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迎著對方遽然色變的臉孔,他的真氣貫穿劍身,五指發力攥緊,山鬼劍先前已經與甲套打了數百下,此刻終于獨木難支,發出一聲崩潰的碎響,仿佛漫天飛花,碧色的殘片飛濺出去,與大雪夾雜在一起。 長劍被毀,內勁倒沖進四肢百骸,山鬼劍登時噴出一口鮮血,劍柄亦從手中飛脫出去。她急于抽身后退,可易真卻不能給她后退的機會,指尖猝然洞穿了她的咽喉,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中,快速盛放,又快速枯萎了一朵血色的花。 山鬼劍死去,易真轉過頭,看著飛光老兒。大雪翻卷,還有一個人始終不知所蹤。 “年輕人,年少可畏啊?!憋w光老兒望著他,啞聲說。 易真靜靜地注視他,面上沒有任何喜悅之情,壓根看不出他剛才手刃了兩個宗師。 “何必呢,你本來也沒多大,干嘛裝出很老的樣子?” 飛光老兒笑了兩聲,聲如寒鴉,瘆人得很。 “我的年齡不老,可是我的心,我的身體,都已經老了,很老很老了!”飛光老兒說,“年輕人,你很有本事,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br> “是嗎,”易真問,“為什么?” 飛光老兒面上的笑容加深了,襯著他瘦似骷髏的面容,這個笑容十足令人害怕。 “你難道沒有發現,自己一提真氣,腹部和心口,就縮痛得厲害嗎?”他意味深長地說,“飛光老兒成名到現在,靠的可不僅僅是這一雙手,一張老臉!” 易真眉梢一挑:“哦……你下毒?” 飛光老兒慢慢收斂了笑容,低聲道:“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br> 他的聲音還是那么嘶啞,但他的語氣變了,變得悠長而飄渺,像是在哼一支古舊的小曲。 易真的瞳孔忽然一縮,記憶中,似乎有什么東西被撥動了。 這個名字,其實他是聽說過的!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煎人壽”。 《毒經》榜上有名的劇毒烈毒,無色無味,遇風發散,中毒者的臟器血rou,會在短短數息內萎縮陳腐,像是一瞬間耗盡了全部剩余的年華。 “原來煎人壽,是你做出來的毒藥?!币渍嬲f,“真是可惜,今天也要失傳在這里了?!?/br> 飛光老兒志得意滿的笑容僵在臉上,他臉上的肌rou抽搐,喃喃道:“你……你怎么沒事?” 易真的精神力觸須從用力打進周圍的空氣,在他的感知范圍內,那些透明的毒藥概念一覽無遺,從風雪中被快速地抽離,最終落在他的手上,微微跳動,猶如無相的火。 “我來告訴你,我為什么沒事?!?/br> 易真的身形于原地消失,他閃現在飛光老兒身前,一掌平平拍出! 飛光老兒倉促中與他對了一掌,除了那雙鋒利的甲套,他似乎還挨到了什么東西。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币渍娲虺隽诉@一掌,便飄然后退,大袖如蝴蝶翩躚,“好句,你也起了個好名字?!?/br> 飛光老兒的眼神凝固了,他保持著對掌的姿勢,嘴角緩緩流出一線黑色的血。 大雪覆蓋了他的肩頭,隨后又驟然潰散,嘩啦一下,散落在空無一人的雪地上。 易真站在原地,說:“最后一個,是要我來找,還是你自己現身?” 第83章 大雪永無止境地翻飛。 雪中無聲良久,天地萬籟俱寂,易真獨身一人站在這里,輕薄如流云的衣袍裹著他的身軀,鼓蕩不休,仿佛在隨風振翅。 一聲笑輕輕響起,婀娜婉轉,似乎讓素雪也沾染了我見猶憐的香氣。女人低低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曉一個道理,所謂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但今天的場面,仍然叫我大開眼界?!?/br> 易真沒有說話,女人接著道:“這件事已經不能善了了,對不對?不過世事如此,誰都有自己的立場和得失。這一戰既然避無可避,那便來罷,讓奴家也見識見識郎君的本事?!?/br> “金玉艷繡,”女人的聲音更加低沉、沙啞,她只說了四個字,卻仿佛絕代的戲子,在臺上娓娓道來一生的故事,“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br> 易真剛剛抬腿,就驀地停了下來。 他的內力回收,改用精神力探查周圍的環境。蒼茫雪花打著旋下墜,但除了風和雪,還有許多別的東西……在細微處閃光。 ——似蛛網,如織機,易真就像落進了盤絲洞的行路人,千萬縷繃直的透明絲線交錯縱橫,流淌著微不可查的瑩光,密密麻麻地布滿了他的頭頂和四周! 這些絲線必定鋒利非常,不輸天底下最名貴的魚腸龍泉,因為雪花并未覆蓋在上面。易真親眼所見,一片絨絮般的落雪隨風翻卷,降落到一定高度之后,便倏然被輕飄飄地切分成了數片散碎玉塵。 千千結,這確實是名副其實的千千結,只不過,它們網住的不會是情郎的心,它們只會網住情郎支離破碎的尸體。 所以金玉艷繡是最后一個出手的人,她的絕招需要耗費太多時間和心力去布置,但成功之后,這將是天底下最恐怖的溫柔鄉。她僅僅需要潛伏在羅網深處,輕輕勾一勾小手指,絲弦共振,網中的獵物就要四分五裂,死相極盡凄慘。 “你確實是世間絕無僅有的強者,如此年輕,就做到如此了不起的程度?!苯z網深處,傳來女人幽幽說話的聲音,那么哀怨而柔軟,“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也是人,是血rou之軀,而人都是會疲累的?” 她說得不錯,易真確實累了,再怎么深厚的內力,也經不起車輪戰的消耗,更何況是三位宗師的車輪戰消耗。東?;駴Q仍舊流轉不停,可易真的氣??湛帐幨?,丹田近乎枯竭,現在他還能不動如松地站在這里,全憑一口內息,還有一口心氣,支撐他必須打完這場比賽。 女人循循善誘,聲線既溫暖,又熨貼:“既然你這么累,為何不坐下來歇一歇呢?風漸漸停了,日頭也漸漸暖了,雪化過后,你還繃得那樣緊,豈不是辜負春光,多么不合時宜啊?!?/br> 風雪呼嘯,天色也被染成一片皚皚的蒼白,哪有一點“春光日暖”的跡象? 但她的聲音在四周如水滌蕩,帶著奇異的音律和魔力,竟當真讓聽見她話語的人心頭發熱,繼而帶動得全身都熱陶陶的,像是在暖洋洋的春風中吹拂了許久。 暴雪下了這么長時間,地上早已壘起了厚厚的一層,足以把人埋進去淹死??墒锹犞脑?,這也不是冰寒徹骨的雪堆了,這是雪白蓬軟的羽絨被,干干凈凈、軟軟暖暖地鋪在這,任何人都能安心地陷進去,松了渾身的骨頭,舒舒服服地睡一個大覺。 “是啊,你何不躺上去試試看?”金玉艷繡笑著問,“沒有人會傷害你,你現在很安全,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安全的所在了……” 她曼聲勸導,戴了金絲護甲的手指慢慢搭在旁邊。手指搓捏,銀絲閃爍流光,于易真身邊不住變幻。 陣法在變形,她在cao縱絲線,不動聲色地絞近易真的身體。 易真低著頭,往前踏了一步,像是在艱難地支撐自己的身體,而雪地則像一塊磁石,牢牢吸附著他千斤重的軀殼。 金玉艷繡臉上的笑容更濃了。 絲網為陣,魔音做餌,有多少高手,在心神恍惚間跌進她甜言蜜語所編制的美夢,也跌進刀劍般的層疊密線中,切斷了腰腹,分離了四肢? 已是數不清了。 現在她的絲網中又要多染一個人的鮮血。這將是她最困難,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捕獵,這次的獵物同樣是此世無雙的強大,足夠為她的勝利增添十二萬分的榮光。 就在這時,易真忽然抬起頭,目光幽深,一眼看穿了紛飛大雪,也看向了她藏身的位置。 金玉艷繡的甜笑凝滯在臉上,瞬息之間,易真提身而起,姿態敏捷迅疾,氣魄動如閃電,直直沖她的方向掠去! 這怎么可能?! 這些透明的線都是千金一寸的玉生絲,刀槍難傷,水火不侵,它繃直了橫切,能把一塊生鐵像嫩豆腐一樣切成十幾瓣。眼下她在易真周身都布下了這樣致命的絲網,他怎么可能直來直往地朝自己奔過來,而且還毫發無傷? ……不,仔細看看,其實他也不是毫發無傷的。絲線沒入他的四肢皮rou,將素銀的外袍都染成了赤跡斑斑的血衣,然而脖頸、胸腹、關節之類的要害處,則統統化作風中騰騰的黑煙,不受阻礙地穿過了絲陣的包圍。 金玉艷繡如遭雷殛,她哆嗦著紅唇,難以置信地嘶叫道:“摩羅……摩羅幻身!” 她忽然意識到,對方從頭到尾就沒有受到她的魔音影響——或者說即使受了影響,那也是微乎其微的影響。他一直在通過自己的聲音,辨認自己所在的方位。等到他完全確認了自己的藏身之處,就毫不猶豫地發動了摩羅幻身,發動這至高無上的輕功秘典,用最快的速度來取她的性命。 易真玉面染血,臉上交叉著細長如蛛絲的傷口,剎那閃到了金玉艷繡的身前,指尖碎斷流星,干脆利落地一擊,從她的喉骨當中劈過。 “敘舊的話留著下次再說吧?!币渍孑p聲道,“講這么多,不如下去喝口水?” 尖銳鋒利的絲陣當真成了蛛絲般薄弱不堪的東西,一根根一線線地融化在風雪中,金玉艷繡來不及捂住喉嚨上的傷口,一直到尸身完全消失,她那雙美麗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 四個宗師境的對手全軍覆沒,易真腳步一轉,繼續向大雪深處走去。 越走,他的腳步越輕,呼吸越淡,體溫越低,走到二十步開外,他整個人都完全融進了這片酷寒的雪景。 他還不能停下,不能止步,易真心中非常清楚。他完全是靠一線執念吊著自己,假如無法一口氣解決這場戰斗,中途稍微停了俄頃,他的身體都會像曬飽了日光的酥脆雪人一樣垮下去,再也沒有往前走的力氣。 正如剛剛和金玉艷繡的戰斗,他不過是在原地等待了聽聲辯位的時間,他的思維已然開始渙散,視線也開始模糊,直到絲線切進他的四肢,帶來不可忽略的疼痛,他才借此機會,稍微集中了一下精神。 溫清煜的法陣就在前方發著光亮,說話聲隱隱傳來。 “……還剩下幾個人?” “一個都不剩了?!睖厍屐险f,“我探查不到他們的氣息,有一個剛才還在雪中走路,但我現在也無法感應他的存在?!?/br> “什么?用探查魔法呢?”隊長趕緊問。 溫清煜眉頭緊縮:“探查魔法已經在四面布置好了,你最好做足準備,假如是主角殺穿了那四個人,或者那四個中的一個干掉了主角,反過來嫌我們礙眼,你都要……” 溫清煜的話斷在喉嚨里,不過三步的距離,隊長的喉嚨間猝然盛放艷麗的血花,冰的雪和熱的血一同濺在她素白的肌膚上,只是那血液也很快蒸發殆盡了,殘存的熱度如此短暫,仿佛一場短暫驚駭的幻覺。 溫清煜的面色慘白,她的反應也算是很快的,法陣立刻旋轉放射虹色的幻光,一瞬將她傳送到了十幾米開外。 “你……!”她急促地叫了一個字,心肺一陣焚燒的劇痛,咽喉連著五臟六腑,同樣翻江倒海地抽搐起來,她大大的眼睛瞪著空空蕩蕩的前方,再一張嘴,噴出來的已是濃稠的血塊。 “雪該停了?!币渍嬲f。 于是潑灑的大雪果真停止了,它停得那么迅速,一如它來時的轟轟烈烈。烏云瞬間散去,陽光倏忽放晴,賽場上厚可埋人的雪層,也像是盛夏清晨的薄薄霧氣,轉眼散得不見蹤影。 李有燈和舍心腳邊躺著兩個昏過去的人影,他們困惑地望著這兩個淘汰者,再抬頭看向遠處的易真,舍心呆呆地道:“易真,你……你流了好多血!” 李有燈震驚道:“就兩個人啊,不至于吧大哥?怎么回事,打阿什泰爾出的內傷終于現在爆發了嗎!” 易真視線中的人影早已散開成了幾疊的重影,耳邊的聲音也模模糊糊的聽不分明。 他似乎看見了隱隱約約的人形,有熟悉的,有他不熟悉的,同時聽見了掌聲和喝彩聲,像群山中的回音一般,在他的耳道中來去跌宕,他緊緊繃著身體,雙手依舊是亟待攻擊的姿態。 他分不清面前是敵是友,人影幢幢,在他的視網膜上不住搖曳,就像海底的水草。這時,有一個最熟悉的影子斷然分開人潮,將他們推得不停倒退,直到在易真周圍讓出一大片空白。 他快速地朝他大步走來,他的聲音也分開了那些嘈雜的噪音。 “——小真?!?/br> 易真看著前方,脊梁宛如永不彎折的兵刃,他靜靜地問:“我打完了嗎?” “是的,打完了。我都看到了,你做得非常出色,讓人除了驚嘆,再沒有別的話可以說?!?/br> 易真問:“其他人呢?” “沒有其他人了。我為你感到驕傲?!?/br> 易真點點頭,說:“好?!?/br> 吐出這一個字,他忽然就閉上了眼睛,甲套“嘩啦”一下松懈開來,膝蓋軟如面條,整個人向前倒去。 旁邊有人驚叫:“啊,他要摔倒了!” 不過他沒有摔在地上,一個寬厚結實的胸膛接納了他,像黑夜接納萬物沉沉的安眠。 “小真,你可真犟啊?!甭曇舻闹魅吮郯蛴辛?,將他緊緊抱在懷里,于他的耳畔發出輕輕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