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觀其變
李靖梣靜靜地看著這里, 起先還有些抗拒, 后來慢慢釋懷了。這屋里的每樣擺設都和原先一樣, 承載著滿滿的當時回憶。西面陽臺上的那張紅木小方案,兩張席子鋪在對面, 每次花卿用完晚飯都會往席上一躺,悠然自得地枕著胳膊看天邊的彩霞和夕陽。每次李靖梣都要擔心她躺著不消食,半強制地拉她起來,有時成功, 便牽著她到桃花林中散會兒步,有時不成功,便兩人一起跌倒,堂而皇之地枕著對方看晚霞。如果恰逢雨季,那一整天屋子都懶得出了, 有時她會在琴室教她合著雨聲彈琴, 有時會拉著她去接檐下的新雨泡茶。有時荒唐到不分晝夜,只圖那一響貪歡。有時只共裹一張毯子,什么都不做,看窗外風吹雨打。 李靖梣撫摸著屋里的每樣物什,各種回憶涌上心頭。屋里每一處幾乎都能引起她的逗留。每一處逗留眼睛又都紅上一圈, 最后失落地嘆了口氣。 “怎么了?”岑杙問。 她道:“不管復原得再好, 終究不是原來的了??諝饫餂]有了桃花香。外面也沒有了桃花林?!?/br> 岑杙默然。 “那我把外面的林子砍了,在外面種上桃花?!?/br> 李靖梣搖了搖頭, “哪怕你復制一座一模一樣的出來, 也不是它了。避暑山莊已經沒有了, 它在這里?!?/br>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岑杙的,“它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代替。它曾經是我每晚夢回的地方,推開門就能看見我最期待的人。盡管,后來,它沒有了,但在我心里,它一直還在那個地方,在康陽,在桃花莊,在五年前。而不是在這里?!?/br> 她環視著這里,“所以,你不要以為復制個一模一樣的出來,我就會原諒你當年燒毀它的行為,告訴你,沒門兒!” 說完,狡黠一笑,“不過,這里我也很喜歡,我們給它取個新名字吧。雖然不能和‘避暑山莊’相比,但也不失為一個懷舊納新的好去處,起碼不用當誰的替代品,你說好不好?” 岑杙拿手遮著半只眼,“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沮喪地推開陽臺的門,默默地走了出去。 過了會兒,李靖梣出來了,見她盤腿坐在陽臺上,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就坐在她的對面,“生氣了?” 岑杙“哼”了一聲,扭頭不應。 李靖梣捧著她的臉,逼她把頭扭回來,語重心長道:“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在意‘避暑山莊’是因為那里有我們的回憶。房子可以有千千萬萬間,但回憶卻是獨一份的。你說的對,過去的已經成為過去,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你把它燒了就燒了罷,好在現在我們又有了新的房子,將來還會有更多更美好的記憶?!?/br> “不過,咱們事先得約法三章,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如果你下次再干出燒房這種蠢事,我就真的永遠不會原諒你了?!?/br> 岑杙不說話了,眼里還有委屈。嘀嘀咕咕道:“愛原諒不原諒,誰稀罕!一間破房子,寶貝成什么樣兒,叨叨叨叨一大堆!復原了還不滿意,事兒多!” “你說什么?再說一句!” “我就算說十句你也是事兒多?!?/br> “不是這句,前面的!” “叨叨叨叨?” “不是,還往前!” “一間破房子?” “嘻嘻,真聽話!”李靖梣拍拍她的臉。岑杙知道自己被耍了,惱羞成怒,“你起開!” “我不要!”李靖梣反而貼得更近了,雙手勾著她的脖頸,像哄小孩似的蹭蹭她的鼻子,“算我說錯話了好不好??禳c幫我想想,要給新家起個什么名字才好呢?” 干脆跨坐到她腿上了,岑杙怕她摔著,下意識地伸手托著,想了想, “你說避暑山莊是獨一無二的,干脆就叫無二山莊好了!” “無二山莊?”李靖梣咂摸著,“倒是通俗易懂!可以做第一個選項!再想再想!” “嗯,它是第二個避暑山莊,就叫次避山莊吧!” “次避山莊,怎么這么怪呀?” 李靖梣認真思索,眼珠狡黠地轉了轉,“嗯——依我看,不如叫青梅山莊好了!” “青梅山莊?這是何意?這里可沒有青梅???只有樹!” “因為‘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你是說‘青梅竹馬’?跟這兒有什么關系?” “你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嗎?”李靖梣下巴戳著她肩膀問。 岑杙被戳著癢癢的,不由笑了出來,但仍不是很明白:“什么???” “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曾拿玉佩砸破過一個小姑娘的頭?” 岑杙搖搖頭,毫無印象。 “你說你???” “嗯!” “不會吧?我什么時候砸得你?” “嗯,大約在我四歲多的時候吧,那時你也就六歲多一點!在長公主府祝賀姑姑的喬遷之喜!你娘帶著你?!?/br> “四歲的事情你都記得?你太厲害了吧!我七歲以前的事情,早就忘光了,除了和我娘在一起的那些時光!最早的記憶的就是我們家衰敗的時候?!?/br> 岑杙覺得不可思議,撓撓臉,再三確認,“不會吧?會這么巧?我們小時候見過?我還打了你?這太匪夷所思了吧。你確定是我嗎?我這么乖,不像會打人的人??!” “你還乖?你要是乖,天下就沒有不乖的了?!?/br> 岑杙下午都在叨叨問這事兒,反復向李靖梣確認。 “真的是我???你說這是不是緣分呀?那么多人怎么偏偏砸到你了呢?哈哈!” 李靖梣后來不想理她了。晚飯就在避暑山莊吃的,看樣子岑杙常來這里,櫥子里存了很多現成的吃的東西,溫火一熱就可以吃了。有那么一瞬間,李靖梣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五年前。晚飯后,兩人什么都沒做,就只躺在那張定情榻上,靜靜地看著對方。李靖梣往她嘴里塞了顆薄荷糖,自己也含了最后一顆,享受地咂摸著,兩只嬌俏的臥蠶微微鼓成了笑的模樣。 岑杙感覺心臟漏掉了一拍。牙齒“格楞格楞”地咬下,薄荷糖在嘴里碎成了一片,似乎有口水順著腮幫流了下來。 意識到的時候,連忙去床頭幾上找毛巾去擦,聽見對面傳來“嗤嗤”的笑聲,岑杙捂著嘴覺得真沒臉見人了。 “嗤嗤”的低笑變成放肆的嘲笑。岑杙回頭瞥著她,胸口一震一震的,笑得中衣都散了。露出了一半鎖骨香肩出來。她心里又起了別樣的心思。 只是這回沒輪到她行動,對面人就欺了過來,捧著她的臉,細細舔咂她唇上的糖漬。貪婪的小舌靈活地撬開對方的唇齒,鉆營進去,帶來甜絲絲的清涼觸感。之后一枚尚待溫熱的清涼薄荷就落到了岑杙舌尖上。她反應迅速,風卷殘云般把薄荷咬碎吞咽下去,之后在對方的嬌笑聲中,如一頭小蠻牛似的耕耘起來。 在這件事上她似乎有無窮無盡的體力和興致。李靖梣顧及明天要上早朝,禁止她在自己脖子以上作怪,可這只小蠻牛一旦進入狀態,別說脖子了,連臉都成了她的青青草原。推、擰、撓都不是辦法,反而更讓她難受,只好將人一摟,和她一起沉淪。 夜色上來,沐浴過后的李靖梣安穩臥在榻頭,岑杙拿著個小藥瓶,一點一點地往她身上抹化淤膏。輕了不行,重了不行,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抹得手都酸了,這才抹了一面,還有后面一面沒抹。把人翻過來,看著蝴蝶谷開滿了桃花,心里就有點后悔。這要抹到什么時候??? “大功告成!哎喲,累死我了!” 岑杙倒在床頭大喘氣。李靖梣勾著霧蒙蒙的雙眼睨著她,蔥白的手摩挲著她的臉,一雙黑亮的眼珠像蘊藏著星空似的深邃迷人。又如一層浸了水的薄薄的水鏡,倒映著心上人的影子。 “怎么這樣看著我???”岑杙不由心神一蕩。 “原來,你的一天是這個樣子的,五更起床,更衣,用膳,出門,晚上回家,吃飯,點燈,入睡。閑暇了,便劃船游湖,對魚彈琴,林中悠閑看日落。我都好久沒有見過了,說實話,我很羨慕顧青,她可以擁有你的每一天?!?/br> 岑杙不禁心酸,好像自回京后,這還是第一次她們完整地在一起度過一個整日。就算放眼整個相識的時光,這樣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數的。 “哪有?我最珍貴的每一天都是屬于你的,以后,我爭取每天都是屬于你,好不好?” “你說話算數!” “算數?!?/br> 子夜送走李靖梣后,宅子一下子空蕩下來,心也跟著空了。岑杙待在青梅山莊里無所適從,看著還沒收拾的軟榻,想著前一刻還和那人在上面溫存,下一刻就人走衾涼了,很沒出息地掉了兩滴眼淚。 過了很久,后院門被拍響了,想著老陳應該回來了,她從床上爬起來,就挑著燈籠去開門。 這一開就看見了藍棉杲那張氣急敗壞的臉。 “說!那個人到底是誰?” “那個人???深更半夜你這是怎么了?咦?怎么身上都濕了?你掉水里了?” 藍棉杲瞬間大哭起來,“今日所受屈辱,本公主將來一定討回來!” 岑杙連忙把她拽進來,“怎么了到底?先進來再說?”把同樣狼狽不堪的侍衛也招進來,“你們跟人打架了?” “差不多吧,公主被人欺負了!” 是這樣的。昨晚看到那黑影之后,藍棉杲便起了疑心。奈何當時官兵過來,錯過了當場“捉jian”的機會。第二天她又來院子外蹲守,想打探那黑影的身份。追著李靖梣的馬車到了夜市,親眼看著她去了一間客棧,之后人就不見了。當時客棧里進進出出的人挺多的,她懷疑那人換了裝扮逃走了。這時正好有一個急急忙忙的身影飛快走出來,上了一輛馬車,身上穿著剛才那人的衣服。她哪知這是對方的調虎離山之計,跟著就追上去了。結果走到一個小巷子里,馬車停止了,前后圍上來四個蒙面人。劈頭蓋臉地把她們暴打了一頓,她和紫雍兩個哪里是對手,最后就給扔溝里了。 藍棉杲自小養尊處優,哪里受過這份奇恥大辱,從溝里爬出來,就來就找岑杙算賬。 岑杙聽了事情經過,想笑又不能笑,憋得很難受。 “你跟蹤人家,本來就不對么,怎么倒怨起別人來了?” “我去你姥姥大爺大嬸的。你說不說,說不說,說不說!” 岑杙被揪緊領子晃得頭都暈了,“我說,我說,她是我娘子,顧青?!?/br> “你蒙誰呢!我早就把你家底查清了。她要是顧青,我把你腦袋扭下來當球踢。她絕對不是顧青。她的手下個個都那般厲害,那小個子十招就把紫雍撂倒了,絕對不是尋常人家。她到底是誰?” “不是顧青嗎?那我就真不知道了。我可不認識這么厲害的人!” “好你個岑騙子!你真是好樣的!別以為你不說,我就沒辦法了,你等著!我一定要把她揪出來不可,到時候不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李靖梣回東宮后,一切如常。在書房稍稍整理了早朝奏本,四個暗衛就來跟她復命了。 “收拾妥當了嗎?對方是誰?” “一男一女,女的十四五歲,男的二十來歲,像主仆二人,雖穿著中原服飾,但武功明顯是異族的?!?/br> “是的,屬下還聽到他們用異語交流?!?/br> 李靖梣猜到他們是誰了,倚著靠背問道:“下手重不重?” 四個屬下互相看了眼,“回殿下,應該不重。我等遵從殿下吩咐,只阻止他們再跟蹤,遇到些反抗,就出手制止,小四輕輕給了他們一腳,就點到為止了,絕對沒有造成不必要的傷亡?!?/br> “很好。你們短時間不要露面了,以防節外生枝,被不必要的人認出來?!?/br> “諾!” 李靖梣揉揉發酸的眼睛,實在累極,便想歇息。猛然想起一件事,敲敲桌子,喚:“云栽!” 云栽進來,“殿下有什么吩咐?” “更衣,我要去千祿閣!” 千祿閣是東宮的檔案館,里面存放著自李靖梣入主東宮以來,歷年東宮存放的檔案。凡是進入東宮的旨、諭、表、章、書、信等文檔,千祿閣官員通常都會有備份。 她抱了一線希望來找四年前岑杙遞上來的信,總覺得她說開玩笑時表情有些勉強。最終撲了個空,“真的沒有……” 她松了口氣的同時,心里又有些失落。 “殿下想找什么?” 千祿閣有兩個官員正在守職,其中一名花白胡子的官員和藹地問。 “清和二十二年九、十月份,吏部郎官江逸亭所送的文書還有沒有留檔?” “容老臣想一想哈!”老官員抹了把大胡子,陷入冥想狀,等了半柱香時間,李靖梣還以為他睡著了!不耐煩正要離去,他忽然睜開眼,道:“有!” 立即引著李靖梣到了一處類似雜房武器庫的地方,從一排灰蒙蒙的書架底下掏出一個大箱子,上面積滿了灰塵! 老官邊起箱子,邊咳嗽道:“咳,那幾年啊,這個江郎官給東宮上了不下百道奏疏,都被太傅給扣下了!還好我給留了底,不然真就找不到了!” 那段時間李靖梣正在外地巡河,東宮的諫議都交給譚懸鏡審核批閱,只撿一些重要的飛馬報給她。她打開看了幾道江逸亭的奏議,就知道詹太傅當初為什么給扣下了,他所奏內容非常的敏感。不僅有勸諫讓皇上停止擴充后宮的,還有暗指太后別居皇帝不孝的,更有甚者,竟要讓東宮和涂家斬斷關系,然后幫助皇帝對付涂家。雖然所說有幾分正理,但多數是書生意見,不切實際。 “都在這里了嗎?” “都在這里了!” 李靖梣讓云種把箱子搬回書房,就著燈燭翻到了天亮。她發現一個很耐人尋味的地方,江逸亭平日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但是奏章中總是滔滔不絕,很像船飛雁的口吻,讓她幾次嘴角不停抽搐。 快五更了,她翻開倒數第一摞奏疏的第一封,突然從里面掉出一個白皮的信封,噠得一聲落在了桌子上。信封上沒有署名,邊角已經有些泛黃。李靖梣呼吸都凝住了,拾起信封小心地撕開。從中取出一張嶄新的青梨箋紙,慢慢地展開。上面只書了兩行似曾相識的娟秀小字, “殿下千秋,與君一別,不意有重逢之期。此去別縣,山高水遠,萬望珍重!臣必遙祝殿下登極龍門?!?/br> 一顆晶瑩的淚“啪”得一聲落在紙箋上,李靖梣咬著唇流淚到不可抑制,原來,她真的有寫過信。 因為眼睛又紅又腫,早朝李靖梣本想告假一日。熟料顧冕不到五更就來東宮奏報, “殿下,臣今早打聽到,都察院以宋御史為首的官員今朝要聯合勸諫皇上放棄修福壽園的計劃!” 李靖梣道:“事已成定局,如何能反悔?螳臂當車罷了!” “御史臺這次好像下定了決心,興師動眾的,好像已經志在必得!聽說御史趙辰已經私下聯合了刑部,大理寺。準備彈劾這次福壽園的主辦岑杙,以期拖延福壽園的修建。咱們到時是否要保持中立?” “御史趙辰?”李靖梣皺緊了眉頭,又是他!這個人骨頭硬的很,一旦被他卯上,想全身而退就難了。去年他彈劾岑杙不成,聽說一年來苦心孤詣,搜集證據,就想把岑杙拉下馬!不知道岑杙知不知道這件事? “馬上更衣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