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袖櫻花
兩個月后。 春寒料峭。岑杙接到上峰命令, 休假已逾一月, 速速返京赴任。職位仍舊是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對此她有些意外和遲疑, 按照以往,官員走馬上任前但凡告假, 職位必會被人取代,不會懸空這么久。何況都察院這種天子耳目實權之司。 然傳令差只負責傳達敕令,并不能解答她的困惑。午間她收拾了一下行李,打算去同江后道別。臨湖前察覺她屋中似有遠客, 便立在水榭岸邊等候。是日三月,湖岸處有幾樹櫻花已開,微風一動,落下零星花雨。她行至此處,頓覺可愛, 俯首輕嗅傘狀花簇, 恬淡之香尤為沁人。恰在此時春風一過,帶起一陣簌簌而下的花雨。她感覺指尖一股颯颯涼意,心念一動,連忙將右臂反彎,袂口向上, 左手輕輕提著邊, 承接滿院的春色。 水榭廳中,一男裝扮相的女子在下, 滔滔不絕繪述她提供給對面人的愿景和報償。 “倘若莊主肯借錢于我北疆, 家父親口許諾, 此后歸云錢莊的生意在我北疆必定暢通無阻。而且誰若再敢打歸云錢莊的主意,就是和我涂家作對,北疆絕不會袖手旁觀?!?/br> “所以,這就是爾父取締我北地兩處分莊的理由?” 但坐北之人非但無動于衷,反而一語拆穿了她的算計。 底下人雖然只有二十來歲,談判似乎是個老手。聞言并不驚慌,反而笑道:“莊主多心了,家父是考慮現下北疆多匪患,想為境內商戶多提供一份保護。故而請兩位副莊主及眾商戶到府中茶話,講清厲害,再放其歸家罷了?!?/br> 清圓從旁冷笑,“姑娘說這話不覺得虧心嗎?抄家手段的保護老身可頭一次聽說。豈非當別人都是傻瓜?” 她態度未變,仍舊溫聲細語的,“老夫人言重了,家父是不是一片好心日后自會揭曉。先莫說這北地匪患,就說這朝廷接二連三取締歸云錢莊的動作,不出兩三年,怕是這舉國只剩北地罩著的兩家了,莫非,莊主想等到那時候再尋求庇護?” 座上人茶杯蓋猛地一放,“當啷”一聲,驚了滿座人一跳。尤其是座下之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當場打亂思緒,定在了原處。 清圓本來挺生氣的,看到此處不由樂了。普天之下能把夫人惹著的人真是不多,這小姑娘也算是個人物。不過,你也不看看眼前的人是誰?反轉三百歲都能吊打你祖宗的人,是你能惹得起的嗎?還敢用威脅這一招!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沒眼色了! 明知她要倒大霉,清圓有點不忍心看了。 果然,江后冷目瞟了下座一眼,絲毫不留情面道:“涂姑娘,你的氣勢很足,理由也很充分,但令尊給你的底牌不夠。他既想要北地的錢莊,就不該再貪圖其他的。我歸云錢莊向來沒有賠了買賣,再賒一個子兒的道理!北地的生意歸云錢莊已經做了三百年,你涂家來之前我們在做,來之后我們也在做。推倒重建雖然不容易,但也并不難,只不過重建時北地還是不是你涂家做主,那真是未知數了!” 涂云舒站了起來,臉上似被羞辱般漲紅,“這么說,歸云錢莊是鐵定不愿合作了?” “這話合該我問令尊才對,從沒有一次合作是從脅迫開始?!?/br> “莊主是生意人,何必把話說這么絕?焉知以后不會有求于人?” 江后笑了,給向暝遞了個眼色,向暝看也不看階下人,斜目做了個請的手勢。涂云舒臉色很難看,“既然如此,夫人可不要后悔!” 清圓暗忖你還是快走吧,別在這里現眼了。 “好走不送!” 岑杙接滿了兩袖花瓣,那邊廂水榭里似乎會客結束,石橋上走過來兩個人。為首那個腳步匆匆,臉色并不好看,后頭的向暝倒是氣定神閑。岑杙微微一愣,對方似乎也瞧見了她,表情奇異地變了變。待她走遠,岑杙凝思一陣,方才邁上石橋,往水榭而去。 內室里,清圓勸道:“夫人莫憂心,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喝杯花茶,解解悶兒?!?/br> 江后蹙眉,“此事必有下文,待會兒傳我令,各分莊近期小心行事。勿觸官府霉頭,勿惹閑雜是非,夾起尾巴做人?!?/br> 清圓頷首以應,隨后慶幸道:“還是夫人英明!料到邊疆會有大動作,先將主業挪了出來。沒有造成大的損失?!?/br> 她不置可否,敏感地察覺到:“玉瑞又要不太平了!” 恰在此時,岑杙在外求見,清圓忙不迭地招呼她進屋,關心地問起她的傷勢。岑杙答好,繼而說明來意,并拜謝四個月來她們的悉心照顧和續手之恩。 江后溫言問她,“幾時動身?” “明日一早?!?/br> “顧青和那位藍姑娘呢?” “她們和我一起走?!?/br> 江后沒說別的,只點了點頭,“正好,今晚我們大家坐在一起吃個飯,我也有事要宣布,順便給你們踐行?!?/br> 倒是清圓有話想說,但是碰上岑杙刻意回避的臉色,只得罷口。一副惋惜之色。 離開前,岑杙因提起方才那女子,江后道:“你認識她?”岑杙回答:“不算認識,倒是在宮宴上見過幾次,她是定國侯涂遠山的次女,聽說在閨閣中頗有賢明,但在涂家不算核心人物。她也是夫人的故交嗎?” 江后搖首,“不請自來之人?!?/br> “多半是有所求了?!?/br> 岑杙說出此事是想讓江后做個提防,盡管,通過這些日子接觸,略略知她可能不在乎這些,但倘若涂家來者不善,還是有備無患地好。 出了水榭,她小心地兜著袖子往回走,拂面的春風和袖中的櫻花帶給她久違的好心情,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還未上到廳堂門口,便聽見小廚房里傳來“嘩啦”一聲響,夾著女子的失聲尖叫,她忙下階調頭奔向小廚房。 一眼望見一個粉衣女子立在四方形的灶臺前,單腳跳著,灶臺旁架了一個小碳爐,碳爐中還生著火。她腳下碎了一個煎藥的砂鍋,應是原本坐在碳爐上的,此刻碎瓦上還冒著騰騰的熱氣。褐色的藥材混著水漬流了滿地,有一部分濺到了她的繡花鞋上,鞋面濕透了。她曲著膝蓋,鞋尖想觸地又不敢觸地,滿臉痛苦,看起來是燙著了。 岑杙連忙奔過去將她扶到馬扎上坐下來,蹲了身子,手腕并用幫她脫下熱乎乎的鞋襪,看到五根腳趾都紅了起來,忙用嘴吹了吹,“疼不疼?” 女子絞著衣襟搖了搖頭,卻不慎甩出一滴淚珠。岑杙看她這個樣子,心都揪在了一起,站起來就往外跑,到門口水缸前,舀了半瓢子水,一手費力地捏著柄,一手伸進水里撈著瓢的下方,兜起來,哆哆嗦嗦地往回走,一下全潑到她的腳上。 “好點了嗎?” “嗯?!?/br> “怎么這么不小心,顧青呢?為什么是你來熬藥?” “顧姑娘去街上買藥材去了,托我照看半個時辰,可我連這都……嘶……” 腳上的清涼過去,她又疼得說不出話來,岑杙不忍,“你等著,我去拿個盆?!?/br> “不……不用……”她未說完,岑杙就直奔里屋,找到平時盥洗用的水盆。捧到小廚房門口,好不容易舀了兩瓢子冷水潑進盆里,兩只袖子都濕透了。但是端盆又成了大難。她試著一手去摳盆沿,一手在另一邊抵著,但摳盆的這側總是拎起來又滑落,急得滿頭是汗。 而這時,櫻柔單腳跳著來到小廚房門口,猶豫了一會兒,輕喚:“阿諍?!?/br> 岑杙全身一僵,轉過頭來,表情有些慌亂和難堪。 櫻柔不忍見她這個樣子,但又怕她鉆牛角尖想不開。忍痛跳到水缸前,求助道:“能幫我把馬扎搬過來嗎?” “你……先放進去?!?/br> “好?!彼{櫻柔聽話地把腳伸進了盆里,隱忍的表情霎時緩解。岑杙提著濕噠噠的袖子去廚房里頭把馬扎搬出來。扶著她坐下。 櫻柔捉住她的手,牽引她蹲下來,幫她把袖子中的水擰干,慢慢卷上去。忽然,她手上的動作微微一滯,瞧見了岑杙袖中翻卷出的櫻花殘瓣,幾乎都被擰成了皺巴巴的形狀。 她凝眸許久,“這是……” “櫻花。夫人水榭前長的,春天的第一枝,我瞧著可愛,原本我想帶給你……和顧青,一人一個袖筒??上Ф級牧??!?/br> 櫻柔眼睛里卷起一道柔波,“沒關系,我很喜歡,給我吧,是這一支袖子的嗎?” “你若想要,兩只袖子都給你,反正顧青不在?!?/br> 櫻柔微微遲疑,若有所思,“可是這樣她不會生氣嗎?你送花給別的女子?” 岑杙一怔,卻想到了另一個人,隨即扭開臉,使得那人無從窺見她的表情。 “不會。她不會在乎的?!?/br> 顧青和吳靖柴上街買藥,傍晚才歸。直接去了小廚房,想看看藥熬得怎么樣了,結果看到滿地狼藉,到處都是破碎的砂鍋瓷片。 吳靖柴步子邁太大,踩了一片碎瓷,差點滑倒,剛要爆粗:“我呲……”觸到顧青顰起的眉頭,硬生生咽了回去,轉為嫌棄:“這是誰???東西碎了也不知道收拾,就放那兒,多礙事??!你說是不是顧青?!” 顧青沒有理他,在小廚房轉了轉,沒有看見岑杙。只在水缸便看到一灘水跡。放下藥材便去了正房,尚未進門,就聽見屋內傳來輕柔的說話聲, “阿諍,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你也是這般跛了腳,來幽吾園看我?!?/br> “呵呵,記得,你家院墻又高又難翻,我冒險翻一次,沒搭上半條小命,差點被你家侍衛殺了??熳?,我把盆推過來,還得再泡一個時辰?!?/br> “是啊,那一次把也我嚇壞了,若不是我剛好回來……現在想起來都后怕?!?/br> “好了,好了,別怕,都過去了。后來我不是好好的了嗎?而且越爬越熟練了,再也沒被侍衛抓到過?!?/br> “那是我事先打好招呼了,否則你……哼!” “這么說我要多謝小姐眷顧了?!?/br> “你知道就好?!?/br> 一種久違的輕快語調縈繞在兩個久別重逢的人之間,過去的一點一滴都被重新編織起來。結成了一張無法觸及的網。 顧青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這樣輕快的笑聲,小廚房內傳來的歡聲全都是真實的,刻骨的,由不得她不認。原來,即便換一個人,那個人也不會是她。那種發自內心的愉悅,她永遠也無法給與。 “其實,阿諍,有時候我真想你對我兇一點!” “你這小腦袋瓜想什么呢?我兇你你難道不怕嗎?” “你兇我代表你不跟我見外。就像顧姑娘一樣?!?/br> 岑杙沒有回答,卻陷入了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