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之期(二)
好像時間越來越長了, 長到仿佛沒有盡頭。 徐徐的夜風盈滿她寬敞的衣袖, 帶來一股深切的寒意, 也推著江中的牡丹花燈往一個方向簇擁。 “誒,它們都吹跑了!” 正坐在岸邊看岑杙點燈的櫻柔, 遺憾地發出一聲嘆息。 “沒事兒,還有呢!”岑杙用手護著蠟扦兒,等這陣風過去,抬腳跨上水岸, 把事先擺在那兒的牡丹花燈拿起一盞,點上蠟燭,托到櫻柔面前。 “來,許個愿吧!” “許愿?”櫻柔詫異地眨了眨眼。 岑杙笑著解釋:“在玉瑞,每逢圣慈節, 家家戶戶都會在臨水處點放花燈, 向花神許愿。傳說只要這一天許愿,任何愿望都能實現的?!?/br> “花神?”櫻柔若有所思,旬又恍悟,“我聽爹爹說起過,你們玉瑞歷史上有位很有名的太皇太后, 傳說她是花神轉世, 特地下凡造福玉瑞的,莫非花神就是她?” 岑杙微笑:“不錯, 今日正是她的誕辰, 咱們紀念一下總沒錯的?!?/br> “但是你放這么多花燈, 不怕花神覺得你太貪心嗎?”櫻柔望望湖面漂滿的花燈,以及岸上還未放完的十幾盞,對她的撒愿行為持保留態度。 岑杙理直氣壯笑道:“我從小就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無本的買賣,不做白不做,不做是傻子?!?/br> 櫻柔永遠吃驚于她在占便宜這件事上的坦然,而當王儲時一向以廉潔奉公著稱自己竟也絲毫不覺得有什么。好像和她在一起,她的原則和底線總是不自覺地動搖。 “你可真——” “真什么?” 她無奈地笑起來,道:“——真不愧是個狡猾的jian商,連和神仙許愿都要討價還價?!?/br> 岑杙撤手回來,把花燈夾在肘間,有點好氣道:“呵,你是不是不想許愿了?還許不許?趕緊的,快許!”說完又把花燈遞過來,催她。 櫻柔不跟她計較,雙手合十,對著花燈靜靜許愿。過了一會兒,睜開眼睛,“好了,我許完了?!?/br> 岑杙見她如此虔誠,好奇問她許了什么愿? 她笑了笑,“說出來就不靈了?!?/br> 岑杙“嘁”了聲,見她要站起來,忙伸手扶著。慢慢跳到岸邊,蹲下來,親手把花燈放在水中,輕輕撥了幾下水。小小的燈船們便劃開水面,向遠而去。匯入紅紅點點的光明中。 正和顧青在另一邊放花燈的吳靖柴,見此場景,冷笑數聲,眼不見為凈。 晚宴開始,江后從樓上下來,見著一群早已恭候的小輩,心情也愉悅了許多。示意大家都坐,不必拘禮。待所有人入席后,岑杙發現江后和向暝之間的位置是空著的。心里隱隱有個不好的預感。 就在這時,江后問清圓,“幾時了?” “快到戌時了?!?/br> “看來是有事耽擱了,我們先開席吧!” “是?!币恍腥吮闩e杯開席。只岑杙像有心事似的,沉默不語。 “今日請大家來,是有件事要宣布?!?/br> 眾人皆停杯靜聽。 江后平和地注視著眾人:“明日你們將啟程,我就不遠送了。與各位萍水相逢,時日雖短,勝似故交。借此機會,想和大家道一聲別。明年今日,此樓已空。望你們多加珍重,咱們后會有期?!?/br> 岑杙沒想到她會突然離開,有些錯愕,驚問:“夫人要走嗎?” “是?!?/br> “要去何處?” “外出游歷日久,是該回去了?!?/br> “為何這么突然?” 岑杙想起日間在水榭前所見之人,懷疑江后今次離開,與此人造訪有關。畢竟她剛在京畿買了一處大宅,似有長居的打算。 江后笑道:“原本已計劃多日了。我本因尋人而來,尋著不到,自然要回去的?!?/br> 岑杙了然,“夫人是要找曹侯一家嗎?”她還記得向暝第一次登門拜訪時,便是向她打探北宅那戶人家的消息,而北宅前一任戶主,正是之前遭貶斥離京的曹侯。因而熱心道:“據我所知,曹侯離京后已返回故里,目前正定居江陽,夫人如果想要聯系曹侯,我或許可以助夫人一臂之力?!?/br> 江后和煦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已獲知消息,業已心安,不愿再生事端?!?/br> 岑杙了然,想到大蠻山路遠,關山難越,不免悵惘,“下次再見夫人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江后淡淡道:“只要有緣,一定會再見。何況,你還欠我一首曲子呢!” 岑杙沒想到她還執著這件事,放在以前,莫說一首曲子,就是十首八首又有何難?可是現在,她執筆都困難,如何還她一首曲子?此事怕是萬萬不能了。 起身斟了一杯酒,在眾人的直視下,執意將酒杯斟滿,顫著手端起來,遙向江后和清圓道:“夫人,江奶奶,向暝兄,岑杙遭此大劫,幸賴你們出手相救,方能保全性命。如今離別在即,我也沒有什么能報答各位的,謹以此酒表達我的心意。你們的大恩我會永遠銘記在心。將來夫人如有驅策,我岑杙就算粉身碎骨,也會報答諸位的恩情?!?/br> 說完,不待眾人反應,抬臂飲干杯中酒。數月未識酒味,竟被那辛辣的氣味嗆出了眼淚。 清圓忙勸道:“好了好了,你的心意我們都領了。只此一次,下次再不許了。才剛好一陣,就開始貪杯了。小小年紀,莫要因酒事傷身!” 岑杙頷首表示接受教訓。 江后與清遠對視笑笑,“別不服氣了,清圓說得對,等你將來好了,便是對我們最好的報答!” “我沒有不服氣……”岑杙覺得冤枉,想解釋。 這時,小侯爺突然站起來,伸長手把她酒杯摘下來,不耐煩地頓在了桌上, “不能喝酒就不喝,逞什么能!” 雖然表情很臭,到底是出于關心。岑杙也就沒說什么。倒是坐在中間的櫻柔,疑惑地瞥了他好幾眼。 “看什么看?沒見過?” 小侯爺對這位人前只講鳥語的異族女子沒什么好感,當然也沒什么實質的惡意。他針對的只是岑杙一人。自認和她交流不上,一般也就視若無睹。此刻莫名被重視,自然也要拿出被重視的樣子。 但是櫻柔只是感到有些奇怪而已,而且并不準備把這種感覺告訴旁人。面對吳靖柴的質詢,她只是一笑了之。 小侯爺有點自討沒趣,“嘁”了一聲,獨自喝悶酒。然而卻越喝越悶。旁邊坐了櫻柔和向暝倆悶sao葫蘆,他正好夾在中間。左右無趣。想找對面的顧青,但她的目光全程膠著在岑杙身上,哪還有余地留給他。 想想挺心酸的。極度郁悶下,他又轉回到了櫻柔這里。 “喂,聽說你是藍闕來的?” 櫻柔看了看旁人,才確定他是在跟自己說話,狐疑地應了聲。 “嗯?!?/br> “喲,原來你聽得懂中原話?” 他是故意這么說的,帶點暗諷的意思。櫻柔覺得挺莫名其妙的,選擇不回答。自認至少在公開場合,她一直入鄉隨俗地講中原話,不知他從哪兒得出的結論。 但這一點不妨礙小侯爺繼續自來熟地發揮, “聽得懂話就好。怎么你長得一點不像藍闕人?” 櫻柔愈發好笑,反問:“你認識所有藍闕人么?”憑什么說她不像藍闕人? 吳靖柴早就先入為主了藍棉杲那張高鼻深目藍眼睛的臉蛋,對比眼前這位,沒一點兒相似之處。眼前人有著一雙漆黑的眼珠,兩條月牙形的細眉,白皙的鵝蛋臉,鼻梁縱然比常人稍翹些,但也沒有高到左眼不見右眼。頭上梳一朵嫻雅的流云髻,身上裹一件輕渺的羅紗衣。粉紅裥裙整整齊齊地疊放在膝前。唇紅齒白,姿身曼妙。如果不提,根本沒人想到她是異族人。但這確實也不代表所有藍闕人都長一樣。 “可你確實很像中原人!”他托腮道。 櫻柔沒有正面回應,只道:“你不是第一個這么說的?!?/br> 說完,目光不經意瞥至一旁,那人正與自己的妻子促對漫談,似無心過問這邊,心中不由遺憾。 吳靖柴留意著她的神情,心內嘁了一聲,滿是不屑,面上卻不動聲色地繼續追問:“聽說你們藍闕是女尊男卑,為什么你不呆在國內,反而不遠萬里跑到玉瑞來呢?” 他以為,她要么不回答,要么會刻意回避那個預想中的答案。畢竟做賊心虛么。 可是事實截然相反,她很坦率稱:“我是來尋人的?!?/br> “哦?尋人?尋誰?” 吳靖柴不懷好意地瞟了眼岑杙,暗忖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 櫻柔神色始終淡淡的,投映在語言上,便是聽不出一絲波瀾的淺敘,“尋找父親生前在中原的親人?!?/br> 這個答案顯然超出了小侯爺的預料,他思索了一會兒,不確定問:“你父親是中原人?” “嗯?!边@位昔日的藍闕王儲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舉著對小侯爺道:“還有什么要問的嗎?一次問完罷,我們喝一杯?!?/br> 小侯爺楞了一下,她這樣坦白,反而不好再問了,再說窺探人家的私事,也不是他的初衷。執起桌上的酒杯,和她一碰,算是應承,“好,沒有什么比喝酒更痛快的事了!我先干為敬!嘶??!這酒可真烈!” “自然!這是上等的女兒紅?!睓讶彷p飄飄說著,又給他斟滿。 岑杙一面吃著顧青給剝得蝦仁,一面用余光瞥著二人對飲,始終面不改色。倒是顧青擔心櫻柔腳傷未愈,好意相勸,卻被岑杙暗中阻了。心生狐疑。 酒至半酣,眾人皆已微醺,小侯爺突然神色激動地站起來,歪歪扭扭地要給眾人舞一回醉劍。江后看著,不好駁他的意,便許了,暗中示意向暝保護。 而此時櫻柔借故離開一下,岑杙順勢道:“我扶你去?!敝量床灰姷募偕绞?,岑杙放她在一顆巖石上坐下,哂笑道:“我竟從來不知道,你酒量這樣好,連飲十數杯都不倒的!” 櫻柔知她在調侃,輕“哼”了聲,胳膊縮回袖中,雙手內外合力,開始擰濕噠噠的袖子。原來她的酒都喝到袖口里去了,這是她從小的計倆,與人喝酒推搪不過的時候,干脆就往袖子里倒。反正袖子最寬敞了,盛幾杯幾乎不是事兒。不過以往都是被迫行事,像今個這么主動卻是第一次。大概是覺得被人冒犯了吧,一向只有被人冒犯,她才會反擊的。 深諳她這點小聰明的岑杙,覺得挺好笑的,還有點同情被蒙在鼓里喝高了的吳靖柴。心里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另一個人,尋思像她那樣死心眼的人,就不會想到這樣好的法子,只會傻乎乎地逼自己埋頭頂上,所以,她的酒量才那樣好。 一陣涼風吹來,櫻柔打了個極輕的噴嚏。岑杙回神,忙褪下外氅,遞給她,“穿上吧,免得一會兒得了風寒,我去跟夫人說一聲,先送你回去,明天一早好上路。你留在這里等我,我馬上就回來?!?/br> “先別去,陪我坐會兒。我……胃里有點難受?!?/br> 櫻柔的聲音很虛弱,岑杙猶豫了一下,想到她終究是喝了酒的,便坐了下來,輕輕道:“你沒事吧?要不要給你倒杯水?” 她搖搖頭,沖她笑了一下,那笑容看起來有點勉強,還帶著落寞。抬頭仰望著如懸爐一般壓抑暗淡的夜空,細細地勻出一口氣:“阿諍,你說人為什么這么容易變心呢?” 岑杙定住,沒有說話,有點緊張地扣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