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變天
李靖梣離京后, 暗潮洶涌的京都也恢復了寧靜。東宮對敦王府的打壓就此停息, 所有人都喘了口氣。 這日李平泓從姜美人那里醒來, 漸感腰力不支,頭昏匱乏, 竟然破天荒地連著三天沒有上早朝。第三日午后,勉強起身,叫了誠王進宮,在御書房訓話, “朕聽說,你最近去探望了崔末賢的家???” 誠王惶恐,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忙解釋:“崔末賢是崔將軍的侄兒,且因流言中傷而亡, 兒臣只是想去表表心意?!?/br> “流言中傷?何為流言?你是指都察院嗎?你在憤憤不平?” 誠王聽出李平泓話里絕非愉快, 不敢再言。 無異于默認的態度令李平泓更加不快,言里不由添了火氣, “你可知,身為一個君主,不能將自己等同于一個擁有喜怒哀樂的凡人。他的目光要永遠放眼全局。崔末賢之死固然可惜, 但是作為一個君王, 你要明白他的死會給朝廷帶來什么?朕告訴你,崔末賢雖是文官, 但他背后是武將的勢力, 他的死代表著文官勢力的回歸, 這在以前是斷不會有的事。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蘭冽回京帶來的。朕當初千方百計要讓蘭冽回京,目的就在于此。在人人都為崔末賢抱不平的時候,你該想想他們針對的是誰?他們的立場是怎樣的?想要達到什么目的?你該怎么做才能利用好這股勢?” “朕再告訴你,朝廷選官,向來不拘一格,有賢名者可當官,舉孝廉者可當官,勇猛果敢者也可當官,甚至連商人也可以當官,講究一個英雄不問出處。但都察院的官不一樣,自都御史以下所有御史全部為進士出身。他們官職雖小,但卻是玉瑞除翰林院以外,最有學識的一批人,而且掌握權柄,掌握輿情,個個骨頭像鐵一樣硬,如果能收服他們,這江山也就穩了大半?!?/br> 誠王心中又驚又恐,這些話李平泓以前從未對他說過,其下的暗意讓他又明白又惶惑,不知該如何應答。盡管有些暗示已經昭然若揭,但敦王的下場令他迄今不敢涉足這個領地。 他知道如果自己敗了,下場一定會比敦王更悲慘。 李平泓訓完了話,似乎覺得目的達成,表情稍有松緩,父子相攜去了文貴妃宮里,一起用了膳。 老皇帝在飯桌上仍舊難掩疲憊,眼底的烏青顯示他昨晚仍未睡好。而誠王全程一直有心事似的,心不在焉,竟也是沒吃多少。 文貴妃小心地伺候著父子倆用完了膳,扶李平泓到床上歇息。臨行前,李平泓又叮囑誠王,“回去好好想想朕給你說得話。想好了,咳,想好了,明日大朝后到御書房來見朕?!?/br> 文貴妃憂心忡忡地看著兒子猶豫著走開,心里莫名添了絲不安。 次日,趁著李平泓去上朝的工夫,她帶了些江南織造辦新進貢的云錦去了裴妃宮里。已經降到嬪位的裴妃,雖然卸去了往日的榮華,但在老熟人面前,也不想矮了威風。 “喲,你還能來看我,真是稀奇的事兒?!?/br> 文貴妃看著她身上的舊衣,面上不表,“jiejie最近可還安好?!?/br> “哼,好得緊,自從降到了這里,連小賤蹄子也不來打擾了。清閑得很哩?!迸徨p輕撫著鬢發,嗓音尖細,就像拼命縮緊牙縫擠出來的一樣,帶著切齒的恨意。 文妃微笑著,“其實,皇上一直掛念著jiejie!早上還跟我提起,下月便是jiejie生辰,要叫敦王進宮來,和jiejie好好聚聚呢!” 裴妃壓根不會相信她會這么好心,睨了她一眼,眼白幾乎要翻過頭頂去。 文貴妃依然笑著:“我想著咱們姐妹也好久沒聚一聚了,屆時我把誠王也喚進宮來,為jiejie做個生辰禮如何?” “別了,你家誠王現在可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我們這等降罪之人,可不敢沾他的風光?!?/br> “jiejie說哪里話,誠王再怎么風光,也不過是敦王的弟弟。弟弟又怎么會越過哥哥呢?這是斷不會有的事兒,jiejie說這話就見外了。何況,敦王這次是受牽連而被罰,本身并無過錯,皇上心里還是念著敦王的。相信,假以時日,jiejie總會有東山再起的機會?!?/br> 離開裴妃宮后,文貴妃身邊的侍女憤憤不平道: “娘娘,您何必對她低聲下氣的,她往日囂張也就罷了,現在都落敗成這樣了,還在逞威風,您又何必……” 文貴妃寡淡道:“不對她低聲下氣,也會對別人低聲下氣,到頭來都是一樣。都是身不由己。這就是宮中女人的命數。我好想,好想離開這里?!?/br> 她尚在心里默念著,散朝的鐘聲便沉渾得敲響了。瓦片上的余音如同千萬匹烈馬在奔騰馳嘯,猛然馳透進每個空蕩蕩的心里。如利劍一般錚錚作響。在這之后,她們母子兩個的命運該何去何從,已經不再由人掌控了。 散朝后,岑杙手持象牙笏板從朔華殿前的三重陛階上一步一步往下走。端嚴的朝服掛在她身上總是有種輕裘緩帶般的閑適從容,但是她的臉色卻并未如步態那般閑適。一雙黑瞳中暗藏著銳利的刀鋒,丹唇緊抿著,眉頭蹙成結,套在方正的烏紗帽幞頭下,有一種迥別于老朽腐舊的朝氣和銳氣。 她身前身后各有成群結隊的朝臣在走,許多人在竊竊私語。 “這位岑御史,怕不是瘋了,一個早朝就連參十數人,還多是有軍功在身的武官,要逞威風也不是這么個逞法?!?/br> “你沒看出來嗎?朝中要變天了。她現在正蒙盛寵,又是蘭冽力薦的人物,潘閣老的得意門生,自然是有恃無恐了?!?/br> “沒想到這蘭冽被打發到邊郡幾年,回來后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越發變本加厲。都察院在他手里,又成了一群咬人的狗。我等將來恐怕要危噫?!?/br> “唉,皇上寵信的人,誰又能奈何?!?/br> “我說各位,今上重文抑武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偏偏又在東宮去西南研習兵事的當口,你說會不會……” “噓,小點聲?!?/br> 幾個年輕官吏在確定不會被聽到的距離悄聲討論著,不知誰咳嗽了一聲,幾人嚇得立即禁聲,匆忙小跑著往下走。在陛階最底下,看到一個綠袍官身影,仰首望著陛階,不知在想什么。 “華大人又在這里看風景???” 眾人和他打過招呼,后者立即弓起身子朝幾位作揖,旁邊幾人都笑了,“大家是同僚,華大人何必如此多禮?!?/br> 之后,又小聲議論起來,“這個華金鵬,自打被調進京后,見了誰都是一副低頭哈腰的樣子,怕不是個書呆子?!?/br> “他只在正朔日有機會上朝,好像只要下了朝就站在那個地方,往上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等岑杙下到最后一級陛階時,照例和臺階下的綠袍官拱了拱手,這位沉默寡言的綠袍官總會微笑著朝她致意,然后等她的峨冠博帶遠遠地消失在朱鳳門外,再整理下袍袖,若無其事地闊步走開。連月如此。 這日放衙回家,岑杙路過長青醫館,看到門口排起很長的隊,一瞬間以為顧青又回來了。踏進門口的時候才想起,這是醫館免費問診贈藥的第三天。 排隊的鈴鐺持續響個不停,連續三天,來拿藥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一個學徒大聲叫嚷著:“明天還要去多采購些黨參、茯苓、冬蟲夏草和五味子,庫存快要不夠了?!绷碛幸蝗舜蠛埃骸跋冗@樣吧,從明天起,中等藥材不要往外送了,廉價藥材也開始限額,再過幾日,新請的谷陽名醫就要到了,屆時恢復正常運營就可以了?!背吵橙氯碌?,喧沸不止。 岑杙快速步入后院,換了身常服,有個學徒拿著賬本簿子過來讓她過目,她匆匆看了眼,便遞還給他,又快步出了醫館。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不知該去往何處。以前閑來無事,還能去崔末賢府上小酌一杯,現在卻發現,唯一一個能讓她無所顧忌、痛快侃談的人走了。 想去找江逸亭夫婦,但聽說船師姐又和江老夫人因為納妾的事情頂上了,婆媳倆鬧得很不愉快。江逸亭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最近上朝時也沒什么精神,她無心再去添煩惱。 去棲霞山看望師父,但料定會面臨清松關于秦諒下落的無限追詢,她交代不出實情,又無法坦然道出謊言,只好也不去。彼時天色已晚,思來想去,還是往家走。 只是剛出了西市,便在路上遇到一輛馬車,看到車中熟悉的人,她便心領神會地上車走了,“婁滿冠,你怎么有空找來?” “先別說話,穿上這身衣服,我帶你去個地方?!?/br> 岑杙看著他遞過來的隨從服,有些迷惑不解,但見他面色嚴肅地掀開車簾,左右查看,似乎在防備什么。于是麻利地把衣服套在身上。 馬車在城中連繞了三圈,才??吭谝蛔鶡艋疠x煌的彩樓門前。岑杙一看那“雅芳院”的匾額,詫異地盯了婁滿冠一眼。但后者已經同老鴇打招呼了,沒理會她,大手一揮,她便隨她進了樓里。 到了二樓的一個房間,婁滿冠反身把門關好,朝岑杙賠罪道:“岑兄恕罪,把你叫到這里實在是有要事相告?!?/br> 岑杙猜到了,面容也轉嚴肅。婁滿冠便把緣由細細道來:“近日,我叔父在營中聽到一些消息,恐對岑兄不利。特來告之。岑兄近日出門要多加小心,最好多帶幾名貼身護衛,以防不測?!?/br> 岑杙神色一凜,“是什么人?” “這個叔父并未言明,我幾番追問他也不說。只讓我提醒岑兄便是。方才在西市,我見幾個形跡可疑的人跟著岑兄,便懷疑有人要施加暗算??傊?,岑兄一定要多加保重?!?/br> “原來如此?!贬瘱p知道,能讓婁韌都忌憚的人來頭不小,結合前段時間她在朝中彈劾的那批人,心中也有個大概了。便不再追問。 “我知道了,謝你提點。我一定多加防范?!?/br> 婁滿冠是個很講義氣的人,“不如我從營中挑幾個兄弟給你做護衛,這樣安全些?!?/br> “你的心意我心領了,只是這樣于法不合,還會帶累你。我倒是想看看,哪個人敢目無王法,光天化日刺殺朝廷命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