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魚上鉤
與此同時在南面的岑府大宅中, 岑杙正和那名叫向暝的青年面對面坐在書案前后, 一問一答地認真做記錄。記完后重新將內容審核一遍, 想從中找出還有什么紕漏。 “姓名,向暝。男, 二十七歲,未婚,現籍貫江陽郡,原籍貫曲陽郡。幼失怙恃。父母名不詳, 無姊妹兄弟。先帝端成末年出生,自幼由江氏收養。除顏湖大宅外,個人再無私宅田地。是這樣,沒錯吧?” 青年雙手疊放在腹前,有板有眼地點了點頭。 岑杙余光瞄著這個奇怪的年輕人, 琢磨道:“也就是說, 這個江氏相當于你的……義母?” “是夫人?!鼻嗄昙m正。 “夫人?”岑杙腦海中浮現出那位老婦人蒼老的身影,看來這面冷氣傲的青年對她很是尊敬。青年看看窗外,似乎有些著急了,便開始催道,“可以了嗎?” “哦, 馬上就好了?!贬瘱p搓著紙往下翻, “是這樣的,為了以防萬一, 我還有幾個必要的問題要問你, 希望你能配合?!?/br> 向暝有些不情愿地點了點頭。岑杙發現他很不愛說話, 凡事能用行動表示的,絕不多嘴一句。 她清了清嗓子,嚴肅提問:“這宅子是你家夫人買來寄放在你名下的嗎?” 問完隨即又和善道:“別誤會,我不是懷疑你家夫人。只是朝廷有明文規定,一家只能在京城購買一處私宅。為防止有些豪強借他人名義兼并宅地,我們對這一塊要嚴格把關的?!?/br> 向暝瞬目表示理解,隨后直截了當道:“不是,是我自己買的?!?/br> “你無私宅田地,又無其他收入,如何買得起二十萬兩的宅子?” “我有例銀,每年夫人會劃撥一萬兩例銀進我的私庫。我已經跟在夫人身邊二十七年,那就有二十七萬兩。足夠買一座宅子了?!?/br> 岑杙咋舌,“一萬兩?你夫人究竟什么來頭,怎地出手這般闊綽?” 青年目中寒光一閃,似乎對她打探夫人私事很不滿,岑杙心生警戒,暗忖難道問一句都不行了,他還要打人不成? 忽聽他道:“窗外有人!”話音剛落,桌上燭影晃動,有什么東西如利箭一般從眼前飛了出去,“撲”的一聲刺破了窗紙。 與此同時,窗外傳來“啊”得一聲尖叫,繼以撲通嘩啦的杯盞碎裂聲。 岑杙驚駭結舌,反應過來忙跑出去看,見姜小園如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站在窗外,毛發直豎往上挑目,一只毛細筆桿正橫插在她的飛云髻上,不偏不倚,正中髻心。 “大人……??!” 岑杙從受驚的小園頭上摘下尺寸長的筆桿,掂了掂,暗自驚異這么輕的筆桿,這么遠的距離,頃刻間射破窗紙,打中目標??峙戮瓦B“閻羅鏢”吳人寰也做不到! 安撫了不知所措的小丫頭幾句。返回房內,見始作俑者安然自若地坐在案前,一副全然無動于衷的漠然姿態。 她轉到案旁,“兄臺好身手,只是,把我家小妹給嚇壞了?!?/br> 向暝似乎不以為然:“她聽窗許久?!?/br> “她是來送茶的,聽見我在忙公務,故而在窗外停留?!?/br> “……”青年聞言,撇開了頭。 岑杙笑著坐回位子,拿著完好無損的筆蘸蘸墨汁,“剛才說到哪里了?對了,你家夫人是做什么的?不用緊張,只是例行公事簡單地記錄一下,因為你無子女親眷,我建議你最好指定一個繼承人,不然,特殊條件下,戶部要把宅子收回的?!?/br> 半個時辰后,向暝回去復命。 “夫人已經歇下了,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老婦人剛從夫人房里出來,攔住他問。 向暝似乎有點不大高興:“那人還借故詢問了夫人的一些事?!?/br> “哦?你怎么答的?” “我說夫人祖上是大富之家,積了些錢財,全部存入了歸云錢莊?!?/br> “這么說就對了?!?/br> 在玉瑞只要涉及到歸云錢莊,甭管多么水到渠成的線索,都會“適可而止”。蓋因歸云錢莊本身就以神秘著稱,每年向皇室提供大量的資金援助,以換取對客人隱私的絕對保密。 岑杙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所以第二天傍晚,和顧青拿著禮物前去拜訪的時候,決口不再過問主人的身份。 所謂遠親不如近鄰,老婦人熱情招待了她們。她比岑杙想象中的還要健談,莫名給人一種她還很年輕的錯覺。沒過多久,兩人就喜歡上了這個豁達爽朗的老太太,尤其是獲悉顧青不能講話,她竟立即改用嫻熟的手語同她交流。顧青激動于平時犯難不知如何表達的詞匯,于她簡直信手拈來,頗有一種引為知己的感覺。 一段沉默的“啞劇”過后,老婦人手酸不來了,笑道:“不行了,年紀大了,好久沒用手說話了,動幾下胳膊就酸的慌?!?/br> 看著這兩個年輕的孫輩,詢問她們在這邊住了這么久,可有什么新鮮好玩的地方,岑杙想了想回答:“旁邊臨著顏湖,閑暇時可以去水面泛舟,冬天垂釣,夏天采蓮藕。尤其是結冰的時候,那水面光滑入境,如圭似璧……” 略一停頓,神秘兮兮道:“趁著人少時,你可以偷偷在冰上鑿個小圓洞,不用太大,一個碗口就行。把魚餌放進去,一會就能釣上肥美的大魚。在岸邊升篝火,烤魚吃。那滋味,香噴噴,暖烘烘,甭提多美味了?!?/br> 老婦人饞得直流口水,連連說已經迫不及待想去嘗嘗顏湖的魚了,只是最近牙口不好,恐怕要嚼不動魚rou咯。 岑杙笑道,“顏湖的魚和別地不一樣,一是刺少,二是rou嫩。尤其烤過之后,剝掉外面那層皮,魚rou香酥可口,入口即化,都不用怎么嚼的,江奶奶肯定喜歡?!?/br> 老婦人樂得滿臉都是波浪一樣歡快的笑紋,“那我就等著冬天結冰時去吃你烤的肥魚了?!?/br>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br> 岑杙滿口答應,離開時,再次仰視那石匾上的“不老第”,笑對顧青道:“不老第果真不負其名,這就是傳說中的人老心不老吧?!鳖櫱嘁残?,“真希望自己將來白發蒼蒼的時候,也像江奶奶這樣豁達自在?!?/br> 二人走后,那老婦人提著茶壺自在地來到后花園,對那拿著短鋤頭在地上鉤挖引水渠的人笑道:“夫人累壞了吧,過來喝口茶?” 那人蹲在地上,把一培土用鋤頭鉤上來,拿小臂抹了抹額頭上的汗。臉頰因勞動而覆上了一層健康的紅。 瞧瞧手上的細泥,“放著吧,待會再喝?!崩^續低頭忙活。 老婦人瞧她一下午打理出來的“成果”,一個扇形的大花圃依著池塘建立起來,明年春天大概就要花團錦簇了。 一想到花,她就想起了那兩個年輕人。不由笑道:“這回咱們的新鄰居真不錯,我好久沒遇到過這么有趣的年輕人了,那小娘子,模樣水靈,人也不外氣。那小相公么,您猜得還真沒錯。她真是個紅顏?!?/br> 那夫人往后挪了兩步,空出腳下位置,繼續把溝挖長。似乎在聽,又似乎沒在聽。 老婦人自顧自說道:“哎呀,又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奮不顧身投向荊棘叢。真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微瞇著眼睛往南瞧去,目光似乎穿透自家屋脊,落在那岑府大院里,一臉神往。 沒有注意到那人的鋤鏟長久地停留在某處位置,漫無目的地劃撥著腳邊松散的泥土,少部分被她鉤起來堆到一旁,絕大部分都隨她的心思一徑流空,跌回渠底??伤粺o動于衷,直楞楞地看著某個地方,似乎陷入了久遠的記憶。 “找了你這么久,原來你在這里偷閑!” 崔末賢在湖邊找到了釣魚的岑杙,把一封任命書丟到她手里:“喏,恭喜了,官復原職?!?/br> 岑杙打個哈欠,漫不經心地展開任命書:“怎么這么快?這才有幾日空閑,又要去坐衙!煩吶!” “別蹬鼻子上臉哈,”崔末賢性情隨和,和岑杙開得起玩笑,“你這半個月倒是清閑了,我們可被折騰壞了,再過幾日,各郡稅銀稅糧就要起運入京,你想讓我一個人去清點稽核入庫?想得美!” 岑杙挑挑眉毛,“噓——別大聲嚷嚷,魚都讓你嚇跑了?!?/br> 崔末賢:“……” 岑杙又打了個哈欠,把任命書塞進懷里,懶散道:“知道了,明早我會準時去坐衙的。欸,要不要留下來吃魚?” “不了,”崔末賢聞言趕緊告辭,“和你吃魚,還得負責殺魚。我心腸軟,經不得這個。你還是自己吃吧。我走了?!?/br> 岑杙無趣地撇撇嘴,吐槽“真沒勁兒!”看到魚漂動了一下,咦?有魚上鉤了。 把彎下去的魚竿用力往上一挑,“嘩啦”一聲,一條一尺多長的黑鯉魚甩著尾巴被拉出了水面,跌在岸上翻來覆去的直跳。 岑杙乜斜著眼瞧著那含著魚鉤垂死掙扎的鯉魚,沒有動。想了想,今晚顧青要留在醫館看顧病人,小園也要過去幫忙,家里好像沒有人會做魚…… 找了一百個理由,終于想好怎么把它放回去了。正準備取魚鉤,但這條大黑鯉似乎嫌她放得遲了,摘掉鉤子的一剎那,猛然一躍跳入湖中,長尾一砸濺了她滿臉的水。 岑狀元抹了把臉,震驚地看著那一綹飄遠的波紋:“用不著這樣吧!果然是同類,翻臉跟翻書似的,真是惹不起!” 次日點卯,岑杙準時來到戶部衙門報道。從西大門進入戶部大院,正東就是戶部衙門的大堂,堂內高懸“九式經邦”四字匾額,前列太宗皇帝訓辭:“周禮以九式之法均節國之財用,職綦重焉。尚其平準出納,阜成兆民,毋曠乃守?!贝筇谜性O一黃花梨木公案,乃尚書專位,平時王中緒多忙于內閣事物,因此座椅基本空置。 大堂兩側是南北廂房,分布各司,岑杙的值房位于北廂房東面第一間,她和崔末賢一人占據了房間的一半,職責上每人分別負責統領戶部二十四司的各十二司。戶部二十四司是根據行政區域劃分的單位,一般兩個鄰郡劃為一司,少數三郡劃為一司,還有大小京都各單獨劃為一司。各司負責各自行政區域內包括疆土、田地 、戶籍、賦稅、俸餉在內的一切財政事宜。 一進值房就感覺哪里不一樣了。原來她手下好多人的位置發生了變化,值房里多了幾張新面孔。她早就聽崔末賢提起過,皇太女一來就撤換了戶部的很多官員,現在戶部大小事務全由她一人說了算。 岑杙來到自己的桌案旁,屬下們紛紛朝她拱手行禮。她比屋子里的絕大多數人都要年輕,便也拱手還禮,示意大家各自忙去。轉頭看向對面崔末賢的位子空著,猜他應該是去上早朝了。 她在案前靜坐一會兒,處理了某司主簿遞上來的幾份要務。一個時辰后,聽見皇宮方向傳來散朝的鐘聲。又過了一盞茶功夫,上朝的人紛紛歸來,崔末賢進來喚了她一聲,“岑杙,殿下有令,馬上帶十二司郎官、主簿過來大堂議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