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遇險(三)
熟悉的人, 熟悉的聲音, 熟悉的語氣。再加上那熟悉不過的不以為意的態度。確定是此人無疑了。李靖梣表情是怔忡的, 以至并未聽清她在說什么,只是聽見那個聲音, 她支離破碎的魂魄便已從無間地獄歸位。 迫不急待地把手遞給她,想帶她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一刻也不要再待下去。好巧不巧的,又有一個腦袋伸了出來, 比岑杙的稍高一點,顯然是在她的上方位置,同她說話。 “哎呀,阿諍,你快掉下去了, 這樣不危險么?” “危險什么啊, 救命的來了,咱們快跟她走,船就要沉了?!?/br> 李靖梣不明白,海浪聲如此之大,她為何還能將二人對話辨得如此清楚。 一句“咱們”, 一句“她”, 似乎就將她們之間的關系重新劃分了結構,誰是里誰是外, 分得清清楚楚! 皇太女眼底的冰焰在一剎那便冷掉了, 就好像火石打出的光, 只溫暖了一下便又冷冷猝滅。她慢慢縮回了伸出的手,團握在冰涼涼的袖口中。疲倦道: “先帶她們上船?!?/br> 她的話一向分量極重,在暗衛那里毫無反駁的余地。 暗衛想都沒想,便聽命將艙頂上的兩個人接下來,連聲推呼著攆上了小舟。因為大船本身搖擺的厲害,時間又緊急,他奮力推人的動作,倒有點像衙役驅趕人犯。 岑杙暈頭轉向地被丟上小舟,下墜的時候,那粗心大意的侍衛正好掐住了她的左臂,又是猝不及防的“咔嚓”一聲,她半死不活地跪到了舟底,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櫻柔顛倒不穩地過來探她,摸住了她的胳膊,“沒……沒事吧?阿諍?”岑杙本來快要崩潰了,忽然詭異地扭頭,抬起胳膊上下轉了兩圈,頓時懵比,“……好了?”這是什么cao作? 那暗衛也跳到了舟中,一下子把舟壓斜了。岑杙被撅了個倒仰,又被櫻柔撲到了舟底,揉著后腦勺從舟里爬出來,氣還沒喘勻,那暗衛便解開錨繩,似乎要把船劃走。 岑杙楞了一下,望望還站在漁船上搖搖晃晃的人影,忙提醒,“喂,還有人沒上船呢!” 那暗衛并不打算理會,面無表情地將她一掌拍回去,自己也坐下來,拿槳劃船。 那一掌可真不客氣的,似乎還帶著一點泄私憤的意思,岑杙又被推了個跟頭,這下砸到了櫻柔身上。 她氣憤不已,不死心又爬起來,試圖去抓那條橫亙在兩條大船之間的繩索,結果因為浪的原因,小船往側方移動,險些將她勾到海里。還是另一名執漿的暗衛眼疾手快,在她被繩子抹脖子之前,迅速抓了她的腰帶,將她勒回來按在了舟中。 “你給我老實點,這船只能載四個人!我們要先把你們帶回去,再回來接主上,不要耽擱時間!” 岑杙吐出一口咸澀的海水,忽然笑了,而且是嘲笑:“既然要節省時間,合該先帶一個人過去,留兩個人等,給小舟減輕重量,這么點簡單的道理都不懂,還怎么給人辦差?” 那兩個暗衛均楞了愣,隱隱感覺她說得有道理,但又好像不是這么一回事。 這個命令是殿下下達的,他們身為東宮侍衛,第一原則就是服從,當然不會違背殿下的任何決斷。但如今殿下的安危受到了威脅,這就和殿下安危勝于一切的第二選擇相違背。當兩者不可以兼得的時候,第二個原則能不能壓倒第一個原則,對這些暗衛來說是天大的事,以前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 因此在外人看來很容易理解的事,在他們那里就要頗費一番思量了。 櫻柔顯然是理解的“外人”之一,她看著岑杙不管不顧地站起身來,好像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似的,咬咬唇對那為首的暗衛道:“她說得對,既然要來回兩趟,為了節省時間,第一趟就務必要快,從簡,這樣吧,我留下來,你們先帶她過去!” 她已經做好了下船的準備,岑杙卻忽然拉住了她,用異常嚴肅的口吻,向她宣布:“櫻柔,這件事與你無關!” 跌了一下,重新穩住身形,“我知道你心善,但請不要為了我做任何犧牲,也不要阻止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br> 櫻柔愣怔,剛要張口解釋什么。 岑杙忽然遙望著那艘風雨飄搖的漁船,“也許這是老天給我的最后一次機會,如果這次我能活著上岸,我向你發誓,不會再頹廢,不會再自暴自棄,不會再怨天尤人,我會振作起來變回以前的我。我是真心實意的。請你快走吧!”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熱切著望著漁船。因它每一次的顛簸而緊張,而焦慮,恐懼萬分。浪很急,漁船里已經進了水,隨時都有漲滿側翻的可能。 她從未這樣清楚,也許此刻回頭,可能今生再也回不了岸??墒?,如果世上再也沒有那個人,上岸又有什么意義,她寧愿跟著一起葬身海底。 這個想法已經占據了她的所有思維,在暗衛猶豫不決的當口,她縱身一躍,幫他們做了選擇。 不僅舟上的人在看她,船上的人也在直直地望著她。櫻柔的眼睛很久沒有這樣酸澀過,望著水中掙扎的義無反顧的身影,整顆心揪在了一起。 她拒絕自己代她沉淪,卻愿意和那人同生共死。也許,這就是不同。 還好,小舟劃出不遠,她蹬了兩下水,就用胳膊勾住了淹在水中的繩梯,從海面上冒出了頭,大口地呼吸了兩下,然后,一點一點地,把腳從一個踩蹬換到另一個踩蹬上,慢慢出水,往船舷上爬。繩梯很滑,又搖擺不定,到后來她不得不將身子蜷成蝦米,用臂力撐著往上吊,每上一個踩蹬,就把頭垂到橫桿下面,稍作休息。之后繼續決絕地往上爬。 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愿者上鉤了。也許她終于做到了遵從本心,只不過,那個本心早已不是我。 為了給她們爭取更多時間,櫻柔含著淚決然回頭,“我們也走!” 岑杙越出船舷的那一刻,身子忽然輕松了不少,有兩只胳膊穿過她的兩脅將她托了起來。岑杙虛軟地松開了勾繩,本能地圈住了那人,盡管已無多少余力,仍舊死死地將她鎖緊了。借著船朝里傾斜的角度,和她一起跌進了及腿深的水里。 早春的水很冷,還嗆人,擁在懷里幾乎感受不到任何體溫,但那種切實的擁有感,比任何冰冷的侵襲,都讓她心安神定、熱淚上涌。 “緋鯉,別怕,我來了,沒事的,我會陪著你?!?/br> 她撐著歪倒的桅桿爬起來,將她緊緊扣在懷中,好像扣回了遺失已久的魂魄。 頭上雷聲大作,腳下風雨飄搖。周圍是穿不透的壁壘和黑暗。只要有她在,就能夠心安。 李靖梣渾身顫抖著,埋頭在她頸窩里。所有倔強的偽裝一并散盡,只剩下無盡的后怕和委屈。 她這半生直面過太多風雨,唯一還算致命傷的,便是災禍毫無預兆地降臨在心愛人的頭頂。她沒有任何辦法,連妥協都不能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受盡折磨和委屈,無能為力。 岑杙圈著她退到船艙壁上,咬著她凍僵的耳朵,“乖,我們到船艙上!” 因為桅桿傾倒的緣故,有部分船帆,覆在了船艙頂上,那是目前唯一一個可以隔離海水和雨水的避風港。 岑杙把李靖梣托上去,自己踩著桅桿奮力一躍,也撲上了船艙頂。掀開船帆,讓李靖梣躺在里面,自己也滾了進去。在這底下,風聲、雨聲、海浪聲完全是另一種聲音,所有重量統統砸在帆布上,好像另一個世界的存在。艙頂上有很多可以借力的木板,周圍還有護欄,是船主平時用來囤放魚蝦的地方,只要她們把重心放低,沒有意外的話會很安全。 現在只要乞求,救援船來之前,不出意外就好。 岑杙仰面大口大口呼吸著,感覺心臟快要從胸口跳出來,身子側起來,替她頂著帆布。拿臉去貼她的臉,想傳給她一點溫度。左手在她背后輕輕揉按著,仍是安撫:“別怕,別怕,緋鯉,我在這里,我會保護你的?!?/br> 那一瞬間感覺擁著自己的手臂更緊了,緊到她的骨頭像要嵌進她的血rou里。 岑杙忍著鼻酸,一遍遍地撫拍她柔軟的身子,咬她的耳朵,“你怎么這么傻?船都要沉了,還敢跑上來?你想要我魂飛魄散嗎?” 李靖梣咬住了她的頸窩,牙齒的輪廓陷在皮rou里,非但不痛,還帶出冰冰涼的麻癢。岑杙笑了,笑中帶淚,“我知道,你始終舍不得我,對嗎?就像我也舍不得你?!?/br> 也許這就是命,注定她們要命運相連,互相折磨一輩子,才能真真正正地擁有彼此。 一句不舍,花了多少思念成疾的代價,她受夠了,也覺悟了。世界上還有什么比真實擁有更讓人安心的事情呢? “緋鯉,過去的我們就讓它過去吧,上了岸我們就重新開始好不好?把那些不愉快都忘光!我還是你的?!?/br> 漸漸聽到她的抽吸聲,哽咽著回答:“好?!贬瘱p松了口氣,突然覺得好累,就好像突然解去了身上千鈞重擔的力量,那積壓的疲憊便一股腦兒地涌了上來。她被迫打了個哈欠,卻不敢合眼。腦袋頂著她的耳鬢,半開玩笑道: “緋鯉,你要真是條鯉魚就好了,這樣我就不用擔心你被海浪卷走?;蛘吣闶菞l龍,可以飛到天上。我現在沒有力氣了,你可一定要抓緊我,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要讓我離開你……” 十年難遇的大風暴過去后,繁華的月流港一下變得十分蕭條。出海的船只損失了不少,官兵已經將整個港口戒嚴。尋常百姓想打探一點消息都難。 海家、范家、朱家、馮家的當家都來了,全被邀請至漁洋縣的縣衙里,喝茶。 只是幾人的心思都沒放在喝茶上。 馮家這次出海損失最多,當家的已經茶不下咽了。朱家的被臨時抽檢,只派了少數船只出海,按說損失是不足慮的,但不知為何,當家的臉色比馮家的還要差。那朱三爺一會起一會兒立地而且向差役打聽月流港的情況。 只范家和海家表面真的在品茶。 范家的損失不比馮家少,奈何人家安全撤回的也多,這點損失相比他的巨額身家,幾乎算不了什么,甚至有些慶幸挽回了不少。 最幸運的莫過于海家,這次漁汛之前,這海國舅一家不知抽了什么風,以整頓魚鋪為由,忽然暫停了所有海上漁務,連一向熱衷的春汛都未參加,很不符合世家大戶互相攀比的風格,反倒避開了這次風浪。 范家的見朱家的一直來來回回地走動不停,不耐煩地“咳”了一聲,動靜很大地把嗓子里呷得那口茶咽下去。這聲音驚動了在場的三人,朱家的看看差役,想必也問不出什么,便回位置坐好,只是臉色差到了極點。 ※※※※※※※※※※※※※※※※※※※※ 最后一段四個家族的片段修改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