然蹲下身子,等張老憨踩上肩頭,徐徐起立。于是張老憨半個身子伸出洞口,兩手一撐,雙腳一縮。孫炎星往上看時,人已出洞,隨即撿起地上的鉤索,看準了往上一拋。

    接索在手,張老憨將鉤子插入老松樹身,撿起一塊石頭,使勁砸了幾下,砸緊了再將繩子繞樹兩匝,然后拿另一端拋入洞中。孫炎星雙手拉繩,兩足撐壁,蹂升而上,將出洞口時,聽得張老憨警告:“出洞不要放掉繩子,是個險坡?!?/br>
    出去一看,果然是個險坡,唯一的倚靠,就是那株合抱的老松。孫炎星很小心地走了過去,攀著樹身,找定了安穩的立足之點,才抬眼觀察周遭的形勢。

    第一眼就看到山腰中錯落的燈火。一片平陽之地,中間有一串燈,貫珠般一共四盞。這不用說,就是敵人的中軍大帳了。

    再轉臉看,斜坡無盡,根本沒有可以歇足之處。往上看時,但見樹木蓊郁,倒像能找得出一塊平坦的地方似的。

    由于一時勞累,而倚松喘息已定的張老憨,拉一拉孫炎星的衣服,向上指著說:“上面是一處斜坡,都是松柏,也有竹林,要掛旗子裝神弄鬼,那里最好?!?/br>
    一聽這話,孫炎星大喜,急急問道:“由哪條路上去?”

    “喏,”張老憨用手指著說,“繞過險坡,有條小路,盤旋上去,太費事,也太費時。倒不如依舊用鉤索飛爪?!?/br>
    “對!辰光要緊,我去領他們來?!睂O炎星說,“你在這里接應?!?/br>
    于是孫炎星仍舊緣索而下。這時只有他一個人在墳墓似的洞窟中,踽踽獨行,既興奮又害怕,內心的情緒,張弛起伏,很不穩定。走了有一千多步路,猛然警覺,洞中歧路很多,萬一走錯了,即令能夠尋回原路,已誤了大事。因而收斂心神,仔細辨認,幸好不錯,就再也不敢胡思亂想了,全神貫注著,順順利利走回原處。

    在路上,孫炎星就已經想好。首先要報告好消息,激勵士氣:“敵人就在山腰,中軍大帳的燈號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我們有強弓硬弩,從上面射下去,可以教他們營盤大亂?!?/br>
    果然,一聽這話,從老二到老八,無不精神百倍,摩拳擦掌地恨不得立刻就能展開一場奇襲。然而有用武之人,用武之地,用武之時,卻無武可用,自不免令人掃興。

    孫炎星從黯淡的燈光中,看到大家的臉色,了解到他們的心思,倒有些懊惱弄巧成拙,急忙激勵開導:“大家要知道,用兵之道,斗智為上,斗力為下。我們能夠到上面設疑兵,出敵不意,做到這一點就不容易,就是一件大功。去吧!”

    洞口的鉤索自然保留著,依序蹂升而上。出洞容易,但險坡難以立足,一下子有了九個人,顯得非常局促,因而朱霞滿天的日出奇觀,亦無法欣賞,每個人都得用心注意自己的腳下,不然就有翻落山澗、粉身碎骨的危險。

    最安穩的是張老憨,靠著老松,找到一個極妥當的位置,而且在這段辰光中,他已經細心端詳,想好了下手的方法。

    “哪一個的眼力最好?”

    孫炎星知道他是在挑甩飛爪的人選,便指著老七說:“他常玩流星、飛爪,眼力、腿力都不錯?!?/br>
    于是老七由張老憨指點,爬上松樹,跨坐穩當,掄舞著飛爪看準了上方的一株古柏,脫手一擲,正好鉤住樹身。

    依然是身先士卒的孫炎星攀緣先登。第一件事將飛爪的繩子格外系緊,然后幫助另外的人更上一層。大家放眼望去,只見一片相當舒緩的斜坡,前面有極粗的竹子,后面是密密麻麻的松柏,俯瞰敵營,歷歷可數,真是居高臨下、穩cao必勝之券的一個上好攻擊地點。

    “可惜!”孫炎星怏怏然說,“若有五百張硬弩,加上火箭,就可以打得他落花流水?!?/br>
    “我倒有個嚇一嚇敵人的法子?!睆埨虾┲钢褡诱f,“這也可以當硬弩使用?!?/br>
    “這——”孫炎星躊躇著答道,“等我想一想。時候不早,我們先將旗子掛起來?!?/br>
    于是相度風向,排定位置,九個人一起動手,將大宋旌旗,高懸林間。東風過處,旗角招展,掩映于松針竹葉之中,遠遠望去,仿佛藏著千軍萬馬似的。

    現在要考慮的,就是敵人的反應了。發現了這些旌旗,會有怎樣的想法和做法?

    首先,當然是懷疑;然后會派出不惜犧牲的“選鋒”來偵察,倘或沒有動靜,就會一步一步往前進,最后必然發現真相。

    推想到這里,孫炎星就有了結論,不管怎么樣,不能讓偵察的敵人接近,否則,底蘊盡泄之外,可能還會發現九曲洞這條秘密通路。

    他說了他的看法,張老憨表示同意,不過,提出了更進一步的處置,也就是他剛才提議,用竹子代替硬弩,放射幾枚“石炮”,嚇一嚇敵人,讓他們不敢輕犯。

    “好!”孫炎星說,“試一試看?!?/br>
    于是九個人分成兩組:一組是三個人,專門揀取斗大的石塊,將繩子系緊;另一組是六個人,扳彎竹子,削去枝梢,用繩子勒住,在頂端掛上石塊。這樣一共弄彎了五枝竹子,布置停當,就待孫炎星動手了。

    他取出那把鋒利的短劍,擱在勒住竹子的繩索上,只要輕輕一割,繩索一斷,竹子擺脫了羈勒,往外一彈,就可以將石塊甩了出去。這當然談不到“準頭”,但碰巧了也可以砸死個把人,或者打中一座營帳,讓敵人嚇一大跳。

    短劍已經提起,待往繩索下落時,孫炎星心念一動,毅然決然地中止了原定的計劃。

    “不妥,不妥!”他大搖其頭,“不能這么做。不然就是自己泄底?!?/br>
    他是這樣在想,疑兵的妙用,原在使敵人不明虛實,才會心存顧忌,不敢造次,如今一發射石炮,明明告訴敵人,并無弓弩,才不得已采取這種代替的辦法。當然,如果石發如雨,能表示有大批部隊在cao作,亦可震懾敵人,無奈只有區區五炮,可見得不過是搗亂的行動。敵人之中,必有能者識破底蘊,四處兜捕,豈不成了“自搬石頭自壓腳”的愚行?

    “說得是,說得是!”張老憨很服善,自覺所獻的計策,幾乎誤了大事,因而如芒刺在背一般,異常不安,“打草驚蛇,真個要弄巧成拙了!”

    “也不然!”孫炎星拍著他的背安慰他,“你的想法還是很好的,不過要變通一下,我們馬上翻回去,多領人來。你看,這些都是武器?!?/br>
    孫炎星手指著滿山的松柏和巨石解釋,多帶人來,砍倒松柏,解鋸成滾木,連同石塊一起推下山去,足可砸爛敵人的營帳。

    “還有一計,看上去可行。此計如果有用,可以叫他們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爹娘!”

    孫炎星指點形勢,但見萬山叢中,蜿蜒一線,是一條唯一的退路,倘能設法將那條路阻塞或者掘斷,契丹兵就不能后退,只能往前。前面出山之處有熊大行率領重兵扼守,很難沖得出去,這一來,就要活活困死在這深山中了。

    張老憨和另外七個人,聽得這番講解,無不興奮,都主張不需休息,立刻趕回土地廟,帶領弟兄再來,照計行事。士氣高昂如此,孫炎星當然覺得安慰,因而思路亦更靈活,在撤走以前所必須要做的安排,想得相當周詳。

    第一步是要畫張地勢圖;第二步是要檢點行跡,不讓敵人發現九曲洞;第三步比較費斟酌,他要派一個到兩個人留守在這里。

    “一個人太少,兩個人正好。留守在這里的任務很簡單,監視敵人的行動,要當心的是,絕不可讓敵人發現蹤跡?!闭f到這里,孫炎星問道,“哪位愿意守在這里的,走到這面來!”

    話還沒有完,七名健兒,一齊都離開了原來的位置。孫炎星跟張老憨都笑了。

    “這一下,等于我的話白說?!睂O炎星收斂笑容問道,“我再說一句:留守的任務比較輕松,馬上趕回去,又要趕回來,那才是很累的事。愿意吃苦的,站到這面來?!?/br>
    七個人又都站了回來,都表示愿意吃苦。這就使得孫炎星不止于困擾,而且深為感動。

    “怎么辦呢?”孫炎星搔著頭皮向張老憨問計。

    張老憨此時一點不憨,他知道這七個人在爭著立功以外,還不免有爭強好勝之心,如果硬指定兩個人留在這里,其余的人心里就會不舒服。再說這七個人,個個機警矯健,難分軒輊,既然如此,倒有個計較。

    “來個憑天斷,怎么樣?”

    “何謂憑天斷?”

    “無非拈鬮?!?/br>
    “對!”孫炎星同意,“這樣子,大家沒話說?!?/br>
    他背著人折了一把草,拗成長短不齊的七根。未抽以前,先有一番說明。

    “抽得最長跟最短的兩個留在這里。長的為頭,短的要聽他的話?!?/br>
    結果老六跟老四抽得最長跟最短的兩根,其余的人,不免怏怏,但除了期勉他們成功以外,別無閑言。

    “你們兩個要和衷共濟?!睂O炎星叮囑著,“最要緊的是莫露形跡!不管敵人怎么樣,你們只躲在暗處,冷眼偷看。守到后天黃昏,我們必到;如果不到,你們自己覓路回來?!?/br>
    “是!”老六很嚴肅地答應。

    “有句話,我先要問一下?!睂O炎星指著山下說,“萬一敵人分道搜索,你們的形跡讓他們發現了,那時怎么辦?”

    被問的兩個人對看了一眼,仍舊由老六作答:“我們決不往九曲洞逃?!?/br>
    這個答語對了。保持九曲洞的秘密,是至關重要的一件事。不過孫炎星還有話:“萬一讓他們逮住了怎么辦?”

    這一問,兩個人都凜然色變,老四搶著問老六:“我來說,好不好?”

    “好,你先說?!?/br>
    “絕不會讓他們逮住?!崩纤某槌龇郎矶痰读烈涣?,“不等他們上身,我自己先做個了斷?!?/br>
    “對!”老六接口,“我也是這么做?!?/br>
    孫炎星點點頭,用低沉的聲音說了句:“我相信你們?!?/br>
    說實在的,七健兒人人都有這樣的理解,甘心舍身,只求有益于國,這也就是一個都不肯讓,爭著要留在這里的道理。孫炎星內心的感覺,相當復雜,是一種生離死別的哀痛,和無比敬重的混合。然而他不能不抑制住激烈起伏的心潮,為了整個大局作一番鄭重的告誡。

    “我知道,你們忠義性成,視死如歸,真正不愧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不過,大家對你們的期望是成功,不是成仁?!?/br>
    “我們知道!”老六和老四齊聲回答。

    “我想你們也知道,只是生死關頭,一個人常會管不住自己。我所顧慮的有兩層:第一,抱著同生共死的決心,只顧著要盡自己的義氣,忘記了后死者的責任比已死者更重;第二,為了替朋友報仇,奮不顧身,只是逞血氣之勇,結果反而誤了大局?!?/br>
    這番話中,意思就比較深了,但既已提醒,多想一想也就明白,守在這里的最大作用,是切切實實掌握敵人的動態,以便大隊到達時,能夠“知彼”來爭取勝利。因此,要想盡方法保護自己,如果其中有一個為敵所害,另一個若激于同仇敵愾之義,出頭報仇,結果雙雙犧牲,等大隊到達,什么情況也不知道,豈不貽誤全局嗎?

    想是想明白了,到時候能不能忍辱負重,卻沒有確切的把握,老六只能這樣回答:“我們盡力而為就是?!?/br>
    這話并不能太令人滿意,不過多說無益。孫炎星將自己那把利劍留給老六使用,同時也留下了足供他們兩人三天食用的干糧和一切必要的用具,然后互道珍重而別。

    當孫炎星回入九曲洞時,扎營山腰的遼軍,已經發現了山頂有旗幟在竹林松篁間,掩映飄動,無不大吃一驚,急急進帳報告,請示處理辦法。

    耶律斜軫是困惑多于驚懼,扎營在此,原是經過選擇的,除了北來南去的一條山路以外,別無途徑,何以會有宋軍的旗號?莫非從天而降?當然是絕不可能的事。

    出帳一看,果有其事。再看自己的處境,完全處在挨打的地位。附近的地形他大致勘察過,后山有一塊平陽之地,在峭壁之下,可以躲開山上的攻擊,只是水源相離太遠,取用不便。

    只是不論如何,沒有冒昧從事的道理,所以一面下令戒備,一面派人去請軍師來商議。

    軍師名叫哈依利,久在各地當間諜,熟習中土風物,也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請了來細細觀察,只說:“可疑,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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