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添蛇足陳軫用智懼報復鄒忌設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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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齊王約魏王會于徐州,大王與會,在下也有幸在場。大王可知齊王為何約魏王于徐州、齊魏二王又為何不歡而散嗎?” 宋偃搖頭。 “為大王你?!?/br> “哦?”宋偃吃驚不小。 “與齊王相約的是在下?!标愝F娓娓道來,“當其時,魏王西敗于秦,復仇心切,向齊公求援,齊公提出援助可以,但魏王也須尊齊為王。在下快馬奏報魏王,魏王應下了。齊王約魏王相會于徐州,會前要魏王許齊彭城,魏王不想讓大王割地,特約大王也赴會。齊王見大王赴會,曉得是魏王不肯,這才惱羞成怒,在會上百般羞辱魏王,不想卻被魏國大敗于黃池?!?/br> 這些話雖是陳軫的杜撰,宋偃卻是深信不疑,因他太知道齊王所想了。 “之后是楚國?!标愝F侃侃接道,“黃池戰后,在下與龐涓有些私人恩怨,離魏赴秦。一年之后,昭陽率大軍直趨彭城。齊會徐州謀大王是暗,楚攻彭城欺大王是明。魏王再度出兵,使龐涓戰楚,滅楚卒六萬,逼楚退兵,大王方才躲過一難?!?/br> “是哩,是哩?!彼钨雀锌f千,“真沒想到魏王如此仗義?!?/br> “哈哈哈哈,”陳軫長笑數聲,“大王若說魏王仗義,就是不知魏王了。魏王兩番為大王開戰,皆非出于仗義,而是他想獨得宋地??!” “是哩!”宋偃贊嘆一句,拱手,“特使所言,句句在理,字字入心哪!” “謝大王厚愛!”陳軫拱手回禮,“就軫所悟,方今天下唯勢唯力,唯名唯利,強者謀王業,弱者存社稷,誰扯什么仁義道德、禮樂公理,誰就是個騙子。誰信這些陳詞濫調,誰就是個傻子!” “是哩,是哩!”宋偃越發感慨,連聲重復。 “既然是哩,敢問大王,曉得陳軫此來何意了吧?”陳軫盯住宋偃。 “教寡人識時務?!彼钨葢?。 “教字不敢?!标愝F拱手,“軫只想問問大王,楚得襄陵八邑,大王有何慨嘆?” “嘿,”宋偃苦笑一聲,“寡人無能,無論是魏是楚,襄陵落誰手中都是一樣??!” “大王圣明!”陳軫緩緩說道,“方今亂世,一如方才軫所稟明,大王之所以據膏腴而存社稷,歷驚數次卻無大險,正在于齊、楚、魏三個大國相互掣肘。有楚人在,魏不敢動;有魏人在,齊不敢動;有齊人在,楚也不敢造次?!?/br> “是哩?!彼钨瘸姓J。 “只是,這些都是昨日之勢,隨風散去了?!?/br> “哦?”宋偃傾身,“請特使詳解!” 陳軫壓低聲音:“在龐涓自刎于馬陵之后,魏國的好日子就算是到頭了,大王該當另尋背依?!?/br> “特使之意是……楚國?” “大王圣明!”陳軫豎起拇指。 “可……龐涓雖死,魏國還有張儀呢!” “敢問大王,張儀在楚時,是被何人下入大牢?” “昭陽!” “正是。世上萬物相生相克,昭陽的克手是龐涓,龐涓的克手是孫臏,孫臏的克手是張儀,張儀的克手則是昭陽!” “咦,昭陽連龐涓都克不過,難道能克過孫臏?” “克不過。不過,昭陽能克過孫臏的克手張儀,他還在魏國呢!” “張儀不會打仗,對手當是蘇秦才是,他怎么能克得了孫臏呢?”宋偃讓他攪糊涂了。 “大王,”陳軫壓低聲音,“曉得田忌是怎么出走、孫臏是怎么死的事嗎?” “曉得呀,讓鄒忌害的,事兒鬧得大呢!” “完全不是,是讓張儀害的!” 宋偃震驚,良久,傾身:“宋當何去何從,請特使教偃!” “與楚結盟!”陳軫咬字很重。 “寡人謹聽特使!”宋偃拱手。 輕松搞定宋偃,讓宋王簽過睦鄰約書,陳軫志得意滿,哼著小曲兒返回襄陵。 車行十里許,陳軫心頭猛地閃過惠施,閃過惠王,不由得打個激靈。無論如何,魏國是他打拼十幾年的地方。由門客到大夫到上大夫再到上卿,他陳軫一步一個腳印,在人才濟濟、宗親盤根錯節的魏國朝堂憑空打下一席之地,差一點兒坐到相位上,不想所有努力竟于一夜之間讓一個裁縫的兒子攪黃了。十幾年熬下來,龐涓死了,他陳軫也不再年輕,但憋悶的這口氣委實不吐不快。若能在這個當口趕走張儀,重返魏國,從跌倒的地方再爬起來,他陳軫此生才算完美。再說,此事不是沒有可能。魏王老了,太子沒了,未來承統的極有可能是魏嗣。陳軫與魏申對不上眼,但搞定魏嗣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然而,就眼下情勢,若以一己之力趕走張儀,難度實在太大。張儀背后是強大的秦國,而魏王老邁昏聵不說,也實在成個孤家寡人了。龐涓、太子皆死,白虎出走,朱威告假,魏王身邊除毗人之外再無信臣,在這多事之秋,四鄰皆敵,怕就更加離不開張儀了。 惠王因龐涓而對陳軫起下隔膜,一時半晌解說不得,但惠施不同。魏王對惠施信任有加,若無張儀攪局,他是絕對不會放棄惠施的。 陳軫打問路人,得知惠施住在蒙邑,吩咐御手掉轉車頭,拐往蒙邑。 惠施的宅子坐落于蒙邑城區,雖然有些年頭,但經過惠施幾番修繕,也算有些看相。 陳軫趕到時,惠施的院門外面停著一輛輜車,車上擱著一只籮筐,籮筐里裝著好幾種食物,有大餅、臘rou等熟食,筐邊臥著一只大鵝,腿被拴著,伸長脖子、瞪著圓眼盯住陳軫,呱呱直叫,似是在求他解救。 陳軫正在與它對眼,惠施走出院子,順手關上院門。 陳軫跳下馬車,進前一步,拱手:“先生,別來無恙乎!” 惠施打個驚怔:“嗬,是陳上卿呀,真正是沒想到呢!”拱手回禮。 “先生這是——”陳軫看向他的車子。 “上卿這是——”惠施也看向他的車子。 “呵呵呵,”陳軫笑了,“在下奉楚王之命使宋,剛從睢陽回來,想到先生是宋人,或在家中,順道趕來拜望?!?/br> “上卿還能記起老朽,老朽致謝了!”惠施拱一下手,指向自己的車子,“只是上卿趕得不巧,友人喪偶,老朽要去吊唁呢!” “趕得正巧呢!”陳軫回禮,“先生友人,亦軫友人,先生友人有喪,亦軫友人有喪,軫愿與先生同往致哀!” 惠施盯他一眼,點頭:“若是此說,就請上路!”跳上車子,揚鞭驅車。 途中路過一家店肆,陳軫叫停,進店購置禮品。陳軫向來出手闊綽,隨便一買,就裝滿兩只大籮。陳軫當過宗伯,知曉禮儀,打問到一家專營喪事的店,又置下不少喪品,將他自己的駟馬大車裝了個滿滿當當。 見陳軫喧賓奪主,惠施心里不爽,卻也不好說什么,苦笑一下,馳出城外。不多時,趕到郊區,在莊周家門前的空場里停下。 聽到車馬響,監河侯及他的家宰迎出來。 監河侯的目光掠過惠施,看向其身后衣冠楚楚的陳軫。 “監河君,”惠施指一下陳軫,“給你引見個貴人,你們自報家門吧?!痹捯袈涮?,徑直走進柴扉,在過柴扉時轉頭,“對了,將我車上之物搬進來!” 監河侯苦笑一下,吩咐家宰卸車,轉對陳軫抱拳:“在下蔡暢水,為宋國監水令,敢問官人是——” “在下陳軫,楚國客卿!”陳軫回禮。 “哎喲喲,”監河侯既驚且喜,“陳大人名貫列國,暢水早欲結交,恨無機緣,不想卻在這兒遇到!敢問大人,您這是——” 陳軫正欲答話,柴扉里面傳出響聲和歌聲。喪事當有哭聲才是,這兒卻沒有哭聲,只有歌唱,陳軫大惑,看向監河侯。 監河侯苦笑,指院子:“莊兄喪偶,已經唱有兩日了?!?/br> 陳軫拔腿走進柴扉,監河侯緊跟。 院中擺著一只黑色棺木,莊周的一雙兒女,莊逍、莊遙,分別跪在黑棺兩側,表情平靜地聽著他們的阿大為他們的娘親唱歌。 在棺木正前方,通常是來賓憑吊之處,莊周叉開兩腿坐著唱歌。兩腿之間擺著他夫人洗梳所用的陶盆,莊周邊唱邊用手拍打,發出有節奏的“嘭嘭”聲。 歌曰: 噫吁唏 人生天地,白駒過隙。 忽然翛然,莫不泰然; 注然勃然,莫不出焉; 油然寥然,莫不入焉。 已化而生,又化而死。 生物哀之,人類悲之。 解其天韜,墮其天帙。 紛乎宛乎,魂魄將往。 乃身從之,乃大歸乎! 不形之形,形之不形。 …… 只此幾句,莊周顛來倒去地唱,一遍又一遍地唱,時緩時急,時高時低,兩手的指與掌靈活變化,交錯擊打陶盆奏和,看來心情不錯,怡然自得,顯不出絲毫哀傷。 陳軫目瞪口呆,良久,悄聲問監河侯:“你的莊兄他……與夫人關系不睦嗎?” “琴瑟和鳴?!?/br> “可這……”陳軫指向莊周。 “呵呵?!北O河侯干笑一聲,算是應對。 果然,站在他一邊的惠施也是看不下去了,重重咳嗽一聲,慢條斯理:“莊周,你唱夠了沒?” 莊周停止歌唱,看過來。 “叫我怎么說呢?叫我說什么呢?”惠施慢悠悠地數落起他來,“在今天這個日子,莊兄你不加哀悼,反倒鼓盆而歌,是不是過分了呢?” “咦,姓惠的,你且說說,在下怎么就過分了呢?”莊周緊盯住他。 “人生在世,莫大于生死?!被菔┑美砹?,晃起腦袋,“逢生祝賀,遇死致哀,這是人之常情。嫂夫人自從守了你,為你含辛茹苦,為你生兒育女,餓了你不疼,病了你不憐,從未過過一天好日子,貧苦一生,勞碌一世,今日身死,莊兄不哭也就是了,這還鼓盆而歌,難道不過分嗎?什么白駒過隙,什么莫不泰然,莊兄你……難道就沒想過,自今而后,誰會日夜伴在你身邊,噓你寒,問你暖,為你做上一日三餐呢?” “唉,你呀,”莊周長嘆一聲,“天天如斗雞一般尋人爭名論實,卻在名實跟前不知名實??!” “喲嘿,”見他扯到名實,惠施來勁了,靠棺席地坐下,扎下論辯架勢,拖長聲音,“你且說說我惠施怎么就不知名實了呢?” “就說這個生死吧,”莊周將陶盆推到一邊,“莊周原還以為你參透了呢,今日看來,你是既不知生,也不知死呀!”指向棺木,“那人曾是我妻,而今長已矣,我莊周怎么能不哀傷呢?然而,”頓一下,眼角斜向陳軫,目光漸漸落在他的衣冠上,“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呢?” 此時的陳軫不只是目瞪口呆了。在陳軫眼里,惠施已是高深莫測,讓人忌憚,不想今日卻被一個半瘋半癲、貧困潦倒的人這般居高臨下地予以駁斥,這…… “就名實而論,生即不死,死即生滅!”惠施辯道。 “何為不死?” “有氣即不死,無氣則死?!?/br> “說得好?!鼻f周侃侃而論,“仲尼說,‘未知生,焉知死?!字倌崴侵徽撋?,不論死呀!然而,死怎么能夠不論呢?照仲尼的話換過來說,當是‘未知死,焉知生?!热荒阄以诖苏務撋?,敢問惠兄,生從何來?死又何去?”再指棺木,“具體到她,生之前,她在哪兒?” “這……”惠施急了,“生之前,她什么也沒有呀!” “如你所言,”莊周接道,“出生之前,她什么也沒有,無聲、無色、無味、無形。無即沒有,沒有即無。她是從無中來的。無即無氣,無氣即死。忽一日,父母交合,陰陽華育,她變作有了,成為胚。有即有氣,有氣即生,生即不死。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生變而有長,長變而有盛,盛變而有衰,衰變而有竭,竭則無氣,無氣則死,是否?” “是?!被菔?。 “生由此來,再問惠兄,死又何去?”莊周追住不放。 “這……無氣則死呀!” “正是?!鼻f周順理推道,“生則有氣,有氣則形成;死則無氣,無氣則形散。天地萬物,一切生靈,莫不如此?!痹僦腹啄?,“她從無中來,又回無中去,一如天地萬物,一如四時往來,一如所有生靈,本為自然,回歸自然,我該為她高興才是,為什么要哭呢?” “這……”惠施撓起頭皮。 “哈哈哈哈,”莊周長笑幾聲,忽地站起,“惠兄來得恰到妙處,在下坐得久了,正欲撒個歡兒呢,走走走!”扯起惠施,拖向柴扉,出門徑朝野地走去。 惠施正欲擺脫陳軫,就坡下驢,與他手挽手徑直去了。 事出突然,莫說陳軫,即使監河侯也是怔了。 待醒過神來,監河侯緊追出去,大叫:“莊兄,快回來,嫂夫人還沒安葬呢!” “煩勞你了!”遠遠傳來莊子的聲音。 望著二人漸行漸遠的身影,陳軫吧咂幾下舌頭,由衷嘆道:“神人哪!” 齊威王崩了。 威王是在襄陵被占的次日崩天的,崩于他所喜歡的雪宮。 威王崩天這日突然不癡呆了,說話做事異于常日,甚至比他生病之前還要清醒,連在花園里走路也是風風火火,內宰追都追不上。 關鍵是,威王還記起了他是齊國的王,比比畫畫要上朝。辟疆得報緊急趕來,見父親完全好轉,喜極而泣,吩咐宮女端來洗腳水,扶威王坐在龍椅上,親手為他洗腳,同時傳旨眾臣皆至雪宮,上大朝。 威王的腳還沒有洗好,鄒忌就趕到了,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趨進宮門,一頭撲在威王腳下,叩首于地,放聲悲泣:“我的……好陛下啊……” 鄒忌泣過幾聲,在辟疆吩咐下向威王稟報近期發生的齊魏韓三國大戰。聽到孫臏詐死、龐涓伐韓、孫龐智斗、孫臏在馬陵設伏殲滅魏國虎賁、射殺魏國太子、主將龐涓自刎等特大喜訊,威王心花怒放,在一聲“哈哈哈哈”的長笑聲中突然噎氣,身體劇烈顫動,踢翻洗腳盆,溘然逝去。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在場所有人,包括辟疆,無不驚呆。待回過味來,雪宮悲聲一片,尤其是辟疆,哭得死去活來。 接旨上朝的眾臣紛紛趕到,見宮中是這般光景,無不悲切。 事有湊巧。就在雪宮一片凌亂之時,田忌的戰報來了,且是急報,只稟報一事:楚國昭陽于昨日凌晨襲占襄陵八邑。 辟疆卻是無暇顧及這事兒了,傳旨鳴喪鐘,舉國致哀。次日大朝,辟疆無懸念承繼大統,立公子地為太子,正式坐于龍椅,接受群臣朝拜,是謂齊宣王。 在威王入殮之后的第三日,宣王大赦刑獄,啟用新人,并以叛國罪處死牟辛,懸其首于稷門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