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云覆雨
“那個,暮小將軍,我突然想起來還有點急事未處理,要回宅子一趟,就不陪你們回行宮了?!鄙笄貪崛匀缓湍盒④娫谇邦^并騎而行,想起上車前被李靖梣面帶微笑掃視得那一眼,“秦大官人?看來,咱們之間有好大一筆賬沒算呢!”脊梁骨就禁不住發寒,還是趕快逃命要緊。 熟料暮小將軍堅決不同意:“不差那一會兒了,秦兄!殿下上車前特意交代過,秦兄這次立了大功,一定要回宮好好犒賞你才行,你得先領了賞才能回去!” “我不要賞賜了不行嗎?” “不行的,殿下的賞賜誰都不能拒絕的,不然……”他往后瞄一眼,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還配音道:“咔嚓!” 秦濁被唬了一跳,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怎么,還要殺頭嗎?” “不是,我是說‘死定了’的意思!”暮云種笑嘻嘻的,毫無驚嚇到人的自覺,“所以,你最好不要輕易拒絕殿下!” 岑杙心中更加恐懼,“暮將軍,問你個事兒,殿下她,殺過人嗎?” “直接殺人倒是沒有,”云種攥著韁繩,隨著馬兒的行進,寬闊的肩膀一高一低得上下起伏,“但是,殿下間接處置過罪大惡極的犯人?!?/br> “怎……怎么處置的?” “監斬??!殿下監斬過死刑犯,第一次上刑場,看犯人斬首眼都不帶眨的。那時候她才十四歲,就比一些四十歲的人還強了!”云種說得時候也不禁暗自欽佩,隨后又壓低了頭,對秦濁小聲說:“不過,殿下回宮后馬上就吐了,這事兒只有我和云栽知道。后來,她連續一個月都未曾好好進食,胃里難受。殿下其實聞不得血腥味?!?/br> 聞不得血腥味?那就是說我不用掉腦袋了。念及此秦濁莫名松了口氣。同時又覺得心疼,十四歲的小姑娘,就要當眾監斬別人,那是什么滋味呢?大概心里即便再害怕,也要強撐著不讓自己流露出一絲恐懼吧! 云種又補充說:“不過,有時候為了讓犯人死得體面,殿下也會賞賜他們毒酒和白綾,其實吧……” 秦濁的腿不由開始打顫,幾乎要夾不住馬肚子了。暮小將軍后來說了什么她都沒聽見,只覺耳邊嗡嗡作響。 下馬時踉蹌了幾步,被云種扶住胳膊,“你怎么了秦兄,自從出了乘風樓就一直怪怪的。是不是殿下要賞賜你,你心里樂暈了?” “是??!”她辛苦地扯開嘴皮,咧了個難看的笑出來。云種露出一副“過來人,我懂”的表情。 這時,一身緋衣的皇太女被扶下車來,面無表情地從她身旁經過,像一只暗藏雷霆之怒,蓄勢待發的豹子。 秦濁快速編織了一套說辭,準備應付皇太女的雷霆之怒。但出人意料的是,自己隨后真的收到了李靖梣的賞賜,而不是責難。 各種琳瑯滿目的金銀首飾、名貴珠寶擺在眼前,多是連她秦大官人都沒見過的珍品。秦濁有點懵,跟踩在云里似的,有點不真實。 她抬頭看向尊位上的李靖梣,臉上是一派和善從容的神色,不知怎地,忽生了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 她試探著問李靖梣:“那,我可以走了嗎?” 后者的微笑一看就是發自真心:“當然?!?/br> 好像上車前她的臉色還陰沉郁結,和現在的風輕云淡根本不是同一個人。這皇太女變臉的速度也太快了,真叫人捉摸不定!她不會是笑里藏刀吧? “對了!”皇太女忽然想起來,秦濁以為她終于要爆發了,忙洗耳恭聽。 誰知,仍舊是淡淡的,“那張聾婆和孫管家你也可以一并帶走了。這些天勞煩秦大官人為籌糧大計出謀劃策,本宮著實感激,這些禮品算是本宮的一點心意,替遠在千里之外的北方災民感謝秦大官人的慷慨解囊?!?/br> 聽著這表面親切卻暗含一絲疏離的語音,秦濁突然愣住了,覺得似乎少了點什么。少了點什么呢?她懷著異樣的思緒回到熟悉的舊宅,吃著聾婆婆平常做的飯菜,望著孫管家像往常一樣用手語匯報生意經,頭一次覺的食不知味,聽不進心原來這般難受。好像有些事情變了又根本沒變。 李靖梣是真的打算放過她了嗎?她會不會是在耍什么心計,故意讓自己放松警惕,然后趁她不備再狠狠的打擊自己?不過,這樣也未免太幼稚了一點,不符合皇太女的作風。 無論是用她秦某人的哪個心眼算計,這都應該是最劃算的結果,欺瞞皇儲都能得過且過,她似乎應該安然享受這份幸運。 只是,心里那點不是滋味的滋味是怎么回事? 終于,在轉輾反側了三個無聊晚上,也沒有想透心里莫名煩亂的因由。她手中的花盆因為聽到了皇太女即將回京的消息,像浸了豬油似的不聽使喚地滑出手掌,落地前又被她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撈了回來。 包四娘被她這一驚一乍的迅疾反應嚇了一跳,撫了撫胸告訴她:“殿下明日一早就要啟程返京,今晚糧商們預備在乘風樓舉辦一場酒宴,為殿下踐行,你要來嗎?” 包四娘自然希望她到場,只是秦濁看著她手上的請帖,似乎有點嫌棄。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好了,“秦大哥要是有事情的話……” 熟料,秦濁又一把抓去了請帖,順手丟在了陽臺上,“請帖收下了,去不去,到時候看心情吧,你給我留個位子就行?!?/br> 包四娘淺淺道了聲好,看她臉色不對,也不再多說什么,告了辭便離開了。 酒宴上,李靖梣的儀駕未至,糧商們便湊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了近日在康陽縣發生的幾件大事。據說縣令馬大人因貪贓被撤了職押去京城了,蕭王府昨個也剛被查封,官府從里面搜獲了十幾位年輕貌美的女子,聽說都是從各地搜刮來的民女。他們這些圍觀群眾說得好像親眼所見似的,繪聲繪色,反而曾經身處局中的秦濁聽得一愣一愣的,十分錯愕。 這是真的嗎?堂堂一個蕭郡王,凡人眼中的天潢貴胄,她之前花了無數金銀想要結交上的皇親國戚,就這么一夜之間,全都完了? 如果說路柴生的倒臺還能讓她維持一份明哲保身的理智,那么李平溯的無聲淹沒則讓她真正見識到了皇太女周圍的水有多深! 距離!這樣的一個幾乎站在云端里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女人,和她們這種在底層掙扎求生的平民百姓根本不屬于同一個階層。 她現在似乎理解了為什么李靖梣由始至終沒有對她進行過激的懲罰,怕不是她胸懷大度,而是根本就不屑一顧吧! 因為距離太遠,她們之間審物的角度也有天與嚷的差別。 她如日月懸天,高高在上,俯瞰眾生。而自己只是一只弓著腰的小蝦米,想在潮來潮往的人群中直一直身子都難。距離,恰是這種可望而不可即的距離,才真教人心灰意冷,望而生畏! 想起之前自己摸著請帖翻來覆去顛倒糾結要不要來的沒出息樣子,她的臉便臊得像桌上那盤紅燒蝦一樣,熱烈guntang,恨不得鉆到桌子底下去。 什么狗屁的江南頭號糧商秦大官人,在真正的權利角逐面前,怕是連狗屁都不如吧。 包四娘見她面紅耳赤的樣子,以為她身體不舒服,特地過來問候。秦濁便指了指樓上說:“我去廊上吹吹風,過一會兒便回來?!?/br> 她沿著階梯上了二樓。這乘風樓一共分了上下兩層,二樓圍了一圈紅漆欄桿,往下能看到整個大廳。因為人全都在天井似的大廳里等候皇太女大駕,所以上面很清靜。只有幾個壯丁挨個往房間里抬酒,丫頭們從容地布置碗筷。 秦濁從東面的雅閣前經過,直接拐上了南面臨街的長廊。廊上掛了一排紅彤彤的燈籠,足以讓人第一眼感受到樓里的喜慶。但是那個倚坐在欄桿上雙目發怔的女子,神情就沒那么歡喜了。 “喲,這么巧,想不到在這兒還能遇到老板娘?!?/br> 那瓜子臉的女子聞聲扭過頭來,看清來人,臉色微微一變。匆忙站起來見禮,“秦大官人既然來了,小女子就不打擾官人的清凈了,這就告辭!” “欸,干嘛急著要走?!”秦濁拿胳膊攔著,低頭欣賞她的臉,“老板娘似乎很不高興啊,是在為杜三爺發愁嗎?也對,連蕭王爺都倒了,這跗骨之蛆杜老三能不倒?失去了這樣一座金主靠山,嘖嘖,連我都為老板娘和這乘風樓的前景擔憂呢!” 秦濁雙眼微瞇,似笑非笑地挑起她的下巴,半彎的嘴角挑釁十足。 “不如你跟了我罷,好歹我也是年紀輕輕一表人才,比那又老又丑還妻妾成群的杜老三不強多了?我一直想不明白,這杜老三今年起碼五十有二了吧,你這么年輕,又花容月貌,和他一起睡你不覺得心里膈應得慌嗎?” 老板娘啪得一下打掉她的手,狹長的鳳眼紅了一圈,“我知道得罪了秦大官人沒什么好下場,你要殺要剮便是,何故要來羞辱于我!” “咝!還挺有氣性!”秦濁并不跟她客氣,抓住了她亂甩的手腕,把她逼到長廊里側威脅道:“你就真不擔心這乘風樓落入別人之手?我可告訴你,杜老三平日在商場上樹敵不少,一旦他倒臺,有的是人想要這乘風樓,與其給別人,還不如給我呢,起碼我能讓你繼續在這里當老板娘。路老二敗落時他身邊的慘狀你也見識過了,根本用不著我出手,你就會被咬得渣都不剩!所以,怎么樣,要不要好好考慮一下,是給我還是給別人,你自己看著辦!” 秦濁的恐嚇似乎起了效果,見她一動不動地倚在墻壁上,閉目咬唇似在做艱難的抉擇。秦濁莫名覺得自己有點可鄙,往常這種威逼利誘之事也不是沒做過。商人么,向來是唯利是圖,即使她不去拿,別人也會去拿,起碼自己還能給她安全保障,也不算虧待了她。只是心里那股惶惶然的感覺是怎么回事? 也許是很久沒去山上見師父了吧,趕明兒得好好備些茶葉,上山孝敬他老人家去。 李靖梣儀駕剛蒞臨乘風樓,就瞥見了二樓上那熟悉的身影。正在同一個身材窈窕的女子交談,狀甚親密。不一會兒兩人就雙雙跌到里面去了,只露了半個后腦勺出來。黑天明月,朗朗乾魂,不知在做什么勾當! 她微微蹙了蹙眉,在包四娘的引導下,從容進了酒樓。入了座,視線還不時瞟向二樓。 云栽也看到了,不過她沒有認出對方是誰,只當是哪個輕浮浪蕩子,在樓上調戲良家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