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風云
“岑大人覺得殿下是個什么樣的人?” 岑杙回過神, 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極好的人?!?/br> 朱沐藍噗嗤一下笑了, 岑杙反應過來, 耳根有些灼熱。 “朱姑娘還有別的事嗎?” 朱沐藍卻點點頭,“有的?!焙鋈灰荒樐? 低頭從袖口中掏出一封信出來,“這是殿下臨行前讓我交給你的?!?/br> 岑杙詫異地接過信來,意外李靖梣為什么不自己交給她。 “要我幫你拆開嗎?” 雖然急于想知道信的內容,但眼下手不方便, 且有外人在場,岑杙并不準備拆閱。把信掖進衣襟,“不用,我回去再看?!?/br> 朱沐藍便也隨她,定眼饒有趣味地瞧著對方, “岑大人, 咱們聊聊吧?” 岑杙疑惑,難道她們現在不是在聊嗎?覺得這位朱姑娘處處透露著詭異。 不過,還是很捧場地問:“朱姑娘想聊什么?” “聊聊殿下這個人?!彼UR浑p好看的丹鳳眼,“我知道,聊別的你肯定也不感興趣?!?/br> 岑杙笑了, 倒也沒有否認。 她把小臂搭在桌上, 身子微微前傾,“岑大人, 說實話, 你, 和我見過的那些男子都不同。如果不是殿下親口所說,我絕對想不到你們兩個會在一起?!贬瘱p挑了挑眉,印象中已經不止一次聽人這樣說過。 “給我的感覺就好像是,京劇里的老生和黃梅戲里的花旦在一起了一樣。當然性別要轉換一下,女老生和男花旦?!?/br> 岑杙無語,朱沐藍忙解釋:“你別誤會,我的意思不是說你像花旦,只是殿下相較花旦而言,更像個老生,一板一眼的?!?/br> 岑杙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心底竟贊同她這番描述。做什么都有板有眼的,可不就是個老生么。 “但是,很奇怪,當你們兩個站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意外地很般配。到什么程度呢?就好像絞車的齒輪一樣,天生就要合縫在一起?!彼隽艘粋€交叉手指的動作,十根手指頭就像齒輪似的,緊緊扣在一起。 她不曉得內情,自然沒覺出什么,倒是心里有鬼的岑狀元瞧著她那手勢,臉噌的一下燒紅了,心里翻了無數個白眼給她。 還不知道自己被鄙視的朱沐藍繼續聊得起勁兒,“在你之前,我就在想,哪個男子能入得了我那義妹的法眼。你的出現算是解答了我人生的一大困惑。有鑒于此,我覺得必須先敬你一杯?!?/br> 岑杙剛要說我不喝酒。就見她熱絡地倒起茶來,“以茶代酒,我先干了。這是正宗的鐵觀音,沖泡后有蘭花香,義妹最喜歡喝,你嘗嘗?!?/br> 岑杙再次無語,暗忖她可真不客氣。不過聽說是李靖梣喜歡的,倒是來了興致,微微抿了一口,確實滋味濃純,有股馥郁的蘭草香。 “確實不錯,挺香的?!?/br> 以前倒是不知道李靖梣最喜歡鐵觀音,她每次來探望,都是自己泡什么喝什么,還以為她從不挑口味呢! 總體而言,她挺喜歡朱沐藍這種爽快個性的,有什么說什么,不會跟人見外。官場上曲意逢迎久了,生活中她更喜歡和直來直去的人做朋友,不用費心思量。當然,只有一個人例外。 眼看著太陽快下山了,岑杙想著晚上和紀文奎還得碰面,就打算告辭。朱沐藍看出她的去意,舉起茶杯,欣然做了此次“聊聊”的結語,“這次與岑大人相談甚歡,希望下次,我們兩家人有機會一起碰面,為了給咱們將來的外孫謀劃一個太平盛世,我相信不會隔太久!” “噗——呲!”岑杙這次是真被嗆到了,放下茶盞,“咳咳咳咳”個不停,“你,你打住,啥啥外孫?” 朱沐藍擠了擠她那天生神采不凡的丹鳳眼,“很意外么?當然是咱們兩家兒女聯姻后生出來的外孫???親家公?” 岑杙脖子一縮,被這聲“親家公”震得不輕。 “這也未免太遠了吧?” “遠么?如果將來皇太女登基,咱們兩家必結親。我兒子入贅你家女兒,也就是一二十年的事兒啊。等他們生下我外孫,自然就是下下一代玉瑞之主??!” 岑杙瞠目結舌,沒想到來了一個比船師姐還厲害的人物,師姐只把目光放在下一代,她竟然已經開始放眼下下一代了。 “咳,朱姑娘慎言?!贬瘱p板著臉故作嚴肅。 朱沐藍笑了,“不是我慎言不慎言的事,這是一早就寫在章程里的,女帝繼位,下一代進行血脈歸祖。這次輪到越王系了。除非,岑大人不愿當殿下的駙馬,那我家外孫自然和你沒關系了?!?/br> 岑杙幾乎是落荒而逃,上了嬌子,她才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她和李靖梣這輩子是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的。那么將來李靖梣的后嗣便是個大問題。搞不好是會翻天的。 以李靖梣的性格,不會想不到這一層。那么她是怎么打算的呢?岑杙很緊張,她的緊張并非因為會翻天,而是擔心她會因此離開自己。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懊惱為啥自己不是個男子,或者,李靖梣是個男子,她們之間的阻礙會少很多。她也不必那么辛苦。但,這是無解的,你不能要求上天賜給你一個契合心意的愛侶的同時,還要求人家把性別給裝好,這已經超出了它的職責范圍。 她相信李靖梣是個守信的人,她說五年后和自己成親,便一定會說到做到。那么這也意味著,在血脈傳承和愛人之間,她選擇了自己。彼時岑杙眼眶濕濕的,心里滿溢著感動,覺得她為自己做了不得的“犧牲”,后來問起的時候,李靖梣甩了個白眼給她,完全沒有考慮到這方面的問題。她只是有潔癖,受不了一個臟兮兮的小孩子把屎尿鼻涕都拉在貼身的襁褓里。而且她的感情世界早已被一個人填滿了,不需要再有別的什么東西來填補。至于傳承么,她一向認為,好的東西自然會有人替你來傳承,不好的東西,即便是血脈相連的子孫,也會第一個給你斷了。雖然如此,岑大人還是表達了無以為報的立場。當然,后來她們也都打了臉。 但是現在,岑杙的確陷入自我感動的怪圈里,乃至等轎子走了好久,才想起要看一看李靖梣給她寫的信。迫不及待地取出來,用牙齒咬著撕開信封,左手捏出信紙,用力甩開讀了起來。 朱沐藍的轎子是在快要進府時被人從后面喚住的,岑杙一溜狂奔著來,試圖接近轎子:“朱姑娘,朱姑娘留步?!?/br> 朱沐藍似乎知道她會追來,掀開簾子一角,示意眾人停下,“岑大人還有何事?” 岑杙舉起信來,“今日你要送出海的人呢?” “哦?已經送出去了?!?/br> “什么時候的事?” “我來赴約前,船剛剛出的海?!?/br> 岑杙沉了下肩,轉身就走。 “哎,岑大人……是在月流港?!?/br> 朱沐藍還想說什么,可那背影已經跑遠了。岑杙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月流港口,詢問出海的船只,結果所有人都說沒見過。又去問海吏,得知郡守為了避免再次損失,連夜下了禁海令,所有船只短期內一律不得出海,靠岸修整。所以,確實沒有出海的船只。 “就算有船出海,您也追不上了。上午的船,又是西風,這會子早就在五十里開外了?!?/br> 岑杙茫茫然站在海邊,慢慢接受了師哥再也追不回來的事實,眼眶漸漸泛紅了,手中的信紙也不知不覺被絞成了一團。 “她怎么可以這樣?!币慌氯舆M了海中,轉身往回走。 朱沐藍知道她是來秋后算賬的,所以避門不見。岑杙一拍門,氣得咬牙切齒,心里暗暗詛咒,如果秦諒出了事,永遠不會原諒她們。 半月后,岑杙啟程返京的路上,朱沐藍又派人把第二封信交給了她。對于義妹這樣丟皮球的安排,她起先也是憤憤不平的,覺得完全是在欺負人。但現在似乎也體驗到了“寧做縮頭烏龜,也不愿直面慘淡”的心情。李靖梣是怕控制不住改變心意,她又是怕什么呢?朱沐藍無奈地扶著額頭,好像不知不覺已經把對方當朋友了。怕控制不住去勸李靖梣改變心意? 岑杙是慘白著臉回京的,不久就對外宣布了顧青“病逝”的消息。許多人都趕來岑府吊唁,就連皇帝都破例追封了顧青二品誥命。許多要拿顧青身世做文章的政敵,恨得牙癢了也沒有辦法,人都已經死了,再糾纏下去輿論上絕占不到好處,只能由明面里轉到私下暗暗使勁。岑杙的左副都御史還沒坐穩當,朝廷里就經歷了一起大的人事變動,敦王系的人從裴家開始,陸續被貶出了朝堂。裴府與顧人屠暗通款曲的事跡被揭發,判了削爵抄家,裴演兄弟身為罪魁被斬首于街市,裴巨因年事體高免于處死,但一家老小流放嶺南。宮中裴貴妃受牽連雖未被打入冷宮,但也降為嬪,敦王降郡王,撤回九龍傘和一切親王鹵簿,裴妃母子在御前徹底失寵。 而與此相反,數月前還岌岌可危的東宮勢力在朝堂上重新抬頭,站穩了腳跟。他們是這次打壓敦王的主力,當然毫不手軟,將這些年來所受的壓制和怨氣統統奉還,壓得對方再難以翻身。那些原本追隨先太子李靖植的部下,早就受夠了敦王這些庶子的鳥氣。常悲嘆當今東宮畢竟是弱質女流,面對敵人的欺凌,只會無限制地后退和忍讓。但如今,李靖梣展現出的制敵手段,讓人見識到了什么叫但凡出手就一擊必勝,不給對方留絲毫機會。急了眼的敦王眾目睽睽下親自來東宮示弱求饒,放在以前,先太子心軟,也許會對親兄弟網開一面。但皇太女不一樣,什么時候該忍,什么時候不該忍,她算得清清楚楚。經過了大大小小無數挫折的東宮,早已士氣淪喪,人心思離,需要一次有分量的出手才能重新立威。所以她選在這個時候拿敦王系開刀,是志在必得。而出乎了所有人預料,連一向驕寵敦王的今上也沒有開口保全,全程保持了沉默和旁觀。這讓事情進行得格外順利的東宮部眾們都有些恍恍然和飄飄然。 直到殿下又板著臉出現在東宮正位上,像個老生似的嚴肅地提醒他們離最終的目標和勝利還差得遠,各自回去堅守自己的崗位,該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得意忘形惹是生非,大家才稍微恢復了點腳踏實地的感覺,覺得這才是正常的。但是拜別時相互對視一眼,還是忍不住喜形于色,真正的揚眉吐氣。 被單獨留下來的廖世深,面對同僚們不解的探問和疑思,快要把頭埋進□□里。直到上面人提醒他“廖大人,茶快涼了”,他才搽了額頭的冷汗,畢恭畢敬地捧起茶碗,胡亂咕咚了一口。 “廖大人,事已至此,孤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是投靠敦王還是投靠本宮?!?/br> 廖世深匆忙站起來,“承蒙殿下不棄,臣感激涕零,不敢再心存觀望,愿為東宮效犬馬之勞。以報殿下不殺之恩?!?/br> “很好。只要你肯效忠本宮,本宮可以對前事既往不咎,但如何贏回本宮的信任,要看你接下來的表現。否則,本宮先前說得話,也會讓它兌現的,你可明白?” “臣明白?!?/br> “好,接下來,本宮讓你替我辦件事?!?/br> 廖世深走后,顧冕不無憂心地提醒:“恕臣直言,背主之人不可信?!?/br> 李靖梣:“我知道,但這件事非他不可?!?/br> 顧冕很感慨,相對于先太子過分的秉直和不合時宜的心軟,現任的東宮更懂得隱忍和把握時機。他總是后悔,當年若是和老師勸住李靖植,不要繼續往下查皇后的死因,或許就不會惹來那場殺身之禍。但是感情用事的皇太子顯然也沒有想到,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威,皇帝陛下可以殘忍到對自己的親兒子痛下殺手。如今的敦王算什么,在奪權的路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骨rou親情只能算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