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祖遺跡
李靖梣頭皮微微發麻, 呼吸又緊張地發抖, 好像難以承受她這樣的侵擾。緊緊揪著對方的上衣。隨后唇上松緩下來, 齒頰輕輕嚙咬,不間斷地裹挾, 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輕柔,也更耐心,好像回到了最開始,那種備受疼愛珍惜的感覺, 但又比那時多了絲堅定和勇敢。 移時,李靖梣從意亂情迷中蘇醒,睜眼看著頭上那張經過精心梳洗、充滿盎然生趣的臉,蕩漾著春水柔波的眼睛,一筆至尾流暢疏淡的眉, 心里微微一動, “怎么這樣看著我?” 岑杙呼吸還有些微微促急,低頭輕啄了下她的櫻唇,李靖梣配合地閉眼又睜開。 “你是不是,嚇壞了?” “嗯?” 李靖梣眼中微微迷惑,岑杙再次低頭, 握住她的手, 放在唇邊吻了吻,“我是說, 在狼山上, 我醒不過來, 你是不是,嚇壞了?” 雖然她的表述磕磕絆絆,但意思已經無誤地傳遞給對方。 那一瞬間,岑杙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種叫深情的東西,復雜、脆弱又執迷。 究竟怎樣的心境會讓一個生平最理智的人絕望到去扒墳?她不忍去想,但透過這微薄的燭照,的確得償所愿地看到那寡言少語的外表下潛藏的深情與關懷。 岑杙想起白天還因嫉妒賭氣和她吵了一架,心中慚愧,有無數道歉的話匯在喉嚨,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緋鯉,我……” 李靖梣卻安撫似地輕拍她的背,攏她入懷,感受著真實綿軟的體溫,溫柔道: “以后不要這樣了,我不想經歷第二次!” 岑杙心中溫情泛濫,緊緊抱著她,“不會的,不會有下次了!” 二人在席上粘膩半晌,總算解開了心結。面對面合衣側躺著,各自枕著胳膊安靜地凝視著對方。軍帳外雖有巡邏的士兵,但腳步聲很輕,偶爾夾有兩聲狗叫,也不過爾爾。岑杙一直傻笑著,李靖梣手在她臉上輕輕地摩挲,也被帶得微微勾起唇角。指尖劃過眉梢,落在左邊稍鼓的臉頰上。這邊臉微微泛著淡青,顯是遭受過重創。 “還疼不疼?” 岑杙搖搖頭,笑嘻嘻地拿手去撓,“開始時候有點疼,現在么早就不疼了,就是感覺脹脹的,跟瓜皮似的,摸著不像我自己的臉?!?/br> 聽她如此形容,李靖梣忍俊不禁,抿嘴道:“誰家的瓜皮長這樣?” 岑杙瞧她一直看,有點自慚,郁悶道:“是不是很丑?唉,我覺得我的左臉跟著我真是受罪了,這些人約好了似的專擱這邊打,連貓都如此……” 李靖梣安慰道:“這樣已經不錯了,總算撿回了一條小命?!?/br> “但我掉了兩顆牙?”岑杙委屈道。 “讓我瞧瞧!”李靖梣讓她張嘴,“啊——還真是,少了兩顆,以后吃飯怎么辦?” 瞧她著急的樣子,岑杙又反過來安慰她,“嘻嘻,沒關系啦,我擱這邊吃?!崩罹笚q嗔了她一眼,“這也是你以后隨便充能的教訓?!迸ゎ^看看頭頂的漏滴,“現在什么時辰了?扶我起來?!?/br> “哦!”岑杙先撐手爬起來,又把她拉起來,回頭看看凌亂不堪的案幾,還有落得到處都是的公文,在李靖梣發聲前連忙識時務道:“那個,你先坐著,我馬上收拾干凈?!?/br> 說著膝行往前,圍著案幾撿起公文來。一本又一本地摞在案上,自己的那本卻不見了,頭歪在案幾底下,四處掃瞄了瞄,“咦?我的公文哪去了?” “這本是你的嗎?” 李靖梣拿到一本青皮公文,展開,幽幽地問。岑杙直起身來,頭皮微微發麻,想去抓過來,被她一擋,沒有拿到。 聽她對著“公文”念了起來,臉刷得漲紅,恨不得鉆進案幾底下去。 這是她事先寫得一份“告罪書”,預備告辭之后再給李靖梣看的,現在就這樣被她當面讀出來,真是羞都要羞死了。 “鯉君鈞鑒,前事有逆君意,追之甚悔,恨不負荊泣罪,恭請蒲鞭之罰……” 幽幽道:“原來,你想讓我鞭打你?” “什么什么啊,我那就是意思意思一下,你還當真??!”岑杙強辯道。 李靖梣翹了翹嘴角,不跟對面的紅燒大蝦一般見識,繼續念: “然臣之過惡,縱白冠牦纓,盤水加劍,亦不能相抵……”嘖了聲,“又是白冠牦纓,又是盤水加劍,又是蒲鞭之罰……你好像罪過不輕么!” 岑杙無語,是頭一次覺得這姑娘也有惡作劇的一面,逮著她調笑沒完沒了了。 她死鴨子嘴硬道:“我說這么多,都是為了最后一句‘尚希恕之。怎樣,你批不批吧?”說完扭開臉,昂起小尖下巴,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樣子。 李靖梣抿嘴“哼”了聲,“念在你知錯能改,態度又這么誠懇,我就勉為其難地批了吧?!?/br> 說完拿起筆來,在末尾處寫了個“恕”字,然后展示給岑杙看,“看好了,已經批了?!焙笳呱斐鰞墒?,剛要接回來,她忙又收手,把公文合好,扭身啟開旁邊一個放重要文件的小匣子,把公文放了進去,岑杙一看瞪大了眼睛:“喂,你批完了不該還給我嗎?” “你寫得好,深明大義,我留下了,想時常翻看,不行嗎?” 岑杙噎了一下,“你……又順我東西?!?/br> 李靖梣不理,自顧自鎖上小匣子,嘴角微微翹了翹,似乎心情大好。 岑杙心里“嘁”了聲,不知為何又很高興。隨后又一本正經道:“雖然我跟你道了歉,但不代表那件事就是我就不對?!?/br> 李靖梣抬眼幽幽地瞥著她。 “哼!殺人償命天經地義,那些窮兇極惡的兵痞本來就過惡滔天,罪該萬死!” “而且,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岑杙拍桌道:“明明二十年前朝廷已經下重令嚴禁殺良冒功,但二十年后這種惡行仍然存在,意味著當年為此犧牲的那批御史血全都白流了!北疆那伙人一直在陽奉陰違地執行朝廷的命令!二十年,整整二十年,該有多少無辜生民慘死在他們手上,說顧人屠是惡魔,呵,我看他們才是真真正正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顧人屠一生沒達到的萬人屠,他涂遠山早就達到了,他才應該叫萬人涂才對!這樣一個朝廷巨jian,竟然仍橫行于世,無法無天,你說這是什么世道?!” 李靖梣瞧著她義憤填膺的樣子,無奈地嘆了口氣,坦誠道:“這是朝廷的過失?!?/br> “當年皇族因內亂式微,涂、程、周、聞四位將領起兵擁戴清宗皇帝,平定寰宇,清宗把他們分封于四疆,準予世代鎮守,這就相當于封了四個異姓諸侯王出來,而且是四個手握重兵的諸侯王,有今日局面是意料之中的。其實朝廷一直在想辦法削弱四方軍權,但這件事是急不來的。當年你父親等人想通過那件事動搖涂家根基,其他三家無不震恐,朝廷但凡有偏袒你父親的動向,就會招至四疆作亂,屆時就不是萬人被屠,而是千萬人被屠了?!?/br> “但是現在,當其他三家都有所收斂,涂遠山仍不收斂,那就另當別論。想要戰勝一股強大的力量,最好的辦法是從內部分裂它。你明不明白?” “我……我不明白?!贬瘱p承認她說的有道理,但仍舊不服氣。父親當年對抗涂家雖然選錯了時機,促使當年的四疆家族表里內里的擰成一股繩,反害了自己。但如果沒有他們的抗爭,今日又是什么局面猶未可知! “算了,你那么笨,不明白就不明白吧?!?/br> “我……哪里笨了?”岑杙不服氣道。 “你還不笨嗎?”李靖梣掀了掀眼皮,睨著她:“就說今天,大夫都說了那塊玉不是致死顧人屠的主因,你偏在那兒丟石頭,丟石頭!不知所謂!再也沒見過你這么笨的了?!?/br> 岑杙一臉懵,“我……我不說丟石頭,我能說啥?總不能承認那玉是我給的吧?!?/br> 李靖梣搖搖頭,一副“夏蟲不可語冰”的神情,低頭翻閱公文。岑杙覺得自己被鄙視了,不忿道:“那你說,我該怎么做?” 李靖梣連眼皮也未抬:“我要是你,我會承認那塊玉是我的?!?/br> 岑杙眨了眨眼,不解道:“為什么?這不是惹禍上身嗎?” “因為你之前已經有言,聽了犯人的狂言悖語,怒氣填膺,忍不住朝他丟石頭。與其還要低頭彎腰撿石頭,為什么不直接拿玉佩打他!” 岑杙驚呆了:“拿玉佩打?這……我還真沒想過,一般人,應該舍不得丟玉佩吧!” “可你不是一般人啊,你家財萬貫,隨手拽下塊玉佩打他又能怎樣?何況那塊玉質地并非絕品,丟了能值幾個錢?總比你現撿石頭去砸他,最后玉的來歷解釋不清楚要強吧?幸好昨晚許多巧合讓士兵分了心,否則若有一人看見你手上明明拿的是玉,卻非要說是石頭,我看你怎么下臺!” “呃……”岑杙當時一心想的是,趕緊和那塊玉佩撇清關系,倒也沒有顧慮這么多?,F在經李靖梣一點撥,不禁后怕連連。再尋思她的辦法,確實技高一籌。 她不禁一拍大腿道:“是啊,我怎么沒有想到呢?如果我用玉去丟他,更能顯示我當時實在氣急。哎呀,我真笨!麻煩來時,我只想到要躲避它,卻從未想過要利用它,還是你聰明!你怎么能想出這么好的辦法?” 李靖梣看著她傾慕的眼神,反倒不不好意思了,“是你自己笨,看誰都聰明?!?/br> “哪有?明明是你太聰明了,才顯得我笨?!?/br> 這一陣說笑后,岑杙已經不大糾結先前的事,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起來一件事,“對了,你知道廖世深嗎?原來他就是謀害銅鑼的jian細,難怪小丫頭一點防備都沒有?!?/br> “嗯,我收到的消息了,之前便猜是他?!?/br> “唉,真是人心難測,之前他明明對銅鑼很好,沒想到下手這么狠。 “之前他效忠的是我,之后他效忠的是別人,有這樣的反差很正常。他不是第一個背叛東宮的人,也不是最后一個,譚太傅去職之后,這樣的人會越來越多,這就是重臣的影響力?!?/br> 岑杙點點頭表示贊同,“那你把他處置了嗎?我來軍營這么久一直沒見到他?!?/br> “沒有,我留著他還有用處?!?/br> “用處?”岑杙眨巴眨巴眼:“什么用處?” 李靖梣剛要啟口,帳外突然傳來侍衛的聲音,“殿下,二公主回來了!” “在哪兒?” “剛進了轅門,部下們正用擔架把她抬到大帳來?!?/br> “擔架?她受傷了嗎?”李靖梣一下子站了起來。 “沒有,二公主是一個人過來的,貌似走了很遠的路,累得走不動了!”岑杙聞言脖子一緊,感覺不太妙。 李靖梣匆忙出了大帳,隔著灰藍的天色,朝轅門處看。 “殿下,臣先告辭了?!贬瘱p趁著眾人移目他處,趕緊施展飛毛腿溜走。她前腳剛走,李靖樨的擔架就到了。李靖梣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擔架上那個像小乞丐似的meimei,她腳邊還趴了只同樣慘不忍睹的狗。 大帳里,李靖梣一邊用熱毛巾幫李靖樨擦臉,一邊聽她一喘一喘地哭訴自己這一天一夜的悲慘遭遇。 “她把我的馬搶走了,害我和阿狼一天一夜只能在山里跋涉,又累又餓,腳都走爛了,差點就再也見不到jiejie了?!?/br> 李靖梣把水盆拉到她腳邊,幫她脫下鞋襪,竟然在她腳掌上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泛白的水泡。李靖樨看到那腳泡又是一哭,指著這“罪證”跟jiejie痛訴岑杙的無道惡行。李靖梣十分為難,待把她哄睡后,又把岑杙叫過來,詢問是怎么回事? 岑杙就把經過都告訴了她,并辯稱自己也沒想到李靖樨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以為她出來總得帶上一兩個侍衛,誰成想到她會單獨行動。如今搞得自己這么慘,也不能只怪她吧。 “你問都不問,就認為是她偷了你的馬兒。又把她一個人丟在深山里,萬一她遇到土匪了怎么辦?” “好好好,都是我不對,我錯了,等她醒來,我跟她磕頭賠罪總行了吧?” “磕頭就不必了,賠罪還是要的。她是我唯一的親meimei,你就不能對她態度稍微好一點嗎,把她當家人看待有那么難嗎?” “行,我發誓,以后把她當家人,當親meimei看待,這總行了吧,你能把這狗拉走嗎?別讓它虎視眈眈對著我了?!?/br> 李靖梣特地留了一部分人馬在此地幫勞家村的村民安葬家人、重建家園,自己則帶大部隊拔營回京。 啟程之日,顧青多帶了一個人來,岑杙一看是先前被自己救下的勞鐲兒,“這是……?” 顧青手語道:“鐲兒姑娘親人都死了,已經無家可歸,她想跟我回京學醫,將來好有個一技之長?!辫C兒受傷是顧青照料的,顧青也沒有隱瞞自己的女兒身。 “原來如此?!贬瘱p欣然道:“那就跟我們一起回京吧?!?/br> 因為狼山的山匪已經被清剿干凈,所以大軍可以放心地通過狼山夾道。 來和去不僅方向迥異,而且是兩種全然不同的心境。白日的狼山群峰秀拔,千山聳翠。遠望狼頭首峰,峭崖壁立,冠入云端。絲毫沒有先前的戾氣!可以說是鐘靈毓秀了。 午間休息時,岑杙站在車頭眺望群山,發現道旁的崖壁上站了一人,迎風高矚,立崖遠瞻,“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br> 她第一時間想到這個句子,心情激動,跳下車,興奮地往崖上奔去。 到了崖頂,視角一新,風景便又迥麗。見那人橫掃群山的入迷模樣,笑著走過去,“站這么高,不怕曬嗎?” 李靖梣回過頭來,看見岑杙,眼前一亮,立即招手,“過來看這狼山夾道!” 岑杙笑著去瞧。這狼山夾道從大處看其實就是一個大峽谷,由狼山正北起始,深入狼山腹地,中間經過幾道大的彎,總體往南延伸,整條峽谷長大約二十里,就像一條蜿蜒前行的巨蛇。崖壁或高或低,高者壁立千仞,矮者只有丈高。 “看出什么了嗎?”李靖梣的語氣似乎很興奮。 岑杙好奇, “什么?” “我曾經在世祖朝的全輿地圖上看到過這樣一條河,它長約兩千多公里,由小京都為起點,經過建康,往北縱深三千里,直達北都平陽縣,將瑞江至濁河之間的水系全部貫通。這條河是人工開鑿的運河,但不知為何只開鑿了北頭一小半就停工了,此后就再也沒有開鑿過?!?/br> “我查閱古今資料,巡河期間又實地考察,找到了很多世祖要開鑿此河的證據。而狼山就是這條河的行經之地?!?/br> 岑杙驚訝道:“你是說,這狼山夾道很可能就是世祖時人工開鑿的,那條河流經的河道?!?/br> “如果我判斷沒錯的話,應該是的?!?/br> 李靖梣手忽然激動地抖了起來,“如果有這樣一條縱貫南北的河出現,那么玉瑞由北往南的糧食,商貿便可直接走水運,由南往北亦是如此,年年下來不知要節省多少人力物力。對于漕運、治河,地理都有重大影響?!?/br> 岑杙似乎明白了她激動的原因,“你是想把這條河開通?” 李靖梣一臉神往道:“有生之年吧!古人云,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如果將來我有幸執掌乾坤,有生之年必會開鑿此河,為玉瑞謀萬世基業?!?/br> “那可是個大工程!” 岑杙贊嘆道,心不知不覺被眼前這個擁有遠見卓識、宏圖大志的女子折服。她站在高高的山峰上,腳下是山,心中是山,燦爛得讓人移不開眼。 從崖壁上下來,繼續趕路,七天七夜行軍,終于到達建康城外的赤闌橋。 皇帝李平泓出城三十里親自迎接皇太女歸來,就像出送時一樣,架設高臺,儀式隆重。因為歸來日和中秋節臨近,皇帝已下旨,將慶功宴推遲,十日后和中秋宮宴一起盛大舉辦,論功行賞。 現在最重要的是安撫涂家。本來皇帝想借涂云開之事,打壓一下北疆的氣焰,誰成想涂云開卻死了,不得不迅速轉變立場,大力撫恤涂家,不惜把涂云開追封為郡王,并且把遲到多年的關于敕封李州煊皇長孫的旨意隆重下達,正式承認他皇帝長孫的身份,以安撫手握二十萬大軍、雄踞邊關的涂遠山。 ※※※※※※※※※※※※※※※※※※※※ 添加岑靖二人關于涂家為禍的對話,在李靖梣順走公文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