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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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聞所未聞。 “我且問你,”馬昭賢把前后經過,細想了一遍問道,“你身在衛家,外面那許多情節,又何從得知?” “民女昨日逃出虎口,與我家老蒼頭朱才同車投奔青天大老爺治下,是朱才在車中細說與民女聽的?!?/br> “那朱才可有到案?” “回大老爺的話,”楊四屈膝答道,“朱才在堂下伺候!” “帶朱才!” 等朱才上堂磕過了頭,馬昭賢照例又要替他“看相”,見他滿頭白發,鼻直口方,儀表生得不像低三下四的人,知道是個義仆,便問:“你叫朱才?” “是?!?/br> “你在朱家多少年了?” “小人在朱家三十五年了?!?/br> “嗯!”馬昭賢點點頭,“這自然像一家人了。不過,你的供詞,要憑良心。公堂之上,一字不可假,你要小心?!?/br> “小人決不敢有半字虛言?!?/br> “那天你家小姐出閣,中途你家主人受暑折回,以后便怎么樣?你照你目睹耳聞,從實細講?!?/br> 這一講又要傳楊大壯作證。馬昭賢看他眉宇間英氣逼人,心中十分中意,問話的態度便又不同了。 不問案情,問他武功的師承:“你跟誰練的武?” “家師是滄州人,跟大老爺同姓?!?/br> “噢,你說的是馬德全?”馬昭賢說,“他不但跟我同姓,還是——” 還是同宗。不過公堂上不是認親戚、敘行輩的地方,所以馬昭賢住口不說,但堂下的人都聽得出來。楊大壯暗暗心喜,有此淵源,這場官司就格外有把握了。 “馬德全調教的牲口最好?!瘪R昭賢又問,“你呢?” “小人也略知一二?!?/br> “這里不必說什么謙虛的場面話,你只說,你會不會調教牲口?” “會!”這一下楊大壯答得很爽快,“不過只得了家師六分的本事?!?/br> “六分也不錯了。你會些什么本事?” “小人練的是祖傳的楊家槍,也會飛刀,是家師傳授的?!?/br> “很好?!瘪R昭賢點點頭,“你以前做何生理?” “小人本來在師兄鏢局子里幫忙。前年路過宿遷,承已死的陳大先生看得起我,留我教他兒子練功夫,一直到如今?!?/br> “誰是陳大先生?” “就是這位朱小姐的公公,也就是為尤三嫂誤刺斃命的陳德成?!?/br> “那陳德成是不是為富不仁?” “不是?!睏畲髩颜f,“是個好人,不過脾氣剛了些?!?/br> “尤三嫂的事,你是怎么打聽出來的?” “小人每天在茶坊酒肆中訪查,一天聽人閑談,說起尤三忽然失蹤,他妻子不知嫁到哪里去了。小人心中一動,打聽到尤三嫂的住處,結交上了她的鄰居,才得知有衛虎逼娶之事?!?/br> “你不會聽錯了?” “絕不會聽錯?!?/br> “那天盜尸,你可在場?” “等小人趕到,盜尸的人已經走得遠了,小人盡力追趕,沒有趕上?!?/br> “可曾看清了那些人的去向?” “小人不曾注意?!睏畲髩颜f,“小人當時不曾想到盜尸有此作用,只當是聲東擊西之計,不敢窮追,須趕回來保護家宅要緊?!?/br> “原來如此!”馬昭賢喊道,“朱青荷?!?/br> “民女在?!?/br> “朱青荷,你的冤屈,我已盡知。本縣視民如傷,睢寧與宿遷密邇,原像一家。不過朝廷分地授職,各有所司,本縣不能行文宿遷,傳集證人。這件案子,卻有難處?!?/br> “求青天大老爺,恩出格外?!鼻嗪煽念^哀懇,“務必成全民女一家!” “這一案造次不得,不然我就拋掉紗帽,亦于事無補。你們且先退下,本縣自有區處?!闭f到這里,又轉臉吩咐楊四,“這一案的原告、證人,責成快班,好生保護。你傳話下去,若有差池,我必重責以后開革!” 于是青荷、朱才和楊大壯都磕頭退下,由楊四帶著,交付了快班的頭目,替他們找了一家極大的客店,在柜房對面弄了兩間房安頓。 這對青荷雖有些不便,但眾目昭彰之地,不怕任何暗算,所以都覺得可以放心。 到了日中,楊四卻又來了,把楊大壯拉到一邊,悄悄告訴他說:“大老爺在花廳傳你問話??烊?!” “這——”楊大壯疑惑,不傳原告,傳證人是何道理?所以問了句,“可知是什么事?” “實在不曉得。只教快去!” 到了縣衙門西花廳,馬昭賢穿著便衣在踱方步,一見楊大壯就問:“你去過南京沒有?” “小人從前保鏢,南京常到的?!?/br> “那好!我有封信,煩你星夜投遞南京?!闭f完,馬昭賢開抽斗取出十兩銀子、一封書信遞給楊大壯。 “小人理當效勞,盤纏不敢領?!?/br> “皇帝都不差餓兵,何況是我?你不必客氣,不然我不教你去?!?/br> “是。謝謝大老爺?!睏畲髩言倏葱琶鏁r,一個字都沒有。 “你可認識字?”馬昭賢問。 “小人略略識得幾個字?!?/br> “略略識得”是謙虛之詞,到底識得多少呢?馬昭賢便指著壁上所懸的一幅字說:“你念一遍看!” 楊大壯心里在想,這位馬大老爺倒妙得很,先在堂上考問武功,這會兒又來考問文墨,是何用意?不管他,且照他的話做。于是仔細看了一遍,幸喜都還識得,便即朗然念道:“青山白發老癡頑,筆硯生涯苦食艱;湖上水田人不要,誰來買我畫中山?”又念下款:“六如唐寅?!?/br> “很好!很好!”馬昭賢很高興地說,“你識字也還不少。夠用了!” 不知道他所說的“夠用了”,是指什么?楊大壯這樣答說:“大老爺夸獎!” “你知道我為何問你識字不識字?”馬昭賢問,“我另有一番用意?!?/br> “請大老爺明示?!?/br> “你看這封書信上,不是沒有字嗎?”馬昭賢說,“我信封上特意不寫,你也莫問。到了南京,你悄悄拆開,便知究竟。如果你識不得字,這件事便做不成?!?/br> 這話把楊大壯說得越發如墜五里霧中,不知這位大老爺,葫蘆中賣的什么藥,唯有連聲答應。 “你馬上就動身,星夜趕去。一路上要小心,這封信千萬不可失落,也不必跟人說起你到南京是去干什么?!?/br> “是!”楊大壯這樣答應著,行禮辭別,退出花廳。 雖然馬昭賢一再叮囑,星夜趕到南京,也不可與人說起此行是何任務,但楊大壯不能不先回客店,說明經過——這件事來得突兀,大家都覺得十分意外。 “現在正要靠楊師父保護,”朱才愁眉不展地說,“如何馬大老爺派下這么一樁差使?楊師父一走,我們孤零零地在這里,要緊要慢,少個著力的人,怎么好?” “慢來!”陳家 卻沉著,“馬大老爺不是那么不體恤的官,無緣無故拉師父的差,照我想,必與案情有關,師父,你老趕快走吧!” “是的?!鼻嗪山涌?,“二弟見得甚是。但愿楊師父速去速回?!?/br> 這一說,不但朱才的疑慮已消,楊大壯更覺興奮,一迭連聲地說:“不錯,不錯!我倒不會想到此。事不宜遲,我沒工夫跟你們說閑話了?!?/br> 說完,他隨即到客店槽頭上,牽出馬來,騰身而上,直出南門,加上一鞭,沿著官道,飛奔而去。 過淮陰,經天長,走六合,第二天趕到南京。一進挹江門,楊大壯諸事不做,先找個僻靜之處下馬,把馬昭賢的那封信拆開來看個明白。 拆開那個無字大信封,楊大壯立即明白馬昭賢所以要考問他文字的緣故。原來里面有一道手諭,如果看不明白,便不知如何報信。那道手諭上寫的是: 字諭楊大壯知悉:汝到南京,即往巡按御史衙門,先覓按院林、李二家將投信,聽候按院劉大人傳詢。此事務須機密,不可令人知聞,否則不但朱、陳兩家之案,不能昭雪,即本縣前程亦恐不保。此函封面,故意不著任何字樣,即恐汝沿路不謹,無意間有所泄露,或口頭說出去向,遭人中途劫持故也。慎之,慎之!閱竣銷毀。知名不具。 看完以后,楊大壯細想一想,悟出許多道理,久已聽說,衛虎勾結江洋大盜,無惡不作?,F在照馬昭賢的話來看,是已經防到衛虎有所舉動,說不定一路已有人跟蹤。轉念到此,不由得急急向四周看去,還好,沒有人在注目。 于是他把那道“手諭”撕碎棄去,上馬直投巡按御史衙門。 這是個極威風的衙門,楊大壯不敢怠慢,遠遠地就下了馬,仔細一看,有個寬背、細腰、胸挺得老高,看樣子也是“練家子”的壯漢,站在衙門口,閑閑張望,神情很是豪爽,便走上去抱拳招呼:“動問尊駕,想訪一位巡按衙門的林爺,不知要到哪里去找?” “哪位林爺?”那人說,“姓林的甚多,得有個名字才好找?!?/br> “就是劉大人身邊的那兩位,一位林爺,一位李爺,找著了一位就好了?!?/br> “噢!”那人仔細打量了他一眼,“尊駕貴姓?從哪里來?找林、李二人,是公事還是私事?” “敝姓楊,從睢寧來?!睏畲髩严肓艘幌抡f,“我有緊要公事?!?/br> “既如此,你隨我來。我姓李?!痹瓉磉@人就是李壯圖。 楊大壯跟著他進了衙門,只見通道兩旁,一溜十數間平房,進進出出的人極多。走到東面一間空屋,李壯圖讓他落座,細問是何“緊要公事”。 “睢寧縣馬大老爺,命我專程來投一封書信。馬大老爺特地囑咐,要見著了劉大人身邊的李爺或者林爺,書信才可以交付?!?/br> “不錯。我就是李壯圖,你把信交給我好了?!?/br> 看來不偽,楊大壯取出信來,交了過去,又說:“拜煩李爺,稟上巡按大人,若有話要問,我在這里候命;倘或沒有話,便請賞個批示什么的,我好回去交差?!?/br> “好,你等著,一定有回話給你?!?/br> 于是李壯圖立即拿著信去見劉天鳴——這些事他經驗得多,聽了大壯的話,便知是件刑案,所以把信呈上去以后,靜靜地看劉天鳴有何表示。 拆開信來看不到數行,劉天鳴勃然變色,立即抬眼問道:“送信的那個楊大壯呢?” “在外面等候發落?!?/br> “快喚他進來!” 一喚楊大壯,他就知道必問朱、陳兩家的命案,及至進得花廳院子,掀開門簾一看劉天鳴正氣凜然的威儀,不由得心里叫一聲:“天!朱家父女兩條命,這下算保住了?!?/br> “你叫楊大壯,在睢寧縣是何職司?”劉天鳴問道,“怎么是百姓打扮?” “小人在睢寧縣并無職司,只為陪著朱家小姐到睢寧縣去鳴冤,蒙馬大老爺看得起,特地命小人來向大人投書?!?/br> “唔!怪不得馬大老爺信上說,朱、陳兩家命案的詳情,問你便知。你且細細講與本院聽?!?/br> “是?!?/br> 這一講,足足費了半個時辰才講完。劉天鳴凝神靜聽,臉色異常沉重,長嘆一聲:“唉——‘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這句成語,李壯圖和楊大壯都聽不懂,面面相覷,不敢動問。 “楊大壯!這件案子,我馬上要辦,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你且先在外面歇息,本院自有道理?!?/br> “真正是撥云見日的青天大人?!睏畲髩压虻箍念^,激動地說,“小人先替朱、陳兩家,叩謝昭雪之恩?!?/br> 等劉天鳴的書童把楊大壯領了出去,劉天鳴又是一聲長嘆:“壯圖,實實在在,陳德成的一條性命,是送在我手里?!?/br> 李壯圖大為驚詫:“大人,怎有此話?真正不明白了?!?/br> “你可記得在宿遷私訪,我在一家姓朱的人家‘有所逗留’?” “大人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崩顗褕D說,“那天大人扮的是‘小純陽’?!?/br> “對了!朱建伯原不肯把他女兒嫁過去,還要挑好日子,是我勸他依從男家的意思。不然七月二十四,朱家不會發轎,自然尤三嫂不會坐錯了花轎,陳德成也就可以不死了!” “這等說來,便宜了衛虎那廝!” “如何便宜得了他?”劉天鳴雙眉一掀,連連拍著書案,“非除此惡不可?!?/br> “大人!”李壯圖提醒他說,“如今衛虎要想脫身事外,必定把一切罪過,都架在朱家父女身上,保不定酷刑逼供。大人可還記得‘一品衣’那個名目?” “啊,一品衣,一品衣!”劉天鳴極不安地搓著手,“保不定已斃于他那酷刑之下,又是兩條無辜人命!便把衛虎千刀萬剮又濟得甚事?” 這非做緊急處置不可。劉天鳴略想一想,親自動筆,辦了一角公文,蓋上巡按御史的紫花大印,囑咐李壯圖帶著楊大壯,連夜動身,趕往宿遷,去救朱建伯。自然,馬昭賢那里也有復信,讓楊大壯順便帶去。 李、楊兩人剛剛在南京出發,在睢寧那方面,事情已經起了變化。 衛虎耳目眾多,從青荷一露面,供出案情,他當天就在宿遷得到了消息。事情非常棘手,但不是沒有辦法,連夜去見張華山,編了一套謊話,說是刺死公公的朱青荷沒有死,逃在睢寧,并且又捏詞呈控,必須備辦公文,向睢寧縣把“正兇”要過來,歸案訊辦。 這就有些不大對路了,張華山詫異地問道:“那么在陳家行兇,畏罪自殺的婦人又是誰呢?” “這自然是買出來的兇手,為怕認出真面目,所以連夜盜走尸首?!?/br> 張華山總覺得其中的情節,對不上準頭,但也因此,急于要把朱青荷捉回來問個明白,所以當時同意了衛虎的建議,派巡檢趙士龍攜帶公文到睢寧縣去捉人。 趙士龍跟衛虎勾得最緊,在場面上一個叫名字,一個叫“四老爺”,私底下卻是稱兄道弟的朋友。所以第二天一早,衛虎特地去看他,千叮萬囑,務必把朱青荷立刻捉了回來。至于為何如此之急,那自然是心照不宣了。 不過中午時分,趙士龍就到了睢寧縣城。兩縣密邇,多的是熟人,先找睢寧縣的巡檢魯一帆,道明來意。魯一帆答非所問地說:“公事且擺在一邊,我先請你吃酒?!?/br> “今天不行,改日你到宿遷來,我們好好醉他一場?!壁w士龍歉然地說,“實在是逆倫要犯,耽誤不得?!?/br> “什么逆倫要犯?”魯一帆說,“我請你吃酒,就是要講這件新聞給你聽——真正是破天荒的大新聞?!?/br> “那就不必吃酒了,你快講,講完了好辦正事?!?/br> 于是魯一帆把朱青荷的供詞,原原本本講了一遍。聽得趙士龍暗暗心驚——他原當衛虎不過借此案勒索,誰知就是他本人牽涉在內。趙士龍也曾隱約聽說衛虎逼娶一個姓尤的女人。只以表面身份有關,不便到他家去喝喜酒,以后又鬧了幾天病,所以不曾打聽出其事,想不到竟是這么一件案子! 也唯其如此,他要幫衛虎的忙,就非得把“正兇”即日提回不可?!耙环?,”他說,“你們也不可聽她片面之詞。案子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一案兩命,又是逆倫重案,本縣堂官所擔的干系甚重,無論如何請老兄幫忙,讓我今天就把人犯帶回去?!?/br> “我自然幫你的忙。不過,我只能向本縣堂官去說,到底怎么樣,誰也做不得他的主。走,走!我帶你到后堂去?!?/br> 到后堂,把趙士龍的手本和宿遷的公文遞了進去,馬昭賢并不覺得意外,他已經料到有此一著,吩咐請進來面談。 雖然隔了一縣,趙士龍仍舊以屬下的禮節參見。馬昭賢卻很客氣,跟他寒暄了好半天,卻就是不提公事。 陪坐在一旁的魯一帆,知道馬昭賢在這一案中,要幫朱青荷的忙,也不敢胡亂開口。于是趙士龍忍不住開口了。 “回大人的話,”他欠著身子說,“朱青荷逃匿貴縣,捏詞呈控。這件案子,要請大人高抬貴手?!?/br> 這話說得不好,馬昭賢立即抓住他的錯處反問:“請教士龍兄,如何叫作‘高抬貴手’?” 趙士龍發覺自己失言,但決不能認錯,唯有找理由來掩飾辯護?!奥犝f大人準了朱青荷的狀子。一案兩辦,在貴縣不過意外的閑事,在敝縣卻是責有攸歸,關系甚重。如果大人能夠不管這件閑事,讓我今天就把正兇帶了回去,感激不淺,所以說請大人高抬貴手?!?/br> “原來如此!”馬昭賢答道,“在我也不算管閑事,只是替貴縣分勞,把案情問清楚了打疊案卷一并移送……豈不省了貴縣大老爺許多精神?” “這是足見垂愛,感激不盡。不過,現在案子問到緊要關頭上,許多疑義,都得把正兇提堂對質,才能明白?!?/br> 他開口“正兇”,閉口“正兇”,馬昭賢聽不入耳,故意湊過頭去問道:“士龍兄,正兇是誰呀?” 這一問,趙士龍勃然變色,覺得馬昭賢欺人太甚,剛想發作,轉念想到“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句話,便忍氣答道:“自然是朱青荷?!?/br> “只怕未必?!瘪R昭賢搖搖頭。 話又說不下去了,趙士龍發覺他支吾其詞,完全是有意拖延,這是為了什么?他心想,闖出大亂子來,張華山的紗帽不保,換個新縣令來,自己未見得像現在這樣上下其手。利害相關,不能不好好想個辦法,非把這件事辦妥了不可。 于是他沉住氣,慢吞吞地說道:“大人,我有兩句肺腑之言,不知該說不該說?” “說,說!盡管請說?!?/br> “我是為了大人著想,不過或許說得不中聽,請大人鑒其微忱,諒其率直。要這樣,我才敢奉陳?!?/br> “言重,言重,言重!你是貴客,我決無慢客之理,你盡管請說?!?/br> 有了這句話,就是保證不至于發脾氣,趙士龍知道,話就說重些也不礙了:“大人,你老何苦管此閑事?朱青荷一案,既不是睢寧管轄,又不能到宿遷傳提人證,辦不出一個結果來,倒是阻撓宿遷辦案,似乎難以辭咎。京里言官,極其囂張,聞風言解,參其一本,請問大人該當如何?” 這話軟中帶硬,托詞言官上詞可能是張華山會告上一狀,無論如何是自己的理輸,馬昭賢不由得動容了。 “再說,朱青荷到底是不是片面之詞,誰也不曉得。就眼前而論,有她夫婿指名呈控的狀子,‘送忤逆’就憑尊親一句話,所以朱青荷是逆倫要犯。大人把她留在睢寧,卻又當她原告,并不收監,萬一夜長夢多,畏罪自殺,或者出了其他意外,以致不能歸案,請問大人可擔得起這個責任?” 這番話馬昭賢還不過覺得咄咄逼人,詞鋒甚厲。魯一帆卻驚出一身冷汗,因為他已聽出其中威脅的意味,衛虎無惡不作,黨羽眾多,說不定弄出個人來,一刀刺死了朱青荷,那時馬昭賢怎么交代。 于是他開口了,“大人!”他說,“這閑事以不管為宜。大人請想,這一案中既能盜去尸首,自然也可以殺人滅口。睢寧縣安然無事,何苦弄件命案出來自找麻煩?” 聽得這番話,馬昭賢發覺趙士龍不易對付,于是很客氣地請他先休息,說必有很切實的答復給他;同時把魯一帆留了下來,商量對策。 “此人的幾句話厲害得很?!瘪R昭賢說,“倒要好好商量個辦法對付他。別的我都不在乎,他說不把朱青荷收監,萬一夜長夢多,畏罪自盡,或者出了其他意外,這話有道理在內?!?/br> “是?!濒斠环珳惤f,“這話意存恫嚇。衛虎手下素來有班亡命之徒,說不定暗下毒手,卻是可慮?!?/br> “??!”馬昭賢矍然答道,“你說的比我想的還可怕!” “大人,”魯一帆乘機說道,“我們犯不上弄件無頭命案在身上,早早把朱青荷送走了吧!” “移送當然是要移送的。我只怕一送過去,張華山就會非刑逼供,所以能拖得一日是一日?,F在——” 魯一帆奇怪了,“請教大人,拖下去有何用處?”他問。 馬昭賢密函呈報巡按這件事,魯一帆自然不知道。他也不愿說破,所以含含糊糊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有何用處,反正于心不忍而已?,F在沒有辦法了,只好移送,但不能說提人就提人——總還要打疊文件,有些日子耽擱?!?/br> “實在不能再耽擱了!”魯一帆還真的怕出事,極力勸他,“大人就決定明天一早移送好了。案卷也不必太詳細,有那么一回事,公事上交代得過去就好了,千萬不能惹火燒身?!?/br> “明天一早移送可以,案卷不能不詳。叫刑房連夜趕辦?!?/br> “是!”魯一帆答應著要走。 “慢點,還有,”馬昭賢喊住他,“我想請你勞駕一趟?!?/br> “大人可是派我解送?” “對了,我請你帶同朱青荷到宿遷走一趟?!瘪R昭賢想了一下又說,“我請你面見張華山,把話交代清楚,人是移給他了,全案我要另行申詳上臺?!?/br> “是。我跟他說?!?/br> “話不妨說厲害些。讓他知道,一手遮不盡天下耳目的?!?/br> 魯一帆不敢違命,第二天中午到了宿遷,見著張華山,把馬昭賢的話交代明白,然后告辭回縣交差。 這兩句話,張華山聽在耳中,當然不是滋味,而且也有些擔心。雖然,劉天鳴在他看,與以前的巡按御史,一模一樣,只要銀子,不管案子,但馬昭賢既然管了閑事,當然不會說好話,萬一劉天鳴查問,總是一件麻煩事。 為此,他不能不細看一看睢寧移下來的案卷。燈下細讀,大為驚異,居然牽涉衛虎在內,真正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怪事! “快!快!”他吩咐家人張升,“快把衛虎找來!” 衛虎早知道張華山必要找他,并且也料透了找他要問些什么,心里已有打算,便不慌不忙,從容自若地到簽押房去見張華山,行了禮問道:“大老爺傳喚,可是要問那逆倫重案?” “是??!”張華山指著原卷問道,“你可知道朱青荷在睢寧縣供些什么?” “不知道??!只曉得她捏詞呈控?!毙l虎依舊是平日那種慢條斯理的神態和語氣,“這個女人毒得很!” “你去看!” 衛虎把朱青荷的供詞,看了一遍,心里也著實吃驚,因為指證確鑿,沒有一句假話,但他是千年的狐貍,練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本事,看完了,把案卷放在桌上,一言不發。 “怎么回事?”張華山指著他問,“你自己倒說說看!” “回大老爺的話,教我怎么說?我新娶的女人,好端端在家里,她怎么又說坐錯了花轎到我家,我又為何逼jian,這不是朱青荷在活見鬼嗎?” 衛虎敢于當面撒謊,是他料定了張華山不知道他家的情形,也沒有一個人敢在縣太爺面前透露真情。加以神色間絲毫不見心虛,張華山倒有些疑惑了。 “照你說,完全是沒影兒的事,那這個女人為何能編得原原本本,煞有介事?倒實在有點弄不明白了?!?/br> “所以說,這個女人毒得很?!毙l虎略停一停又說,“照我在想,她故意咬我一口,當然是有原因的?!?/br> “什么原因?” “大老爺!”衛虎湊近他面前,低聲說道,“朱、陳兩家都是首富。我正在替大老爺效力。銀子到底是好東西,白花花捧出去,有哪個不心疼的嗎?這個女人特意跑到睢寧縣去告,第一是告大老爺,打算著睢寧縣馬大老爺,能為她撐腰;第二才咬上我。一下想扳倒大老爺和我。說實話,我倒不怕她;大老爺前程攸關,不能大意?!?/br> 聽了這一番話,張華山“恍然大悟”,恨恨地罵道:“真正是‘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不毒,最毒婦人心’!衛虎!” “喳!” “你看這件案子,現在該怎么辦?”張華山面色凝重,“她的心毒,就怨不得我的手狠了?!?/br> “正是這話。大老爺,”衛虎放低了聲音說,“當斷不斷,必受其害。明天一堂就要把她‘做服’!只要她畫了供,就不怕她了?!?/br> “如果她不肯畫,一堂做不服呢?” “我自有保大老爺高升‘一品’的辦法?!?/br> 這是暗示著要用“一品衣”這件衛虎獨創一格的刑具。對江洋大盜,他用過,效驗如神;但對一個弱女子,用此苛刑,是不是必要?會不會引起公憤?倒要好好計較一番才是。 但在眼前,無法細加研究,只有第二天在堂上看情形再說了。 “朱青荷!”張華山拍著驚堂木說,“我看你的供詞,頗有不盡、不實之處。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坐錯了花轎那件事。你講,當時是怎么坐錯了的?” “那是因為——”她把當時的情形又說了一遍。 “自己的花轎你都認不清?” “民女當時蓋著頭,兼以天黑匆忙,如何認得清?再說,天下花轎都是一個樣子,就是大老爺說的,再想不到會有坐錯花轎那件事!” “好一張利口?!睆埲A山冷笑著問道,“你倒說,什么時候發覺坐錯了花轎?” “坐在花轎不久,民女有些心慌——” “慢慢!”張華山趕緊問道,“為什么心慌?” “只因為……”朱青荷有些礙口,說不下去了。 越是如此,張華山越不肯放松,隨著驚堂木的聲音吼道:“說!” “只因為,”朱青荷紅著臉說,“只因為快到夫家了?!?/br> 新娘快到夫家,自然心也慌,這個理由成立,張華山便又問:“心慌便怎么樣?” “民女當時想摸幾塊干點心來吃,定定心?!?/br> “摸到沒有?” “回稟大老爺,摸到了花轎便不得錯了?!敝烨嗪捎终f,“民女一摸沒有摸到干點心,卻摸到一塊手帕,一摸便知不是民女的——” “慢著!”張華山又要捉她的錯處,“你如何一摸就知道不是你自己的?” “因為,”朱青荷不慌不忙地答道,“那手帕是濕的?!?/br> “新娘子上轎,舍不得娘家而哭,也是習見之事?!睆埲A山有意問她,“難道你不曾哭?” 朱青荷答得也干脆:“民女不會哭!” “為何不哭?” 這話問得就沒有道理了!堂下看審的老百姓有笑出聲來的。張華山面子有些掛不住,連連大拍驚堂木,把笑聲鎮壓了下來。不過他也知道,這笑聲就是對問案不滿的表示,倒不能不顧忌些。 于是他不等堂下答話,自己轉圜,“這且不去說它?!彼f,“我且問你,你發覺了別人的手帕便如何?” “民女先是奇怪,繼而恍然大悟,是坐錯了花轎?!?/br> “你可知道坐錯了花轎,以后會怎么樣?生出些什么花樣?” “民女當時心里極亂,慌得冷汗直流,慢慢才把心靜下來,才想到會鬧一場極大的笑話?!?/br> “你不曾想到是要鬧一場極大的命案?” 這話是套取口供,一不小心就會上當,用心極其惡毒。朱青荷怒從心起,雙眉一豎,大聲答道:“青天大老爺,天在上頭!民女從小謹守閨訓,從未想到害人之事,那時只愁著鬧一場笑話,哪里會想到什么命案?青天大老爺也是有兒女的,小姐出閣的時節,高高興興辦喜事,請問青天大老爺,可曾想到過有什么意外之事?” 這一頓搶白,把張華山氣得臉色發白,不等她說完,便拍案大喝:“你胡扯什么?對本縣說話,竟敢頂撞,莫非當本縣的刑具,只是擺樣子的嗎?” 說到這里,值堂的王狗子替大老爺助威,“嘩啦啦”一聲,把副夾棍摔得好響。堂下聽審的朱、陳兩家親屬,無不膽戰心驚,為朱青荷捏著一把汗,但她本人卻能沉得住氣,雖然臉色青白,卻并無畏懼之色。 “看你是個女子,權且饒你這一頓打!快說實話?!?/br> “民女說的句句是實話,不敢隱瞞青天大老爺?!?/br> “你還說不敢隱瞞。我問你,你想會鬧笑話,為何不喊轎子打???” “花轎是鎖著的,就喊也無用?!?/br> “如此你就任由轎夫抬到他家,與不相干的新郎官拜堂不成?” 這句話問到要害上,朱青荷當時做錯的,就是這一點,不過她也有解釋。 “民女當時心想,喜堂上不能鬧笑話,怕一鬧便不得收場。不如等事后再說明白,悄悄兒去換了過來——” “這哪里有‘事后’?”張華山又算占住理了,忙不迭要駁倒她,“‘事后’就不是全新的新娘子了!” 朱青荷說的是拜了堂的“事后”,張華山卻把它解釋為洞房花燭第二天的“事后”,那就當然不是“全新”。朱青荷雖是守禮謹嚴的處子,但出閣之前數天,早有族中嫂子同床共枕,把《易經》上天地乾坤的大道理,教導得清清楚楚,所以一聽縣大老爺歪纏,不由得又羞又氣,垂著頭流淚! 而堂下有那輕薄的不免jian笑。這一次張華山不發火,反以那笑聲為得意,心想,這一下可以把這個“刁婦”駁倒了! 朱青荷豈是那等容易駁倒的人?定一定神,仰起頭來大聲說道:“公堂之上,不是取笑的地方,民女請問大老爺,可容民女據實陳情?” 這話問得很厲害,張華山只能這樣答道:“正是要你據實招供?!?/br> 于是她把在喜堂中所聽見的,亂七八糟的浮言浪語,惡謔毒咒,以及有人貿然來揭蓋頭,發現那人滿臉橫rou的情形,都說了出來。 這是聞所未聞的奇事,堂上堂下,鴉雀無聲。說到揭蓋頭的,她不自覺地左右而視,意思是想看一看,那個人可在皂隸捕快班中——其實,匆匆一眼,又在驚惶之中,就看見了也未必認得出來。偏偏王狗子做賊心虛,發現她的清冷悲憤的視線掃了過來,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這一下壞了,堂下立刻有人竊竊私語。張華山一拍驚堂木,兩旁皂隸便喊堂威鎮壓,等靜了下來,張華山便又接著問:“朱青荷,你是什么時候才見著那家的新郎官的?” “很晚,很晚了?!?/br> “那新郎官怎么說?” “他沒有說話,一伸手先來摸我的臉?!敝烨嗪烧f到這里激動了,“青天大老爺,你請想想,哪有明知道弄錯了新娘子,扣著不放,半夜相見,先就動手輕薄,不是無惡不作、膽大包天的人,做不出這等事來!” 這一說,聽審的人又sao動了,可以約略聽得出來,是相互在詢問:“哪一家的。這新郎官存心不良,可惡!” “就是他!”朱青荷百脈僨張,失卻了冷靜的理智,用手一指,厲聲喊道,“就是站在大老爺身旁的,那個十惡不赦的衛虎!” 這一聲把堂下搞得大亂,“是他?”“是衛頭兒?”“想不到!”“怪不得!”七嘴八舌在談。 張華山的方寸也有些亂了,不知如何應付這艱險窘迫的場面,想一想還是只能用威硬壓,于是把驚堂木拍得震天價響,等人聲低一低,隨即大吼:“好可惡的潑婦,明明犯了逆倫大罪,潛逃出縣,竟還敢飾詞誣控,任意侮蔑本縣公人,照你這樣子,不是失心瘋,便是目無王法。本縣倒要看你真的是瘋子,還是真的目無王法?來,大刑伺候!” 大刑就是夾棍,對婦女從來罕用。堂下便有人驚詫,不過轉念又想到了,這是大老爺故意嚇一嚇她,真的瘋子便不會怕。因而不響,只看朱青荷的神色。 朱青荷渾身發抖,但這不是嚇得怕,是氣得如此——張華山一看這情形,心知不好,這個“刁婦”實在難對付,狠一狠心,撒下一把火簽來,大聲喊道:“動刑!” 居然真的要動大刑——堂下看審的人,實在有些弄不清楚,究竟是嚇人,還是整人。 正在困惑著急,又聽衙門外馬蹄奔馳甚急,隨后便是“登聞鼓”一陣亂響。 大家回頭看去,是個武將打扮的壯漢,一手持著馬鞭,一手持著極大的一個公文封,正大踏步走了上來。 “你是什么人?”張華山怒氣沖沖地說,“竟敢擾亂公堂?!?/br> “奉按院劉大人鈞諭:有緊急公文一封,請張大老爺當堂開拆!” 這個突如其來的人物,沒有人識得他的來路,更不知投遞公文,為何要取這樣的行徑?但衛虎心里有數——他認識李壯圖,心知來意不善,便趕緊湊向張華山的耳邊,低聲說了兩句。 “我問你,”張華山的聲音平靜了,“你姓甚名誰,奉何人差遣?” “回張大老爺的話,我叫李壯圖,奉南直隸巡按御史劉大人差遣,星夜投遞緊急公文?!?/br> 莫非是倭寇要從海州入侵,飭令預加防備的公文,這可不是當耍的事,便招一招手說:“拿來我看!” 未拆封口,先看封面,認得是劉天鳴的親筆所批:“嚴限星夜投遞宿遷縣正堂張,公文到日,即時拆開,不得片時遲延,違者聽參。開拆情形著令李差據實呈報,不準虛誣徇私,違者軍法從事?!?/br> 因為有“徇私”的話,這又不像軍情了,張華山心想,若是備倭的公文,沿海各縣應該都有,便問:“別縣可有這樣的公文?” “這倒不知道,我亦不敢打聽?!?/br> 問亦徒然,且拆開來看了再說。撕開封口,抽出內頁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 南直隸巡按御史劉,特諭宿遷縣令張華山,該縣朱青荷逆倫一案,隱情甚深,本院現已接獲密報,即日起程,親臨該縣審理。仰該令即時停審,朱青荷及伊父朱建伯當堂交保開釋。案內涉嫌人犯,并著該縣一體緝拿到案,毋得走漏一名,致干重處,切切此諭。 等看到一半,張華山已經臉色灰白,看完以后,望著衛虎,半晌作聲不得。 衛虎實在狠,到此地步,依然沉著,對張華山說道:“朱家父女,請大老爺遵論辦理?!?/br> “噢,噢!”張華山茫然失措,不知如何著手。 “大老爺沉住氣,凡事有我!”衛虎又說,“交保開釋,須作為大老爺自己的意思才好?!?/br> 有衛虎替他壯膽,張華山一顆懸搖不已、七上八落的心,總算能夠定了下來,大聲喊道:“朱青荷!” “民女在!” “此案萬分復雜,尚須慎重訪查。本縣久知你是本縣富戶,有家有業,諒你不致潛逃?,F在本縣將你與你父親,交保釋放,隨時聽傳?!?/br> 這幾句話一說,堂下歡聲雷動。朱青荷卻明白,完全是按院大人的公文使然,但表面不得不磕頭道謝:“多謝青天大老爺明鏡高懸?!?/br> 這話有些刺心,張華山繃著臉說:“你不要以為就此無事,案子尚待審理,有罪無罪,還很難說?!苯又銌枺骸澳憧捎屑覍僭诖??即速取保!” 話剛說完,堂下有人高聲答道:“小人愿保朱家父女?!?/br> 接著,走出來一個人,年紀四十歲左右,穿著白布大褂,腳下也是一雙白鞋,是有孝服在身。張華山看了他一眼,開口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跪下來答道:“小人陳繼成。這朱青荷是小人的侄兒媳婦?!?/br> 原來死者是陳繼成的兄弟。張華山弄清楚他的身份,不由得大為惱怒,把驚堂木一拍,大聲問道:“陳繼成,我且問你,告朱建伯指使女兒行兇,犯下逆倫重案,你可知道是誰的狀子?” “這——”陳繼成硬著頭皮答道,“是小人的侄兒陳家騏?!?/br> “你可知情?” “小人自然知情?!?/br> “既然知情,何以出爾反爾,一會兒告朱家父女,一會兒又來保釋朱家父女,你是有意拿本縣作耍?”張華山戟指申斥,“目無長官的刁民,我叫你識得厲害?!闭f著,便往簽筒里去拔火簽,看樣子要撒下來吩咐動刑,先打陳繼成一頓板子。 陳繼成急了,急忙磕頭喊道:“大老爺,大老爺,小人有下情稟陳,容小人說完,如果不在理上,甘受責罰?!?/br> “好!你說?!?/br> 陳繼成原是緩兵之計,先躲了一頓打再作道理。此時便定一定神,搜索枯腸要找幾句話來說,無奈行為是有些前后矛盾,實在難以措辭。 “快說!” “是!”陳繼成無法,只好搪塞了,“有道是此一時,彼一時。當初原不知朱家父女冤枉?!?/br> “然則,你們叔侄進狀子,也是冤枉了朱家父女?” “這話——” “難道不是這么說?”張華山有心要把案子打消,便恐嚇陳繼成,“本縣先辦你個誣告朱家父女的罪?!?/br> 真是平地起波瀾,案子越扯越大了!陳繼成有些光火,頂撞說道:“既然大老爺喜歡辦小人的罪,小人并無話說。請大老爺定罪就是!” 這一來,反是張華山有些下不得臺了,依他的性格,最好當時便打他一頓,但一眼瞥見公案上巡按御史的公文,不覺就氣餒了。 “要定你的罪還不容易?”他說,“你愿打愿罰?” 話風已經軟了,陳繼成還在猶豫,跪在一旁的朱青荷,卻生恐節外生枝,怕他吃了眼前虧,便轉臉低聲說道:“二叔,你老人家忍口氣!” 聽得這句話,陳繼成便毫不遲疑地向上答道:“小人愿罰!” “罰你捐一萬兩銀子,置辦學田?!?/br> “是!” “還有,你既然自承誣告朱家父女,該把狀子撤了回去?!?/br> 這話驟聽有理,多想一想便知存著私意??粗烨嗪蛇B連使著眼色,他也會意了,便即問道:“小人把狀子撤了回去,請問大老爺,小人胞兄喜堂慘死,難道就此不明不白地算了不成?” “那也不是?!睆埲A山答道,“你另補一張狀子,等本縣替你緝兇就是?!?/br> “既如此,小人遵命?!?/br> “好了!”張華山大聲說道,“原告撤回訴狀,本案不結而自結。朱建伯、朱青荷,著即釋放?!比缓蟀洋@堂木一拍,大聲宣告: “退堂!” 這樣審理命案,從來不曾聽人說過,真弄不清這位大老爺是糊涂還是精明,但李壯圖冷眼旁觀,知道他的用心,隨即大聲喊道:“張大老爺,且慢退堂?!?/br> “怎么?”張華山瞪著眼說,“你敢阻撓本縣的公務?” “不敢!”李壯圖不亢不卑地答道,“我只是提醒大老爺,這案結不得?!?/br> “為什么?” “案子已經告到按院劉大人那里,要結得等劉大人來結?!?/br> 這句話出口,堂下又亂哄哄的一片,竊竊私語,原來張大老爺忽然開釋朱家父女是出于這個原因。照此看來,果然結不得。 “結不得便如何?”張華山用質問的語氣說。 “請張大老爺將案內人犯,一體緝拿,靜候按院劉大人親臨本縣審理?!崩顗褕D接著又聲明,“此是劉大人的面諭,要我提醒張大老爺,不可違誤?!?/br> 一頂大帽子壓下來,張華山無可閃避,想一想只能這樣反問:“誰是案內人犯?案內人犯,不就是朱家父女嗎?” “喏!”李壯圖指著衛虎說,“這不就是嗎?” 衛虎繃著臉不響,張華山可著急了,如果承認他的指認,便得將衛虎收押,那就等于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如果要開脫衛虎,得有一番理由——這個理由從哪里去找? 情急無奈,只好講歪理了,“姓李的!你不過奉按院所差,如何干涉本縣公務?”他板起臉說,“本縣豈能憑你胡亂指責,便胡亂抓人?你指本縣公人衛虎是案內人犯,有何憑據?” 這幾句話聽來倒也振振有詞,但李壯圖隨劉天鳴多年,辦過好些貪官,所以一絲不亂,沉著異常,這時便指著公案上的案卷說:“這么厚一疊案卷,里面自然有供詞,憑供詞所指,緝拿有關人犯便是?!?/br> “這位老爺說的是,”朱青荷大聲接口,“萬惡的衛虎,民女已經指認明白,請青天大老爺拿問!” 這下李壯圖振振有詞了:“是不是張大老爺你——” 一句話未完,張華山惱羞成怒了,拍案罵道:“你什么東西,敢來咆哮公堂?本縣問案,自有權衡,何用你來插嘴,給我滾下去?!?/br> “哼!”李壯圖冷笑道,“張大老爺,我是好意。此時人家不敢拒捕;事后你想緝拿,可就不容易了!”說罷,大步下堂。 眼前的窘局倒是應付過去了,但細想一想,衛虎詭計多端,無惡不作,一轉背潛逃無蹤,那時按院追究責任,自己百口莫辯,豈不大糟其糕? 因此,一退堂他就緊拉著衛虎的手臂,口中說道:“來,來,須好好商量!” 把臂進入后堂,有一間書房,是仆役們不奉呼喚不準進入的密室,張華山一向與衛虎在這里商議種種見不得人的謀財害命的密謀。這一天自然格外隱秘,但縣大老爺一反常態,本應上坐的,卻坐在進門的一張椅子上,還把只腳橫撐著,攔在門口,意思是防衛虎溜走。 衛虎見此光景,心情越發沉重。不過他的腦筋極清楚,知道這是自己的生死關頭,非要拼命不可。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一面要設法保全張華山,一面亦得死命把他拉住。反正好歹要在一起,才有合力沖破難關的希望。 打定了這個主意,他不即開口,靜靜地等張華山先開口。 “衛虎!”張華山臉色蒼白,還有些氣喘,“我先問你句話,朱青荷,你到底把她扣留過沒有?” “大老爺,這一層,你老人家就不必再追問了!” “??!”張華山跳了起來,“如此說來,果有其事!” 衛虎不答,把雙鼠眼直勾勾地平視著,仿佛麻木不仁似的。 “唉!衛虎,我的前程斷送在你手里!我跟你無冤無仇,你何苦害得我這么慘?”張華山想想有些傷心,不由得從眼眶里掉出豆大的兩顆淚珠。 “大老爺!”衛虎用冷而尖刻的聲音說道,“這時候掉眼淚,有何用處?大老爺也該想想,衛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今年端午,十萬現銀,托保鏢送回大老爺家鄉,八月半又是四萬。這些銀子,難道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嗎?”說著,他從貼rou的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冊,拿在手里拍得“噗噗”作響,“我替大老爺經手的事由、銀數,都記在這上面?!?/br> 張華山大吃一驚,衛虎好厲害!做事留下后手,可見他早具深心,怪不得這等不慌不忙!原來有恃無恐——這本“閻王賬”往巡按御史那里一送,自己不但傾家蕩產,一條命也完了。 頹然倒在椅子上,他半晌作聲不得。衛虎卻又開口了:“事到如今,大老爺須拿個主意出來,我好著手去辦?!?/br> “我有什么主意?”張華山欲哭無淚,凄聲說道,“只有大家一起死!” “就是這話。大老爺跟衛虎死活分不開。大老爺肯聽我的話,我包大老爺安然無事,而且還要升官?!?/br> 有這等好事?!張華山有些不信,“你倒說說看!”他抬起眼問,淚水未干,但卻閃耀著光芒,顯然是為他所鼓舞了。 “大老爺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從前提過劉公公的話——” 對太監的尊稱,叫作“公公”,劉公公就是劉瑾。提起這件事來,張華山不覺精神一振?!安诲e!”他的聲音也有勁了,“你不說我倒想不起。怎么樣,那條路子,你走通了沒有?” “路已經鋪好了,一走就通。如今事不宜遲,我馬上去辦——” “你預備請誰去辦?”張華山急急打斷他的話問。 “趙老爺人很能干,我想請他去?!?/br> “好!”張華山問,“你說,是怎么個辦法?” “我請趙老爺帶兩萬兩銀子進京,一萬兩銀子備辦奇珍異巧,用大老爺的名義,孝敬劉公公。一萬兩銀子花在劉公公左右掌權的老爺們身上。請劉公公跟吏部說一說,把大老爺調升知府,限期赴任,我跟你老人家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走他娘的清秋大路。大老爺看衛虎此計如何?” “那還有什么話說!”張華山抹一抹眼淚笑道,“你的計策,沒有一條不好的?!?/br> “那么,我立刻就去辦事。兩萬兩銀子,也不必大老爺費心,我先墊上,將來再算?!闭f著,作個揖,起身就走。 走得太匆促,倒引起張華山的疑慮了,“慢慢!”他一把拉住衛虎,神色嚴重地說,“衛虎,你不是作弄我?” 衛虎一愣,想一想才明白,張華山多心了?!按罄蠣?,”他說,“我這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在你老人家身上決不會用。不然,我豈不是畜生都不如了?!?/br> “你也不要怪我小人之心,實在關系太重大了?!?/br> 看他還有不甚信任的神氣,衛虎便反過來拉張華山的手臂:“來,來!大老爺,你要不相信,我賭咒。不過,我是賭了,大老爺倘或翻臉,我衛虎是雞蛋碰石頭,那又怎么說?” “我決不負你。你不信,我們一起賭咒好了?!?/br> 書房里供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一個縣大老爺,一個叫他“大老爺”的捕快,跪在一起賭咒:彼此禍福與共,誰要是半吊子,中途抽后腿,或者出賣“朋友”,天地不容,雷劈火燒,斷子絕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