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后現身
到了靖陵路口石碑前, 遙望御道盡頭的赫赫帝陵, 三進的方形院落鱗瓦重疊, 綠蔭籠蓋的寶山巍峨聳立。 李靖梣忽然有些望而卻步了。 “怎么了?”提著兩個食盒累得氣喘吁吁的岑杙看到她站在路口不走了,疑惑地問。 李靖梣心里有些激動, 在原地緩了兩緩,搖搖頭,“沒什么,走吧!” 快到陵門時, 她想到了什么,忽然問李靖樨,“對了,那位夫人說你很健談是怎么回事?” 她忘不了昨晚那人聽到李靖樨時,陰影中勾起的意味深長的笑容, 好像看透了什么似的, 讓人無所遁形,絕非是第一次見面的人該有的。 “沒,沒說什么???”李靖樨有點支吾。 “肯定說什么了!”岑杙在背后拆她臺,二公主憤怒地瞪了她一眼。觸到jiejie刨根究底的目光,覺得抗不過去了, “就是隨便聊聊嘛!” 李靖梣知道李靖樨是個小話癆, 只要有超過兩個人的地方她的嘴巴就閑不住。 “那你們都聊了什么?” “就是隨便聊聊啊,想到什么就聊什么唄?!?/br> “你有沒有向她透露你的身份?” “沒有哦!”李靖樨連忙義正言辭地否認, “我什么都沒有說, 我說jiejie的時候連名字都沒提, 只說jiejie,說父皇的時候也沒有叫父皇,說的爹爹,然后太后我也用老婆婆代替,沒有直呼其名。除此之外,我可是是一個字都沒跟她講?!?/br> “這還叫什么都沒講?”岑杙笑慘了,“你就快把你的家底扒給人家了?!彼巧钪罹搁氐脑挵A本性的,想當年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才說兩三句話就纏上自己了,那種甩也甩不掉的窒息感,真是讓人難忘。 李靖樨抿嘴狠狠地瞪著她,回過頭來,臉卻有些癟。然后自己找借口:“當時車廂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你想大家都坐在車里,不說話,多悶啊,我就跟她聊天么。不過,她好像不是很愛講話,最后就只剩我在聊……” “那你聊了多久?” “嗯,沒多久,就從上車……到下車吧!” 岑杙“噗”得笑出聲來。李靖梣什么都明白了,難怪對方一聽說李靖樨,就一副看穿一切的樣子。尋常人那里或許猜不出來她在說什么,但是那人可是老祖宗。沒想到自己人還沒見著,底牌就被這小丫頭賣光了。 “jiejie,我是不是說錯什么話了???”李靖樨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沒有,走吧!記住,待會見了人家,要謹言慎行,懂不懂?” “懂!”李靖樨裝乖,待李靖樨前頭走了,連忙提著食盒追上去,一只手挎住她的胳膊,“嘻嘻?!?/br> 到了靖陵門口,李靖樨為求表現爭先跑上前去敲門。之后院子里響起一個男聲:“夫人,有人來了!” “去開門!” “哦!”之后一個腳步聲快速奔了來,取開門栓,打開門,是向暝。不知道為何,他臉上脖子上都是汗。 “進來吧!” 三人依次跨進門內,見向暝在后面慢慢走著,到了券門口,忽然對著墻壁翻了一個跟頭,兩手撐著地面,腳跟踩著墻壁,呈倒栽蔥狀立在券門口。 “你這是練功呢?”岑杙好奇問。 向暝頭朝下倒仰著,還很驕傲地扭開頭,不理會她。岑杙覺得好笑,跟著李靖梣進了院子。 “進來吧!”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東廂內傳出。三人便快步上階,走到東廂門前,輕輕地推開門。 此時天剛剛亮,室內的采光很好,可以看到屋內簡單整潔的布景。正面墻壁上是一幅《遠山曲水旅人行舟圖》,看著竟像是大書畫家詹晏的手筆,有市無價的那種。岑杙實在忍不住就去看了看題跋,以及全圖,回頭夸張地跟李靖梣表述:“竟然是真跡!” 李靖梣當然知道是真跡,因為那人和詹晏是同時代的人物,存有他的墨寶并不稀奇。對她們而言曠世難見的寶貝,對她或許就是臣子敬獻的一份孝心。 三人站在外間,環視著周圍那些讓人咋舌的書畫真品,忽然聽到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從屏風后走了來。岑杙和李靖樨已經見過她本人了,對她的容貌早已了然于胸。獨李靖梣是第一次見她的真面目。有想象中的震驚和驚艷,但無想象中的冷漠、疏離、遺世獨立。相反,她的氣質很近人。 她早該想到的,能讓岑杙一見面就送花,能聽李靖樨嘮嘮叨叨一路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孤高自傲、冰冰冷冷的人。她之前的那些擔憂好像在一瞬間全都瓦解了,心中涌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珍惜與感動。 岑杙看著江后,覺得她似乎比第一次見面時更清減了,也許是早上光線不太亮的緣故,但整個人仍舊是極美的。 她著一身素色交領深衣,腰系玄色錦帶,外罩一件黑藍色的直領大袖氅。長眉鳳目,檀口玉腮。容若天成,質擬白蓮。 青絲從后綰起,不加繁珠累飾,無華而神|韻自若。酥指自袂中出岫,不著寶環玉釧,無垢而秀骨透膚。 岑杙自認在朝野中也算識人無數,但從未在黎民商賈、皇室貴胄中見過第二個如她這般,如此清貴又如此超脫之人。好像遍歷人間浮華,世情冷暖,仍執意要將一生中最好的年華,貢獻在自己的四十來歲。 江后淡然注視著對面那三個后生,岑杙是那種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能看到的人。李靖樨是第二個,她很活潑,一上來就跟她套近乎,“夫人阿姨,咱們又見面了。你瞧,我們給你送早飯來了?!?/br> 唯獨中間那個女孩子神情略緊張,在三人中顯得異常低調和安靜。應該就是皇太女了。昨晚沒大看仔細,今日一瞧,果然也很標志。 岑杙想起來還沒給她們介紹呢,但轉念一想該怎么介紹呢?尋常人見到皇太女是要下跪行禮的,但顯然這位夫人不在尋常人之列。有點不大好辦,干脆靜默不言。 倒是李靖梣見meimei沒大沒小的,竟管那人叫“夫人阿姨”。連忙把她招回來,拉她一起給江后請安,“見過夫人?!?/br> 江后做了個推手的動作,示意不必行禮,微笑著讓三人入座,“怎么提了這么多食盒?” 李靖梣回道:“皇陵飲食清淡,恐不合夫人口味。這是我叫人私下做得一些小菜,今日便送了來?;@子里是一些點心,夫人如果嘗著喜歡,我明天再教人送來?!?/br> “不必這么麻煩,”江后溫和道:“心意我領了。都坐下一起吃吧?!?/br> “多謝夫人!” 四人一張小方桌,把食盒里的菜全都鋪疊開,岑杙想起向暝還在外頭倒栽蔥呢,于是問:“夫人,向暝是怎么了?” “因他跟人動手,我便罰他倒立一宿!” 對面三人相顧愕然,岑杙道:“其實那件事,并非全是向暝的錯。他大約是被人挑釁,才忍不住出手的吧?!?/br> “并非如此,”夫人寡淡道:“他親口說,是因為在出皇陵的路上,看見一個人在前頭跑得非???。尋思這個人肯定是個高手。又在西陵村遇見了,就故意買走了他的熟rou,想跟他較量較量?!?/br> “……”岑杙明白了,竟然有些同情那位被挑釁了又打不過他的侍衛。 因為有李靖樨這個小話癆,飯桌上倒也不沉悶,她好奇地問她家鄉住址,江后便以辟陽縣大蠻山人氏自居。期間岑杙和江后聊了些花草問題,李靖梣一直默默地聽著,仔細記在心里,尋思,這位太慈仁皇后果然如傳說中那般喜歡栽種花草。 這是,門外又傳來向暝的聲音,“夫人,又來人了!” “開門!”江后吩咐。 于是向暝又從墻上翻下來,前去開門,引來人到東廂,“是找皇太女的?!?/br> 李靖梣便從席上退下來,出門去,見是涼月,他說:“禮部來商議祭禮的大臣都到了,正請皇太女前去主持?!?/br> 李靖梣便又回來同江后告辭,江后淡笑應允。李靖樨要留下來同江后聊天,岑杙只得跟著。于是李靖梣便一個人離開,臨行前對江后提醒道:“明日朝廷要在靖陵舉行祭祀世祖大典,所以……” 江后知道她怕自己受到打擾,便說:“午時之前我會去安陵。明日祭祀結束,便再回來?!?/br> 李靖梣謝過,便和涼月出靖陵。向暝側身讓了她離開,巴巴望著桌上的飯食,倚在門上,不肯走了。江后瞟了他一眼,“過來吃吧,先去洗手?!?/br> “是!”向暝歡快去了?;貋碜谠壤罹笚q的位置,換了雙碗筷,斯斯文文地吃了起來。 “夫人要去安陵,莫非,夫人也是安陵的守陵人?” 江后沒告訴她自己是安陵的主人,只道:“因為去年安陵守陵人故去了,臨終前便托我順便照料安陵?!贬瘱p還要再問,江后便扯開話題,“聽說你是船山縣人氏?” 岑杙便回道:“是,我母親是船山縣人?!?/br> “船山縣有個船山書院,書院的院長船夫子是個博學又有趣的人?!?/br> “夫人也知道船山書院?”岑杙大奇,笑道:“實不相瞞,我就是船夫子的學生?!?/br> “原來如此,難怪口齒會如此伶俐?!苯笮Φ?,“船夫子現在還好嗎?” 岑杙笑容消失,緩緩道:“船夫子七年前便過世了?!?/br> 江后眼中蒙上一層灰色,怔怔地愣了許久,似乎為了說服自己似的,嘆道:“是啊,我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大約還是四十年前,那時他就已經三十多了?!?/br> 岑杙一愣,四十年前這夫人頂多四五歲吧,“莫非夫人幼時也聽過船夫子講課?” “算是吧!” “那咱們可真有緣分!我是不是該稱呼夫人一聲師姐了?” 江后笑而不語,李靖樨不滿了,“什么師姐???你才多大年紀?”憑什么自己叫阿姨,她叫師姐,竟然高出自己一輩。 那兩人說話,自己插不進去嘴,李靖樨漸漸無趣起來,便走出東廂到處亂走。岑杙一瞧她跑了,連忙道:“我奉命保護她的安全,得去跟著她,不能陪夫人了?!?/br> “去吧!” 岑杙出來見李靖樨往祾恩門方向走了,兩扇大門正好開著,連忙追上去,“姑奶奶,你要干嘛?” “我去看看世祖的銅像,聽說她長得貌美如婦人,我去看看是不是?!?/br> “你沒有看過畫像嗎?” “畫像不立體啊,不如銅像實在?!?/br> 說著就往祾恩殿去了。靖陵的祾恩殿和熙陵的差不多,都是重檐廡殿頂。李靖樨登上月臺,此時殿門大開,從外面就能看見大殿正中龍壁寶座上的世祖銅像。光坐著就有兩人那么高。頭戴雙龍翼善冠,身穿廣袖袞龍袍,端坐在銅鑄的金鑾寶座上,年紀輕輕,威風凜凜。但因為是銅像,臉難免暗沉沉的,看不分明。 “這就是你說得看著實在?還不如看畫像呢!” 李靖樨也有點失望,不過她托腮道:“這位世祖爺爺竟然沒有胡須,你說會不會……?” “會什么?”李靖樨也只是一個閃念而已,“沒什么,就是沒想到他竟如此年輕?!?/br> 岑杙道:“我聽說世祖的銅像是十七歲時候造的,好像當年她在獵場遇刺,生命垂危,就由兄長容宣太子監國攝政了一段時間。大臣們以防不測,提前給她塑了銅像,后來世祖病好后,銅像就沒有拆,一直放在了祾恩殿里?!?/br> “你怎么知道?”李靖樨問。 “我查書的啊。不過,有好些地方,我都不太明白,比如我查到容宣太子攝政明明是在輔仁十六年,怎么會到了十七年呢?還有啊,皇帝還沒駕崩,就急著給她塑銅像,這太不符合常理了,聽說連謚號都擬好了。生前就擬謚號,這就更荒唐了。我覺得史官為尊者諱,可能隱瞞了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