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節
從此,過馬路成了他最害怕的事情,車如猛虎,似乎隨時都會沖過來把他撞倒,嚼碎。 那時,石磊只有十歲,這個小孩子每次過馬路都要隨著人流一起走,如果周圍沒有人,他會站在人行道的斑馬線前躊躇等待,即使上學遲到,他也止步不前,始終無法鼓起勇氣獨自穿過街道。有一次,他跟著一個女孩過馬路,人行道的綠燈閃了幾下,變成紅燈,前面那個女孩快速跑了過去,留下他在路中間,車水馬龍將他包圍。 這個小孩子,站在原地不敢動,因為過于恐懼而失聲大哭了起來。 女孩回頭看了一眼,又跑回來,牽著他的手,引領著他走過這條街。 女孩就是蝶舞,那一年,她也是十歲。蝶舞和石磊是鄰居,同上一所小學,但不在一個班級,蝶舞發育較早,個子很高,看上去像初中女生。 街道是一條河,人如浮萍,他們就這樣相識。 她沒有問他哭什么,怕什么,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牽著他的手走過一條街,走過人生的旅途,這似乎是兩個人分別了很多年久別重逢后才有的默契。他們第一次見面,就好像認識了一百年。從此,每天上學和放學,他都跟著她一起走。 早晨,太陽初升,天邊布滿彩霞,他總是在一家音像店門前悄悄等她一起過馬路,他躲藏在電線桿后面,然后突然在她身后出現。 中午,他的手劃過公園的鐵護欄,花壇里的月季花靜悄悄的開放,他回頭看她有沒有來。 下午,他踩著她的影子,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走過斑馬線,走過那人生的楚河漢界。 石磊和蝶舞從不說話,似乎互不相識,直到一年以后的一個陰天,雨水打濕了路邊公園里的花朵,打濕行人的頭發和衣服,麻雀落在電線上,所有的屋檐都滴著水,兩個小孩子走在雨中,他咳嗽了幾下,鼓起勇氣,小心翼翼的問道,你叫什么? 蝶舞說,哈哈,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覺得她的名字很美,似乎帶有某種香味,他在紙上寫她的名字,寫滿一頁,悄悄扔掉,感覺自己做了壞事,以至于第二天見到她時,他很不自然,心跳的厲害,臉紅到耳根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 如果你有過初戀,你就知道臉紅所包含的全部意義! 最初的相戀是那么美麗,有些字帶有香味,例如“初戀”。在懵懂的年少時光,不了解喜歡一個人的心情,那是注定無法啟齒的愛。直到多年以后,我們在往事的峰巒疊嶂里,在一去不復返的日子里,突然想起,一聲嘆息還停在那年暑假的夏天,一個身影還留在最美麗的時光深處,從未走遠。 小學畢業了,石磊和蝶舞上了同一所中學,他們已經習慣了對方的存在,兩個人,一起走過風雨,一起走過四季。學校里開始有些流言蜚語,認為他們在搞對象,老師為此還找蝶舞談話,問她為什么每天都和石磊一起上學和放學。蝶舞根本不在乎,她對老師說,你不懂。有個壞男生造謠說看到石磊和蝶舞在樓道拐角親嘴,石磊和這個男生吵了起來,隨后,石磊被打哭了。他一邊抵擋壞男生的拳頭,一邊哭著辯解自己和蝶舞的清白。 蝶舞將石磊拉開,瞪著那個打人的男生,男生帶著挑釁的目光,根本不害怕。 蝶舞做出一個驚人的動作,她沒有動拳頭,也沒有罵人,她上前抱了一下那個男生。 男生愣住了,隨即嚇壞了,以后再也沒敢欺負石磊,畢竟早戀的名聲傳揚出去很丟人。 她用擁抱來對抗仇恨,用慈悲來化解矛盾。 第二十五章 鎖骨菩薩(2) 那天晚上,據說有百年一遇的流星雨,石磊和蝶舞晚自習放學后沒有回家,兩個人坐在公園的一棵櫻花樹下仰望夜空,等待著流星雨。星空璀璨,柔風吹拂,月光照耀著漫天飛舞的櫻花,簡直就是一個如夢似幻的童話世界。 然而,流星雨始終沒有出現,只有櫻花一片片飄落。 蝶舞說:流星雨可能是騙人的吧。 石磊說:再等等,我剛才好像看見一顆流星。 蝶舞說:那你要趕緊許愿啊。 石磊說:我不知道……怎么許愿??? 蝶舞說:在心里想。 石磊說:不用說出來嗎? 蝶舞說:我們可以把愿望寫下來,裝到瓶子里,埋在這里。 他們在櫻花樹下用樹枝挖掘了一個洞,將愿望寫在紙條上,裝在一個瓶子里,然后埋了起來。他們不知道對方寫的什么,只是天真的想,若是流星雨出現,就能實現自己的愿望。 他們回家時,夜晚的街道空無一人,她拉住了他的手,走過馬路。 他們在一個小巷口微笑著道別。 如果知道這是離別時刻,她怎么會松開他的手,他怎么會微笑著說再見。 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原來十歲的時候他就已經愛上了她,而且會用一生的時間來回憶。 第二天,石磊沒有來上學,熟悉的路口也沒有看到他的身影。一連幾天,都是這樣。蝶舞向別人打聽,得知了一個消息,石磊以后不能來上學了。 蝶舞問:為什么? 回答是——因為,他是個殘疾人。 盡管石磊已經十四歲,但是身體還停留在十歲兒童的階段,他患有侏儒癥。也許,從他認識蝶舞的那一天,他就沒有長大,一切都停留在那條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她轉身,走過來,牽著他的手穿過洶涌的車流。 父母帶著石磊去了外地的一家醫院治病,幾個月過去了,沒有把病治好。 那段時間,蝶舞搬家了,她初中畢業后,上了一所中專,殘疾人三個字烙印在蝶舞心中。 人生的許多離別都在咫尺之間,一轉身就是永別,一回頭已隔萬水千山,再難相見。 他們從此分開,再也沒有見過對方,十年時光,一晃而過…… 那些年,蝶舞和石磊都發生了很多事。石磊家拆遷了,蝶舞曾經找過石磊,但沒有找到。他還是當年的那個膽小的不敢過馬路的小男孩,蝶舞已經長大。石磊跟著mama學習縫制窗簾,他幾乎足不出戶,因為每次出現在街上,都會有人喊他“小人龜”、“小矮人”、“武大郎”。 我們必須承認,從某個笑星模仿殘疾人引來的觀眾笑聲中,從一些罵人的臟話里,這個社會對殘疾人的歧視是普遍存在的。 一個長的很丑的啞巴,只要從十八歲開始,善待他人,用寬容和理解的心面對世界,如此堅持三十年,就可以成為一個長的很丑的中年啞巴。 石磊平時不愛說話,變得沉默寡言。父母為了讓他適應這個社會,給他找了一份酒店門童的工作,他站在門前,穿著有些滑稽的紅色制服,對每個賓客說:歡迎光臨。 他有時會想起蝶舞,這是他的初戀,很顯然,也是最后一次戀愛。 石磊有時乘坐公交車回家,他已經能夠獨自穿過馬路,但在公交車上,卻需要勇氣來承受別人異樣的目光。所有人像看待怪物似的看著這個長的像小孩子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