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債難償
“回家”兩個字就像最后開啟的閘門, 洪水一股腦地洶涌灌下, 澆得李靖梣潰不成軍。 岑杙感覺頸間濕嗒嗒連成了一片, 有肆意漫延的趨勢,忙低聲安哄, 親吻她散亂的鬢發。同時大步走到門前,用背頂開一頁門,側過身子把人抱了進去。 云栽這時鬼鬼祟祟地奔了過來,“別關, 別關,是我!” 剛才為了躲避官兵和李靖梣分散了,云栽心有余悸地拍著胸口,身上穿著一件男裝,像個剛打完游擊戰狼狽不堪的小兵。 岑杙道:“今晚她不回去了, 主樓里有很多房間, 你自便?!?/br> 云栽噎了一下,看看窩在懷里梨花帶雨的殿下,沒有另外的指示,知道這也是她的意思。就道:“馬車還在湖邊停著呢,我去通知他們一聲?!闭f完一溜煙又鉆了出去。 岑杙抱著李靖梣進了房間, 輕輕地放到床上, 幫她褪下鞋襪,“乖, 先躺一會兒, 我去給你端盆水, 好洗把臉?!贝采先瞬粦?,側身向里背對她,手蜷在枕頭上,肩膀還在一抽一抽得顫動。 岑杙俯身吻了吻她的耳朵,扯過床里側的被子給她蓋上。站起來去衣柜里找了件干凈衣裳,換下臟兮兮、黏糊糊的外袍。又去隔壁盥洗室舀了盆水過來。水是溫的,本來預備洗澡來著,因太累了懶得洗,就晾著了。此刻正好派上用場。 見她仍舊背身側躺著,只是身上被子不見了,一瞥都被踩到了床尾。 岑杙放下盆,又去給她蓋上,“怎么不蓋被子???不冷么?萬一生病了怎么辦?” 誰知被子剛一上身,就又被她蹬開了,還用腳趾使勁挑遠。岑杙有點不解:“怎么,一床被子還惹著你了!” “臭死了!”對方發作道,鼻子里還帶著委屈的哭腔。 “臭?”岑杙拎著被子聞了聞,覺得不可理喻,“哪里臭了?我這被子是昨天剛換的?才蓋了一天好不好……” “你自己也臭,當然不覺得!”說話得時候一喘一喘的,像是要打嗝。 “我臭?”岑杙覺得她是故意找茬的,左右聞聞自己的胳膊,“我哪里臭?你把話說清楚。不能你自己香,就把不如你香的都列為臭吧?!” 對方終于忍無可忍,“酒氣!到處,都是酒氣!” 岑杙懵了一會兒,又聞聞身上,連同被子,確實是有一股若隱若現的酒氣。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有點后悔沒有洗澡。但仍嘴硬道:“那你直接說酒氣不就好了嗎?說什么臭?”搞得我還以為自己放屁了呢?岑杙虛驚一場,心里暗暗松了口氣。 “你等著,我去拿床新被子來!真是挑!”她嘟囔著到柜子里,撿了張新被送到床上,換下舊被子,直接丟到外間的椅子上。 回來時,見那人已經蓋上了被子,她又嗅了嗅身上的味道,有點自慚形愧。推脫自己要去如廁,結果偷偷跑到盥洗室內,就著已經溫涼的桶水,仔細地洗了洗身子。差點沒把自己凍死。哆嗦著穿好衣服,捂著鼻子打了兩個無聲的噴嚏,裝作大事解決,回到臥房來??吹侥侨艘呀浾麄€鉆到被子里了,連頭發絲都沒露一根。 “這……蒙著頭多難受??!”岑杙過來幫她扯開,卻拽不動,無奈了,“我說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會兒蹬被一會兒蒙頭的!起來洗臉了,我水都打好了!” “等屋里味道散了,我再出來!”被子里傳來悶悶的說話聲。 “我說你還有完沒完啊,不帶這樣的??!” 岑杙算是服了她了,潔癖到這個程度。誘哄道:“已經沒多少味道了,要不咱換個房間睡?” 不應。岑杙只好自己動手,吃奶的勁兒都使上了,和對方掰著被子長時間拉鋸,累得氣喘吁吁。 眼皮子也開始打架了,“哎喲不行了!”往床頭一倒,手腕貼在額頭上緩了一會兒,一個扭身囫圇抱住被子,伸手搭腳地把人纏住。臉不知是貼著對方的后腦勺還是正臉,磨蹭道:“算了,算了!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只要不跟我生氣就好。不生氣了好!不生氣了我也就放心了,睡覺睡覺!” 說完自我感覺良好地呼呼大睡起來。這時,被子猛然掀了開來,如一股大浪似的反蓋在了她的臉上。 岑杙剛要扯開,一雙粉拳就把兩邊的出口給按住了。她感覺自己的五官快被繃緊的布面勒平,幾乎要窒息。偏偏這時候,這jiejie一翻身,坐在了她的肚子上。她肚皮往下一陷,氣體就被擠出了胸腔,“嗚”得咳出聲! “哎呦喂,你,輕點??!” 好不容易喘口氣,“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別勒了,再勒就勒死了!” 她算是明白了,這人要是小氣起來,真是睚眥必報。這是逮著機會整她呢! 岑杙身體一撅,雙腿往上高舉高下,做了個鯉魚打挺的姿勢。結果沒挺起來,但身子好歹是坐住了。原本跨坐她身上的人被掀得往后仰。岑杙早有準備,在她腦袋撞上床板前,伸手撈住了她軟軟的后背。 笑嘻嘻地把人攏到身前來,一個側轉身,就把人半強制地壓在了床上,低頭在嘴上“啾”得親了一口。 李靖梣不滿地揪她,踢她,拽她。岑杙只是不還手,溫柔道:“好了,好了,別折騰了,你不累嗎?我給你講講今晚的事。免得你心里一直誤會著?!?/br> 李靖梣忽然不動了,眼里帶絲憤然。 岑杙想起什么,尋摸到她的右額,見那傷疤還在,就輕輕摩挲了一下,“還騙我說,這是蚊子咬的。哪家的蚊子這么大嘴,可以把頭皮咬破。還會發出‘哼哼哼’的聲音?根本就是巫婆咬的?!?/br> 李靖梣眼波一動,知道她都曉得了,心里的委屈一瞬間得到釋放,眼框酸酸脹脹的,泛出水澤?;秀庇浧鹦r候,被她砸中的好像是同一處。心一瞬間軟到了極處,委屈道:“對,就是巫婆打得?!?/br> 岑杙沒聽出她這一語雙關,繼續摩挲著那鼓鼓的地方,伸長脖子輕輕地一吻,深情地凝視著她的眼睛,“還疼嗎?” 李靖梣搖了搖頭,眼底洇著一片氤氳濕霧。雙手勾住她的脖子,緊緊地纏住,好像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 岑杙怕壓到她,就側身下來,讓她摟著。下巴抵著她的額頭,“該從什么時候講起呢?” 她的神思穿越千山萬水,飄飛到那個舉國尚藍的國度里。 那是七歲時候,師父將她救出,為防官兵追捕,就帶她離開了玉瑞。他們沿著瑞江一路西行,花了小半年才到達藍闕。 小岑諍因為想念爹爹娘親,不思飲食,且水土不服,一路生了好幾場大病。有幾次差點死掉了。她記得最嚴重的一次,自己昏迷了有三四天,滴米未進,滴水未沾,反復做同一個奔向娘親懷里的夢。據說當時師父都放棄了,已經預備為她做法事,超度亡魂。而這時候,她遇到了生命中第二個貴人,藍闕國的小王儲,藍櫻柔。 藍櫻柔在隨女王出巡的時候,遇到了奄奄一息的她。用祖傳的神秘藥水救活了她。那救命藥水非常難得,全藍闕也不過只有三瓶。女王把一瓶給了她,據說這瓶藥水原本是用來救父親的??墒撬母赣H已經病入膏肓,臨死前拒絕了服藥,讓她把它留給更需要的人。 也許是因緣際會,命不該絕,她幸運地得到了這瓶藥水,并奇跡般地活了下來。而師父也被請進了藍闕王宮,為藍櫻柔的父親做法事。 據說,藍闕女王也有后宮三千,有男有女。藍櫻柔的父親不過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個。母親更喜歡和那些年輕的勇士在一起。能夠進入藍闕后宮的勇士,據說都是一等一地俊美、高貴。而藍闕勇士們也像玉瑞后宮嬪妃一樣,以進入后宮成為女王的男人為榮。 因此,藍櫻柔爹爹的死,對女王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她立即又找其他人尋歡作樂。而對藍櫻柔來說意義就不同了。她的性情幾乎全遺傳自父親,善良溫柔,優柔寡斷。 但她是女王的第一個孩子。且在當時是唯一的合法繼承人。理所當然地受到女王的特別重視和栽培。和父親受到的冷落不同,藍櫻柔在整個藍闕國享受的是僅次于女王的待遇。盡管她自己感受到的大多是母親的控制和枷鎖。 藍闕女王是岑杙迄今為止所見過的控制欲最強的女人。她幾乎給女兒安排好了整個人生。幾歲入學,拜何人為師?幾歲交友,友人必須符合什么條件?幾歲結婚,結婚對象是誰?幾歲生女,要派什么人再去輔佐隔代繼承人?這些都在她的計算在內。 藍櫻柔在她母親的控制下,完全沒有自己的個人自由,每天都像個小可憐似的,被人護送上下學,身邊跟得都是母親給安排的“朋友”。凡人跟她打聲招呼,就要被盤問祖宗十八代。有的還要被抓去拷問。久而久之,沒有人愿意跟她做朋友,大家見了她都自覺躲避。 但是岑杙是個例外,她是個小和尚,師父又是得道高僧,就算“壞也壞不到哪里去”。而且和尚的身份也度絕了將來發生感情的可能,畢竟女王當時想不到,她會有還俗的一天。大概也察覺到女兒缺少同齡人陪伴,十分寂寞,女王就挑中了岑杙當藍櫻柔的伴讀。當時,岑杙正在逃難,有個安身之處自然是極好的。且女兒家跟著師父終究不妥??舍瘱p不管,她始終記得娘親臨終前的囑咐,以后要跟著師父和師哥,把他們當家人,無論如何不肯留下來。師哥也很舍不得她,央著師父帶她一塊走。于是三人計議已定,先在東露寺定居下來,等岑杙徹底養好病,玉瑞的風頭也過去,他們就一起回國。 在養病的半年內,藍櫻柔時常來探望她,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藍櫻柔知道她要走,就跟她約定,以后一定要過來看她。 終于有一天,她們再見面,已經是七年以后了。那年她十四歲,剛還俗一年,靠著娘親早年化名經商留在歸云錢莊的一筆銀子,做糧食生意,賺了人生第一桶金。 不過,她的目標不在商場。她知道如果要為父母報仇,就必須走上仕途。于是就在船山書院報名讀書。 在入學前的半年,她想起與藍櫻柔的約定,就借著做生意的由頭,赴藍闕找尋故友。 當她在街上看到她時,她已經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穿著一身澄凈如天空般的藍裙,戴著美麗的玫瑰花冠,坐在香氣四溢的花車上游/行。接受臣民的朝拜,一舉一動都流露著十幾年皇家訓練所培養出的高貴氣質和良好修養。 岑杙去到了她們曾經去過的桃園,把她送給自己的一串藍色手釧掛在了枝頭,仿佛看到了七年前那對好朋友在桃花雨中追逐嬉戲的場景。 本來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半月后又回到原處,枝頭上的藍色手釧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色澤鮮亮的佛珠。 岑杙將佛珠取了下來,一時百感交集。當時,她身無長物,面對好友的饋贈,只能以佛珠回贈。這佛珠的顏色還和當年一樣,想必是被精心保存的。 “阿諍?!”就在她愣神之時,一個欣喜的聲音出現在身后。岑杙一回頭就看到了那個明艷動人的小姑娘,一喘一喘地站在桃花樹下,剛跑過的樣子,一副難以置信又十足驚喜的模樣。 她舉起手中閃閃的藍色手釧,“我看到你掛在樹上的這個了。就叫侍衛一直守在這里,你果然來了。你真是阿諍嗎?” 岑杙微笑著點點頭,她激動地撲了上來,抱著她又蹦又跳,和花車里矜持有度的藍闕王儲判若兩人。 過了七年,她們都長大了。藍櫻柔看到她帽檐下長出的頭發,驚奇道:“你不做小和尚了嗎?” 岑杙點點頭。她又快樂道:“我早就猜到了,好好的一個小姑娘,當什么小和尚呢?” 看著她天真爛漫的笑容,岑杙笑道:“你也變了好多,變得更漂亮了,小時候還沒這么美的,我都不敢認了?!?/br> 記得當時她紅了臉,嗔她還俗后人都不正經了。這是她們闊別七年之后第一次見面,此后岑杙便回玉瑞入學讀書。第一年放暑假,她又去了一趟藍闕看她,回來后竟然日夜祈盼著放年假。有一年書院出了經濟危機,缺錢快經營不下去了,岑杙就用一個暑假的時間經商賺錢補貼書院。因此將近一年沒有去看她。放寒假第一天,她就迫不及待地整備車馬趕赴藍闕。 到那兒時,藍闕正遭遇十年不遇的一場大雪。岑杙在光禿禿的桃樹林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氈帽上覆了一層雪花。嘴里呵呵地往外冒寒氣。當時整個大地白茫茫地一片,她的心里也白茫茫一片。 她在桃樹下失落地呆站半個時辰,就凍得受不了了,只好回客棧。第二天又來。一直來到第七日。風雪仍舊很大,她看到一個雪白的身影,被攙扶著往桃樹林走來??匆姳舜说哪强?,岑杙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悸動。她生病了,看見岑杙的那刻眼淚流了下來,委屈道:“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贬瘱p上前抱住她,那一刻心口前所未有的疼。 友情從何時轉化為愛情,已經無從追溯了??傊?,她們相愛了。兩個十五六的小姑娘,都是第一次體會牽腸掛肚的滋味。 兩人身在不同國度,相隔萬里,但看到同一輪明月,都會發出會心的微笑。 她們以為彼此的感情會天長地久,然而實際上只維持了不到一年。 櫻柔頻繁地去桃花林,終于被女王發現,她從種種渠道得知了她們相戀的事實。她沒有對女兒采取任何措施,已經不需要了,十幾年的打磨和鍛煉已經將藍櫻柔塑造成了一個完全順從母親的人。 在女王的安排下,她把自己騙了來。桃花林中已經沒有昔日的溫柔,有的只是一聲令下她的束手就擒。 一開始女王是打算除掉她的,大概是藍櫻柔的苦苦哀求起了作用。她丟給岑杙兩個選擇,一個是留下來,永遠守在女兒身邊,不踏出藍闕一步,一個是走出去,立馬人頭落地。 哪一個她都不想。她還沒有報仇,不能留在藍闕。藍闕女王又給了她十年的時間,報完仇回藍闕來,否則就將她的身世公之于眾??粗请p帶著祈求的眼睛,岑杙被迫接受了第一條。 離開藍闕的時候,她想帶藍櫻柔一起走,“櫻柔,這樣的生活你一天都沒快樂過,何必再待下去呢?跟我走吧,我帶你回玉瑞!” 她沒有答應,只不停地跟她說:“對不起,對不起?!?/br> 岑杙非常失望,自父母雙亡后,她還是第一次對一件事如此無力。 一年后,她特意回來取消十年之約。并且將手釧還給了藍櫻柔。藍櫻柔像早有了準備似的,平靜地接過, “你的佛珠我不小心丟了。不能還你了?!?/br> “沒關系,心里還了也是一樣的?!?/br> “阿諍?” “嗯?” “我們還是好朋友嗎?” “嗯,永遠都是?!?/br> “那,我們還會再見嗎?” “會吧!有時間的話,我會來找你的?!?/br> “那你,記得一定要來!” 那時誰都沒有想到,這會是她們這輩子的最后一面。對斬斷這段戀情,岑杙心里惋惜過,悲痛過,卻并不后悔。 直到藍櫻柔的死訊傳來,她又記起這份無疾而終的感情,記起那個在風雪中一步步朝她走來的雙臉通紅的小姑娘,想起了她們的“好朋友之約”,心中再度泛起好久不見的絲絲抽疼。盡管已經沒有了戀人的感覺,但作為朋友,即便相隔天涯,仍舊希望她平安喜樂,幸福長壽。 李靖梣在聽到她們相戀時,心如刀絞,極盡崩潰。雖然她在極力省略一些東西,但她們相戀已經是既定事實。原來在自己之前,曾有個女子進駐過她的內心。她們相知相愛,也許也曾像現在這樣,面對面地相互依偎。她或許也曾附在別的女子耳邊,噥噥細語。也曾對她化骨柔情。 只要一想到那個畫面,她的心口就像被撕裂似的,疼得微微發抖。心極處便是由內而外的冷,是鉆進骨頭里的寒。 “……你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你有喜歡過的人……” 岑杙聽到她刻意壓抑的聲音,帶著沉重的鼻音。心中惴惴道:“之前不說是怕你難受,那些畢竟是過去的事了?!?/br> “……那現在為什么又要說了?” “現在說是怕你誤會,我和那藍二公主什么關系都沒有。她大概替她jiejie抱不平,就跟我胡攪蠻纏追討十年之約!總之,你千萬不要誤會!” 李靖梣冷冷笑了,像是聽到了極可笑的事情,“誤會?岑大人大概已經忘了誤會怎么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