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之變
短短五天, 李平渚就收到了京師告急的六道勤王詔,李平泓的措辭一道比一道急, 一道比一道嚴厲, 甚至已經到了要拿吳天機、吳靖柴父子性命相要挾的地步??梢娋┒嫉奈菀呀浧仍诿冀?,屬下們明顯感覺到軍中的氛圍也而跟著如泰山臨頂,快要喘不過氣??蔁o論使者如何求救,長公主給的答復,都是四個字:“拒不撤軍?!?/br> “請京城守軍再堅持一個月, 大軍拿下北疆即刻返還?!?/br> “京城就要堅持不住了!”鴻雁使聲淚俱下道:“皇上、誠王等眾皇子以及一干閣老已經親上城池督戰,戶部尚書王閣老為了擴充軍隊, 親自去街巷征集壯丁,連續三天三夜沒合眼, 結果昏倒在了衙門口。還有張定城將軍, 為了往外求援強行率八百騎突圍, 已經被涂遠山亂箭射死在西城門下。京城里的兵源馬上就要斷絕了,涂遠山隨時都能破城而入,長公主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京師淪陷, 滿朝君臣淪為賊俘, 而不施以援手嗎?!?/br> “京城不是還有十萬兵馬嗎?只要閉門不出,涂遠山必不能有所作為?!崩钇戒灸樕详幵泼懿?。 使者迫切道:“京城哪里還有十萬兵?只有區區不足六萬人。分守四城已經捉襟見肘,何況要抵擋涂遠山的三十萬兵馬!” “怎么會只剩六萬人?其他人呢?這么快就打光了?” 使者氣憤道:“長公主莫非忘了城西之郊, 還安棲著數十座玉瑞皇陵!” 長公主聞言體內的血管如被倒懸, 瞬間涌入大量熱流, 硬生生從座椅上彈了起來, “他敢打皇陵的主意???!” “還有什么是涂遠山不敢做的?就算他不敢,他能管住手底下十幾萬臨時湊合成軍的亡命之徒嗎?他們都是一些連飯都吃不飽的人,可不會管盜掘皇陵是怎樣十惡不赦的謀逆大罪,只要能搜刮到金銀,他們什么事都干得出來。早在進京前,他們就揚言要挖盡玉瑞皇族的陵寢,掘斷李家的龍脈。 那里躺著的可都是皇上和長公主的先人們哪,趙將軍率領的五千皇陵駐軍與賊寇血戰三天三夜,一直退到了龍鳳山腳下?;噬蠈幵缸约罕焕Ч鲁?,也要發三萬兵前去救援,難道長公主就能眼睜睜看著祖先英靈被欺侮,而坐視不管嗎?” 那一瞬間,眾人都感覺長公主會拔劍出來,把桌案劈成兩半。但是,她忍了下來。 “你回去告訴涂遠山,如果他敢動皇陵一尺,本宮就算屠盡平陽城,也會讓他涂家人抵債!” 使者走后,李平渚大步繞到了屏風后,另一張書案之前,對那正運筆行書的人,以刻不容緩的口吻道:“或許,我們可以分出少數兵馬,前往京師救援?!?/br> 那人身姿端正,意態清閑,修長的脖頸微微彎曲,目視著筆下未停的文字,細瘦的胳膊如拴了一秤砣,平穩有力地cao持著四方。娟秀的小字在宣紙上徐徐鋪展開,毫無一絲波瀾,更遑論失控的顫動,沉聲答復:“莫慌,以京師儲備,四萬人守城足矣?!?/br> “可是萬一呢?難道你就沒有想過會有萬一?” “一件事情,總會有一萬個萬一。倘若每一個萬一都要費心思量,何日才能盡,更與主事無益?!闭f時筆端漸漸干涸,從容提筆沾沾墨汁,仍是氣定神閑,“換言之,你越覺得這件事有可能發生,越有可能是心內惶恐憂懼使然。其實這跟桌子上的這塊墨一般,只要不主動丟掉它,它就不會掉下來?!?/br> 李平渚心內焦躁,忽然伸手把那方方正正的墨拿起來,摔到了地上,散成了一地碎塊,質問她,“那這樣呢?” 她終于抬起頭來,將目光移向她,瑩如珍珠的杏眼中袒露著令人結舌的鎮靜,“如果朝廷真的昏聵到了自取滅亡,姑姑以為,我們發不發兵結果會有何不同?何況散了的墨也是墨,粘一粘,總還是能用的?!?/br> 長公主聽她這樣強詞奪理,噎了一下,尚來不及反駁,這時有使者前來稟報,“長公主,岑大人的運糧隊在距我軍百里外的平湖嶺,遭到一伙流寇伏擊?!?/br> 幕后人筆鋒一滯。 “不過,好在岑大人沉著應對,很快調動護軍趕走了流寇。但是,岑大人卻跟流寇的首領進了山里,一天一夜沒有回來?!?/br> 長公主剛松了口氣,又被提了起來,“有沒有派人前去找尋?” “有,運糧隊副使池將軍已經派一組人馬前去找尋,但目前還沒什么消息。池將軍特地派屬下來問長公主的意思,糧隊要不要繼續行進?” 長公主皺眉思索了一會兒,“你是說,岑大人是主動跟匪首進了山里?” “是?!?/br> “我知道了,你去通知池將軍,糧隊繼續行進。我會派一隊人馬前去接應?!?/br> 吩咐完回到幕后,正打算跟那人商議此事,卻見她已從案前站了起來,正在披掛出行的衣衫。宣紙上留著一片醒目的空白,顯示并未寫完,字跡中斷處墨跡已干,尾部可見的凌亂,昭示著主人并不沉著的內心。 長公主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岑杙不會無緣無故跟匪首進山,期間必然發生了什么,平湖嶺距此不過百里,多土匪流寇,她沒走過那里,不知那地兇險?!蹦侨藴喨晃从X,繼續手上的動作,目中可見的焦慮。 “可是,她既然決定跟匪首進山,一定是對此很有把握的?!遍L公主平靜著說。 她恍若未聞,已捆好了男裝,正待佩劍,這時又有一名士兵,進了大營向長公主稟報,“岑大人已經平安歸隊,正率運糧隊朝大營前行,距大營不過三十里了?!?/br> “知道了,馬上派人接應?!崩钇戒净仡^以一種陌生的眼光重新盯著神情明顯放松下來的李靖梣,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情緒。如果,她前后矛盾的反應,尚能以一方有所準備,一方猝不及防來解釋,那么她接下來的話,如何都不能用顧全大局來形容了。 “所以,緋鯉。你的父親和兄弟,在你的眼里,其實,還比不上一個岑杙,是嗎?” 李靖梣神色微微一滯,隨后竟斬釘截鐵的承認了,“姑姑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問?一方費盡心機想讓我死,另一方豁出性命想讓我活,如果換了姑姑是我,該會如何選擇呢?” 長公主對她的坦白瞠目結舌,她握了握拳, “可是他畢竟是你的父親,也是這個國家的君王?!?/br> “然后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李靖梣冷冷笑了,似乎知道她接下來要說的所有重點,一句一句地提前堵她,“姑姑,你還記得我哥哥嗎?” 長公主心中恍然,不知她為何忽然提起李靖植,那個曾經玉瑞王權的天然繼承人,李家下一代最有出息的男孩子。 “你還記得他是怎么死的嗎?” 長公主啞口無言。 “我記得。而且一輩子都忘不了?!崩罹笚q背對著她,把劍掛在了身上,“那天哥哥上山去給母親祈福,儀駕起行前,我就感覺到哪里不對勁兒。事實上,自從父皇給東宮新換了一批侍衛,我就一直有這種感覺。但是當時,我覺得可能是我多慮了吧。結果你也看到了,傍晚時分,在鳳鑾回來的路上,一名不知底細的假冒太監穿過了重重封鎖,闖進了當今皇太子的儀仗,用一把并不長的利刃對準了毫無防備的皇太子。事后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聯合追查,都查不出這名太監的任何底細,而那天跟隨太子的所有侍衛全部問罪伏誅,竟然沒有留下一個活口?!?/br> 李平渚聽她復述,心臟好像壓了一面雷鼓,一字一句反復掄錘。 連聲音都似震顫的余音,“你究竟想說什么?” 李靖梣轉過臉來,眼睛漆黑得令人生懼,“我只是想告訴姑姑,當年殺害皇太子的真兇我已經找到了。如果姑姑不想我步哥哥的后塵,就什么都不要說,什么都不要問,盡早抽身遠離這塊泥潭。如果將來姑姑因為拒不撤軍而被追究,我會拼盡全力保姑姑一家周全?!?/br> “緋鯉,是誰?告訴我,兇手是誰?”長公主沒理會她的后半句話,整個人陷入始料未及的震驚里,不敢相信,也難以相信,那個她無意中帶出的事實,“不,這不可能,這當中肯定有什么誤會。那天你父親險些也……” “是不是誤會,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姑姑細想一下,刺殺涂遠山這種不計后果、無可救藥的行徑在常人看來不是很荒唐可笑嗎?可為什么還有人堅持去執行?是不是因為他們曾經成功過?” 她一步一步地引她去細想,那個即將撕破面具的真相。 長公主錯愕地看著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似乎難以承受最后一句話的重量,一屁股坐在了書案上。臉色煞白,血液冰涼。 李靖梣半跪下來,“姑姑,請你相信我,在沒打贏這場仗之前,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京城淪陷,更不愿意看到祖先的墳冢被人欺凌。但是,朝廷捅破的這個窟窿。所有人都必須有所承擔,才能共同御敵奪取勝利。如果,我們連直面的心都沒有,那就真的無藥可救了!” 長公主抬起頭來,相似的眉尾微微震顫,“我還是不相信,緋鯉,雖然我認同你說的,不撤軍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但是關于兇手,我絕不認為是他。他是我的親弟弟,我絕對不能見死不救?!?/br> 說著站了起來,口氣格外堅定,倒是像掩飾內心的慌亂。李靖梣垂了下首,也跟著站了起來,“那好吧,既然姑姑執意抽兵回援,那我也只能……” 她似乎很失望,慢慢地踱到了她的一側,似乎不想再干涉這件事。 李平渚也頗覺過意不去,正待說什么,忽聽“刷”得一聲,眼角白光一閃,猝不及防被一股寒氣逼到了脖頸上。 “姑姑,得罪了!” “你想干什么?”李平渚萬萬沒料到她會有此舉,剛要喚人,忽然肩后吃痛,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