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洛冰河在輾轉反側后勉強入睡，夢境卻并不那么美好。

    在無盡的黑暗里，一團幻化不息的魔氣對他糾纏不休。

    “我說過，你若是跟著老夫修魔，我保證不出五年，修真界和魔界，除天瑯君外，無人是你的敵手?！?/br>
    洛冰河道：“前輩竟然還不曾放棄?！?/br>
    夢魔被氣得冷笑連連：“你小時候是怎么和我說的？十四歲之后便隨我修煉，我教你最上乘的魔族術法，你助老夫恢復rou身，你卻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湯，一意孤行入了蒼穹山派，拜那人界凡修為師！老夫退而求其次，不要你拜師也可授你絕學，你竟膽敢拒絕老夫？”

    洛冰河不為所動，道：“前輩不妨去尋家父?！?/br>
    夢魔一陣氣悶。按理說，天瑯君的確是助他恢復rou身最好的選擇，奈何天瑯君嫌麻煩，干脆對他視而不見。天瑯君修為高深，奈何不得，他便直接找到了天瑯君唯一的血親骨rou，同是天魔血脈繼承者的洛冰河。

    沒想到這對父子的腦子里，竟然是一模一樣的不可理喻。

    洛冰河給出的理由是：“我跟著師尊修習正道仙術，并不愿師從他人?！?/br>
    夢魔瞪目：“你難道不想做天下第一？你難道不想擁有駕馭人心之術？”

    洛冰河搖頭道：“我若是偷偷修魔，師尊會生我的氣?！?/br>
    夢魔“哼”了一聲：“你有一半魔族血統，他不是也照樣收你為徒？修魔修仙，在他心里未必有什么不同?！?/br>
    洛冰河堅持道：“那不一樣。我怎么能欺騙師尊？”

    夢魔冷笑道：“冥頑不靈。等你有本事從你自己的夢里走出去，再來和老夫說吧！”

    一瞬間，洛冰河只覺得周圍乍暗乍亮，眼前出現了無數扇門，整片夢境中，層層迷霧籠罩。

    洛冰河咬了咬牙，心中捏個劍訣，正陽劍出現在手中。

    眼下的情況，也只有闖一闖了。

    他警惕地推開一扇門，走入一片冰天雪地。一道鮮紅蜿蜒的血跡出現在他的腳下。

    洛冰河順著血跡看去，頓時渾身冰冷。

    蘇夕顏半身皆是鮮血，倒在風雪紛飛的長川邊，費力地將一個嬰兒放入木盆中，死死地望著木盆遠去，眼中淚水成冰。

    死不瞑目。

    洛冰河胸口一陣巨痛，猛地退后一大步。心知是幻象，強行忍住上前去的沖動，轉身狼狽地沖出了那扇門。

    奔出了那扇門，卻又身處在了一座陰濕的地牢里。

    天瑯君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地牢深處傳來。哼的是洛冰河常聽他唱起的那首小曲，聲音卻是未有過的沙啞凄厲。

    洛冰河咬了咬牙，尋著聲音慢慢在地牢中前行，轉過一面石墻時，突然停步。

    天瑯君被重重鐵鎖纏繞在石柱下，一點也不復平日的優雅俊逸。他渾身幾乎都爛了，卻還在堅持哼著那首戲文里的小曲。唱完了，又開始抑揚頓挫地背戲文里的念白。

    洛冰河常聽天瑯君充滿感情地唱曲背戲文，雖然十分嫌棄，卻也從沒有聽他用過這種音色，這種語調。像是充滿了刻骨地恨意，又像是咬牙切齒地絕望愛意。

    洛冰河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猛烈地呼吸著，轉身跑向門口，卻又摔入了另一個世界。

    這一次，他看見了自己。

    他看見小時候的自己跪在破舊的草房里，給一個垂垂病已的洗衣婦喂一碗寒酸的粥，揪著破爛的草席，滿臉是絕望的淚水。

    洛冰河不由得一怔。畫面一轉，他又身在了竹林四合的清靜峰。

    他看到小時候的自己，被關在清靜峰四面透風的柴房中，滿身都是可怖的青紫傷痕；“沈清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目光冷酷，拿著一杯guntang熱茶，冷漠地從他頭上澆下。

    洛冰河震驚地脫口道：“師尊——”

    聞聲，“沈清秋”抬起頭，對他冷冷一笑。

    周圍場景驟變。

    風聲獵獵的懸崖上，周圍景色一派慘烈，在他的身后，無間深淵魔氣翻涌不息。

    “沈清秋”一步步朝他走過來，聲音是從未聽過的刺骨絕情。

    “人界再也容不得你?！?/br>
    洛冰河茫然地喃喃：“師尊，你在說什么？”

    然而下一刻，他就被不留余力的一掌狠狠地拍下了懸崖，朝著無盡深淵墜去——

    沈清秋站在崖邊，面無表情地俯視著他，淡漠無情的聲音散在風中。

    “洛冰河，你去死吧?！?/br>
    在迅速的下墜中，洛冰河猛地閉上了眼睛，想要強迫自己醒來。

    一切都太真實了。

    真實到他甚至以為自己才是夢境造物，眼前的才是真的。真實到他覺得毛骨悚然，無比害怕。

    再次睜開眼，眼前的場景又變了。

    這一次，場景變成了幻花宮的水牢。他看見成年后的自己，衣著華貴，目光里滿是殘忍的興奮，手里握著邪光流轉的劍，毫不留情地插入了地上一人的肩膀中，折磨般地慢慢切割著。

    待看清地上那人的臉時，洛冰河腦中緊繃的一根弦，終于斷了。

    那是沈清秋，他的師尊啊。

    “住手?。?！別碰他?。。?！”

    洛冰河爆發出一身驚吼，正陽劍出現在手中，朝著那個自己猛地刺去——

    劍鋒入rou的觸感十分真實，甚至還有幾滴溫熱的鮮血濺到了自己臉上。

    洛冰河恍恍惚惚地，眼前的影子逐漸聚焦。

    沈清秋站在他的面前，一手握住鋒利的劍鋒，另一只手緊緊扣住他的肩膀，臉色蒼白，厲聲道：“洛冰河，清醒過來！”

    看到他，洛冰河瞳孔驟縮，視線艱難下移。沈清秋的肩膀處，一大片鮮血染紅了衣襟，不斷有鮮血從正陽劍深插的傷口處滲出。

    看到眼前的場景，洛冰河徹底崩潰，發出一聲凄厲地慘叫，猛地抱住了頭。

    正陽劍掉在地上，“錚”地一響。

    沈清秋緊皺眉頭，要去抓他的手，卻被洛冰河驚慌失措地甩開，轉頭往相反的反向狂奔逃離。

    沈清秋心中一揪，想要去追，肩膀卻疼痛不已，鮮血涌出。眼見洛冰河往更深的黑暗中跑去，沈清秋暗罵一聲，忍疼咬牙追了上去，快碰到時一伸手，將人緊緊扯在懷里，狠狠按緊了。

    “洛冰河！冷靜下來，全都是幻象！”

    驟然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熟悉的氣息四面八方籠罩過來，洛冰河一下子安靜了，心猛烈地跳動著。

    兩人無聲了片刻，只能聽見彼此劇烈的喘息聲。

    半晌，洛冰河嗚咽一聲：“……師尊?！?/br>
    聽到洛冰河的聲音，沈清秋心中不由一疼，抱得更緊：“嗯，師尊在這。別怕?！?/br>
    洛冰河喃喃道：“師尊……這次真的是你嗎？你也是幻象嗎？”

    沈清秋嘆了口氣，道：“真的是我。如假包換?！?/br>
    洛冰河慢慢地抱緊了他，突然安心了下來。似乎無論前面還多么可怖的幻象，也不再恐懼了。

    沈清秋在他耳邊說道：“千萬不要去傷害你看到的東西。在你的夢境里破壞夢境造物，無異于自戕?！?/br>
    洛冰河突然回神，掙扎著去看沈清秋的傷口，“師尊！你受傷了！”

    沈清秋按住他，溫言安慰道：“不要緊。為師并不算你的夢境造物，算是被一起扯進來的。等出去之后，傷口自然就會好了。你亦不會有什么損耗?！?/br>
    洛冰河將手胡亂按在沈清秋的劍傷上，想要堵住那處的流血，大顆的淚水卻順著臉頰滾滾而下。

    沈清秋摸摸他的頭：“別哭，師尊沒事。這些幻象對我沒用，為師帶你出去?！?/br>
    洛冰河猛地閉了閉眼，握住了沈清秋放在自己頭上的手。然后牽引著它，慢慢地滑到了自己的臉頰上。

    茫茫黑暗的絕望噩夢中，只有沈清秋在他身邊，給他光亮，帶他逃離迷津。

    有什么一直以來懵懂曖昧的東西，終于被一指靈犀點透。

    沈清秋見他一動不動：“冰河？怎么了？”

    洛冰河聲音沙啞，定定地看著他：“師尊，你還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的那個故事?！?/br>
    沈清秋一怔，道：“什么故事？”

    洛冰河將手慢慢地收緊：“那時候師尊問我，若我是那個故事的主角，會怎么做?！?/br>
    沈清秋想了起來，正要開口，卻聽洛冰河輕聲道：“師尊，若弟子是那個主角，縱然家破人亡，遭人踐踏欺凌，也絕不會變成他那樣。只要有你在，我就不會變成那樣?！?/br>
    沈清秋微微睜大眼睛，任洛冰河牽著他的手，移向微涼的嘴唇。

    然后，沈清秋便聽見了那一句鼓盡了勇氣，還在微微顫抖的話。

    “師尊……我喜歡你?！?/br>
    在沈清秋極度震驚的目光下，洛冰河抓住了他的雙肩，閉目傾身，貼上了那張柔軟的嘴唇。

    清靜峰上徹夜難眠的人，從一個變成了兩個。

    夜深露重中，洛冰河站在竹舍的門口，拘謹地扣門，另一只手垂在身側，握緊了。

    “師尊，你明天早上想吃些什么？”

    久久無人回應。

    洛冰河沉默了一會，道：“師尊即便不回應，也沒有關系。弟子只是想讓師尊知道我心中所想。師尊是我最敬愛尊重的人，弟子不敢有絲毫褻瀆逾矩，”他頓了頓，心中酸澀難言，簡直要說不出話，眼眶一片薄紅，“但是師尊，我不想離開清靜峰。我想一輩子陪著師尊，哪怕師尊再也不愿意和我說一句話，不愿看我一眼，我也不想離開清靜峰?！?/br>
    竹舍的門被打開，沈清秋披著一件外衣，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他看了看洛冰河被夜風吹得微微發白的臉，嘆了口氣，把外衣扯下來，披在他身上。

    洛冰河目光閃爍，不敢妄動。

    沈清秋的手舉起又落下，掙扎了一會，最后放棄一般地落在他頭上，“何必想那么多？回去睡覺吧。為師……沒有怪你?！?/br>
    他并不怪洛冰河。相反，沈清秋覺得，自己這個師尊做得實在很失敗。

    原本想要好好的教養孩子，卻把孩子養成了斷袖，斷的對象還是他自己。

    他也沒辦法厭惡洛冰河，這些年朝夕相處的感情總不是假的，而如今孩子長到了十七歲，一切卻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尤其是看到向來朝氣蓬勃，像棵小白花的洛冰河，仿佛一夜之間脫干凈了青蔥的少年氣，目光里無法掩飾的深深失魂落魄，讓沈清秋覺得一種前所未有的心痛和煩躁。

    他自認活了這么久，卻也從沒有觸碰過‘情愛’兩個字。在這一點上，他那怕比洛冰河多活了些年歲，卻和洛冰河一樣是一張白紙，說不上誰比誰更手足無措，更內心惶然。

    他很想對眼前的人說，洛冰河，為師并不想看到你這樣，為師多么希望，你能一直無憂無慮下去。

    幾日后，洛冰河主動去找了夢魔。

    夢境之中，看到那團黑氣出現，洛冰河咬牙切齒：“你竟然敢把我師尊拉入夢境?！?/br>
    夢魔臉色也不佳，當日看到了那副有傷風化的場景，只覺得老眼要瞎，心中十分不快，“老夫原本只想借你那師父要挾你，沒想到……哼。也不知天瑯君得知自己的好兒子竟如此有出息，會做何感想?！彼掍h一轉，“你主動來找老夫，是想通了？”

    洛冰河道：“三個月之后，是仙盟大會?！?/br>
    夢魔沉吟道：“你要老夫助你贏？”

    洛冰河點頭道：“我想在仙盟大會摘得榜首?！?/br>
    夢魔不屑道：“人界的那些凡修能有多大本事？說是四大名派，我看門下弟子也不過一群蕓蕓之輩。你即便不修魔，光憑自己這些年修仙的本事，也無人能勝得過你?！?/br>
    洛冰河卻搖了搖頭：“我并沒有這個把握。但是這一次，我一定要贏?！?/br>
    夢魔不解道：“為了那個沈清秋，不修魔的是你，要修魔的也是你。你究竟在想什么？”

    洛冰河握緊了手心，堅決道：“我眼下只有這一個機會了?！?/br>
    夢魔像是明白了什么，恍然道：“原來如此。哼，仙盟大會的第一名，若說出去，也算配得上高高在上的蒼穹山派峰主了?！?/br>
    他哈哈大笑：“老夫倒是欣賞你這小子。我早就說過，你若隨老夫修魔，別說一個沈清秋，就是整個修真界，又有誰敢對你說一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