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正是暮春,天頭已經不短了,走到寒春院時,太陽還沒全落。 主屋內燈光大亮,而庭院里跪了一排的丫鬟,一個個垂眉耷眼,大氣都不敢出。 “這,這是怎么回事?”踏進院門,靜芝被嚇了一跳,轉頭看向老夫人,不可置信地低聲道,“難不成是大夫人罰的嗎?” 眾所周知,寶瑜是出了名的好性子,無論什么時候都是笑瞇瞇的,再怎么樣的時候都沒沖下人發過火。 宋老夫人也愣住了,沒回話,怔怔地盯著窗戶的位置瞧。 采玉跪在最把邊兒的位置,她聽見靜芝說話的聲音,驚喜萬分地回過頭,口齒不清地喊:“老夫人,老夫人——” 跪了一下午,膝蓋早就麻了,采玉爬起來的時候踉踉蹌蹌:“嗚嗚嗚,老夫人,你要給奴婢做主??!” 中午的時候被寶瑜狠狠地摑了兩巴掌,采玉現在臉還腫得老高,現在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宋老夫人一時沒認出來:“這是?”她看向靜芝。 “是采玉?!膘o芝小聲提醒,“大夫人剛嫁過來的時候,您送給大夫人的丫頭,您最喜歡的采玉?!?/br> 宋老夫人終于想起來,她長長地“喔——”了聲,再看向采玉的時候,眼中流露出一絲極為復雜的神色。 采玉以為自己有救了。 她邊掩面哭著,邊將下午時寶瑜的罪行一股腦地吐出來,期盼宋老夫人給她做主:“嗚——老夫人,您不知道,午時的時候,奴婢聽您的命令去抓那只小孽畜,但是大夫人不知道怎么就醒過來了。奴婢說是老夫人讓打殺的,她不但不聽,還打了奴婢兩巴掌……大夫人根本就沒把您放在眼里!奴婢為您抱不平,但大夫人變本加厲,罰奴婢在這里跪了一下午,膝蓋都腫起來了……老夫人,奴婢可是您的婢子啊……” 采玉哭著,透過十指的縫隙打量宋老夫人的神色。 這招她以往是常用的,每次她一告狀,老夫人就會懲罰大夫人,或是罰俸,或是禁足,有一次甚至罰了兩天的飯。 誰讓大夫人出身不好,老夫人向來看不上,而她打小就跟在宋老夫人身邊的,親如半女……采玉心想著,這一次她受了這么大的委屈,老夫人肯定會幫她打回來的! 她哭到一半,被宋老夫人打斷,蒼老而平靜的聲音:“拖出去打三十杖,再打發去凈房,做刷馬桶的婢子吧?!?/br> 采玉懵了一瞬,讓大夫人去刷馬桶嗎? 她還沒反應過來,宋老夫人身后站出了兩個身強力壯的老嬤嬤,上來一人一邊按住了采玉的肩膀:“走吧!” 怎么抓起她來了? 采玉倒吸了一口冷氣,揮動膀子奮力地掙扎了起來:“老夫人,老夫人,你怎么罰起我來了?我是采玉啊,您最喜歡的采玉!” “我罰的就是采玉?!彼卫戏蛉苏f著,上前一步,一雙眼緊緊盯著她的臉,“身為奴婢,卻整日想著如何偷jian?;?,污蔑主子,你曾多次構陷大夫人,壞她名聲,以為我不知道嗎?像你這樣不忠不義的婢子,打殺了也沒什么可惜的。你就去凈房里好好地思過吧,這輩子不要想出來了!” 采玉的眼中滿是驚懼,她還想要再叫什么,拽著她的嬤嬤從袖口掏出來一只布團,不由分說地塞到她嘴里,隨后像是拉一只死狗一樣,拖在地上拽走了。 聽著采玉漸行漸遠的悶叫聲,宋老夫人撐著手杖,慢慢地閉上了眼。 身旁的靜芝驚疑不定地看著她。靜芝總覺得,午睡起來后的老夫人有了許多變化,明明還是那張臉,但內里的靈魂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像從前那些冥頑不靈,而是睿智了許多,但無論如何,這樣的變化是讓人喜聞樂見的。 靜芝心道,老夫人的心終于明亮了,以后的日子,大夫人要好過許多了吧? 院里的小丫鬟們依然顫顫巍巍地跪著,沒人敢站起來,宋老夫人也沒有進屋子,就站在門口的位置,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靜芝安靜地陪伴,直到又過了一會,房門打開,幾個背著藥箱的人走出來。 靜芝附耳道:“老夫人,大夫出來了,要問問嗎?” 宋老夫人緩過神來,忙點頭,靜芝伸手攔了一個看起來最德高望重的,塞了幾錢銀子:“大夫,打聽下,里頭的狗傷得怎么樣?” 花白胡子的老頭搖搖頭:“肋骨都斷了好幾根,傷得太重了。也不知道是誰那么狠心,那么小的一只生靈,竟能下去那樣的狠手?!?/br> “救不活了嗎?”聽了這話,宋老夫人眼中閃過一絲極度的羞慚與愧疚,而后急切地道,“我們不怕花銀子,您不要拿它當牲畜治,就當成個活生生的人,用什么好藥材都行,只要能救活了——我家的兒媳婦很喜歡這只狗,若是死了,她受不了的?!?/br> “您放心?!贝蠓驅@個看起來很慈愛的老太太很有好感,語氣也放輕柔了一些,安慰道,“它很堅強,死不了的。身上的大小傷口我已經給上了藥了,也開了些狗能吃的藥,以后按時服藥、飲食|精細些就好了?!?/br> 宋老夫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br> 在她的記憶中,上輩子,因為二黃死了的這件事,寶瑜難過了很長的一陣子,和她的關系也淡了許多。雖然后來一切又都好起來,但這一次,她終究不想再讓寶瑜受這樣的苦了,也不想再與她疏離。 又讓靜芝給老大夫多塞了幾兩銀子,囑咐一定要好好診治了,宋老夫人那顆提著的心才稍稍放下來。 她察覺到這一世的軌跡似乎與上一世稍有不同——上一世,二黃并沒有救回來。 但宋老夫人沒有想得太多,她實在是太想念她的寶瑜了。奈何近鄉情怯,想起從前對寶瑜做過的過分的種種,明明已經就在她的門口了,又實在邁不出踏進門檻的那一步。 活了快六十年,宋老夫人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惶惶不安的,想要去疼愛和彌補,又不知怎樣做才更妥帖。 “大夫人,您怎么出來了?”靜芝忽然說了句。 宋老夫人心底一驚,連忙也抬起頭,隨著靜芝的視線望過去,寶瑜就靠在門邊,眼神淡淡地看向她。 她穿了一件淡綠色的衫裙,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不施粉黛的一張臉,已然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很年輕、很健康,活生生的。 “我——”宋老夫人張了張嘴,眼眶倏地濕了。 時隔多年,終于再次見到她心心念念的寶瑜,她覺著自己有許多話要說,但到了嘴邊,又不知該先說哪一句了。 不知道她最愛聽哪一句。 “怎么勞煩您的大駕了,老夫人?!睂氳ぢ曇粢彩堑?,并沒有從前的柔軟和熱情,她笑了下,眼神嘲諷,“是看二黃沒被您打死,想要來再打它一次嗎?” 這句話就如同兜頭冷水一樣,瞬間將宋老夫人潑了個透心涼。 過半晌,宋老夫人勉強勾出個笑:“不是那樣的,寶瑜,你,你聽我解釋?!?/br> 她說著,朝著寶瑜走過去,眼里含著絲祈求:“母親已經知道做錯了,從前不該那樣對你,也不該讓人去打殺二黃。這次來,一是給你道歉,二是給二黃帶了些補藥。寶瑜,你看在母親認錯的份兒上,就原諒母親這次吧——” 靜芝聽得睜大了眼,她知道宋老夫人變了,但沒想到竟然能舍下面子給大夫人道歉。 她家的老夫人,從年輕時候就是個潑辣戶,刁鉆了一輩子,就算對著宋老爺,也沒說過這樣的軟話啊。 寶瑜也愣了。但她很快就想起來,上輩子,不是沒被她這副假惺惺的樣子騙過。 宋老夫人是個人精,她若不精,也不能和宋老爺一起白手起家,做到如今在淮寧也首屈一指的產業。宋家人是沒有心的,他們的眼里只有銀子,只有權勢,他們滿口謊話,趨炎附勢,從上到下沒有一個好人。 “什么補藥?”寶瑜問。 宋老夫人以為她是接受了,十分高興,連忙讓靜芝將楠木匣子拿過來:“是人參,據說有千年之久了,已經長成了人型。再重的病痛,只要割下一根須子來……” 寶瑜連接都沒有接,打斷她道:“您這人參,不會送來之前泡過砒|霜了吧,打不死二黃,便要毒死?” 宋老夫人震驚地看著她,臉上浮現出極為難受的神色:“寶瑜,你怎么會這么想母親呢?” 靜芝也聽不下去了:“大夫人,你——” “好了,靜芝?!彼龥]說幾個字,就被宋老夫人攔住。 “你若不愿意要,便算了?!彼卫戏蛉说纳袂樽兊煤芷v,但仍然關切,“以后有什么需要母親的地方,直說便是?!?/br> “您累了?!睂氳さ?,“回去歇著吧?!?/br> 說完,她看也不再看宋老夫人的表情,當著她的面,回身關上了門。 “老夫人,大夫人她,她或許是太傷心了,才生了您的氣?!膘o芝不忍心看自家的老夫人神傷,勸慰道,“您別動火,過兩日就好了,大夫人性子好,您給她送些東西,哄哄就好了?!?/br> “沒事?!彼卫戏蛉藬[擺手,最后看了那扇燈火通明的窗子一眼,轉身緩慢地離開了。 “是我虧欠了她?!比粲腥魺o的,靜芝聽到宋老夫人喃喃了這樣的一句。 第3章 三 宋堰似乎極其地厭惡她,從小到大…… 回到屋里,二黃已經睡著了,采萍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眼也不眨地守著它。 屋里飄著淡淡的苦澀的藥味兒。 寶瑜慢慢地走進內室,她想起剛才宋老夫人的反應,有些出神。 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樣。 前世和宋老夫人做了十幾年的婆媳,這個老太太有多精明、多刻薄,寶瑜比任何人都了解。今日違背了她的命令,按照她的預想,宋老夫人一定會大發雷霆,就算她親自提著棍子來寒春院找她問罪,也不是不可能。 寶瑜不害怕,她沒想著再和宋老夫人和睦相處了,大不了撕破臉,拼個魚死網破。 但是……宋老夫人竟然來給她認錯了。 寶瑜沒覺得動容,她只是狐疑。對于這個jian猾了一輩子的老夫人,寶瑜沒有一丁點的信任或心軟,她不憚于往最惡的地步去揣測她。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您回來了?”采萍的聲音把寶瑜從自己的思緒中喚出來。 寶瑜抬起頭,對上一張笑呵呵的小圓臉,她心情柔軟了一些,應了聲“誒”。 采萍指著飯桌的方向,關切道:“大夫人,該吃晚飯了,您中午時候就沒吃多少,晚飯該好好補一補。不過……剛才耽擱太久,飯菜有些發涼了?!?/br> 說著,她擼起袖子:“大夫人,您稍等一會,奴婢去給您熱熱去?!?/br> “不用麻煩了,這樣就挺好?!睂氳r住她,也笑了笑,“你吃了嗎?” 采萍怔了下:“還沒呢,大夫人?!?/br> “來陪我一起吃些吧?!睂氳溆玫耐肟晖频剿媲?,“坐?!?/br> “這、這不好吧?”采萍受寵若驚,話說得磕磕絆絆,“哪兒有奴婢和主子同桌而食的道理呢……” “道理都是人定的?!睂氳ぷ聛頁崞饺箶[,又看向她,笑道,“我今晚就是要和你一起吃,你真的舍得拒絕我嗎?” “不舍得,不舍得?!辈善悸犃诉B連擺手,她看著寶瑜真的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又猶豫了一瞬,才紅著臉,拘謹地在寶瑜的對面坐下,“大夫人人美心善,奴婢仰慕大夫人還來不及呢?!?/br> 聽了這句話,寶瑜盛湯的動作頓了頓,心尖驟地擰起來,疼得鉆心。 她忽的想起來前世那一場慘烈的戰役中,采萍為了護住她先走,用身體擋住了門洞,在一支又一支的利箭射穿了她的心口時,采萍也是這么說的。 “大夫人人美心善,奴婢仰慕,死也甘愿?!?/br> 怎么善良的人總是不得善終呢?寶瑜想不明白。 “多吃點?!睂氳⒀蹨I忍回去,給采萍盛了一碗湯,“你不是最喜歡吃那些蝦啊貝的,都給你——采萍,我問你幾件事,你認真回答我好不好?” 采萍的神情也嚴肅起來:“好?!?/br> 寶瑜問:“現在是哪一年、哪一日?” “……”采萍只以為寶瑜是在考驗她,認真想了想,“庚午年,三月十一日?!?/br> “三月十一,快春分了?”寶瑜問。 “是啊是啊?!辈善悸曇糇兊幂p快起來,“小少爺的生辰就要到了,就后天。您先前不是還說,要給小少爺熱熱鬧鬧地辦一場生辰宴的嗎?讓準備的東西奴婢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您送去讓裱起來的那幅繡畫兒,估摸著明天也能取回來了,您辛苦地繡了快兩個月呢,小少爺一定會很喜歡的……” 寶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神情從起先的驚愕,到了然,最后竟笑了下。 “他不會喜歡的?!睂氳ご驍嗖善嫉膰\嘰喳喳,聲音淡淡的。 宋堰不但不喜歡,甚至當著她的面,一把火,燒了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