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永嘉唇角笑意更冷,她從沈邵面上移開目光,又嗤笑一聲。 她現在倒是明白,沈邵為何要在御門后面新修一座朝疏堂,為何昨夜想盡辦法要她留宿在御門,為何怎樣都不肯她回雀陽宮和長公主府。 她離京一年之久,他竟連她已身死這樣可笑又無恥的局布好了,為了抹殺她是他阿姐的身份,抹殺他們之間不-倫的關系,他竟將她這個人都一并抹殺了。 倒是好算盤好主意,難怪他幾番與她提及,要封她為皇貴妃,讓她入后宮,原來不是他瘋了,是她低看了他的算計。 沈邵能感覺到永嘉此刻憤怒至極,她不必吵,不必鬧,光這樣的眼神,便足夠讓他心慌無措。 他大致已經猜到,她為何會這般憤怒。 沈邵一時嗓間發癢,他喉結上下滾動了動,接著面上又填上笑來:“你是不是聽說些什么?朕正有話要與你解釋…此地不方便,先隨朕回去可好?” 永嘉聞言,抬眸目光掃過殿中,正見書昭儀的背影隱入后殿,她又抬眸去看沈邵,見他等待的神色里填滿了祈求。 永嘉微微有些意外,她此番倒沒拒絕他,起身向殿外走。 沈邵卻沒及時跟上,而是往寢殿中去見了書昭儀。 書昭儀即便躲在寢殿里,也大致將永嘉和沈邵在外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她聽到行來的腳步聲,連忙轉身離開殿門。 她正走到寢殿中央,忽聽見殿門被‘吱呀’一聲,被從外頗為用力的推開。 書昭儀心上微驚,連忙轉身,正對上天子微沉的神色,她周身一緊,匆忙跪地請安。 沈邵踏入寢殿,垂眸瞧著緊張跪地的書昭儀:“你都與長公主說什么了?” *** 永嘉先離開鐘月殿,回頭不見沈邵身影,也未停留,直奔后殿門,往雀陽宮去。 王然等候在殿門口,他眼瞧著永嘉愈走愈遠的身影,不禁向殿內張望,仍不見沈邵的身影,不禁疑惑。 沈邵走出寢殿,又一路出了鐘月殿,果不見永嘉身影,他側眸去看王然,不及開口,王然已垂頭回答。 “殿下獨自往雀陽宮中去了?!?/br> 如今是白日里,鐘月殿的宮人多有來回,沈邵沒走后面的小路,他帶著王然從鐘月殿大門出,乘著御輦,繞了大半個御花園,才抵雀陽宮門。 沈邵將下人連帶著王然一并都留在了宮門外,他自己推門入內,穿過廣闊的庭院,往寢殿中去。 他輕輕推開殿門,試探的傾身往里面望了望,又輕手輕腳的走進去。 永嘉知是沈邵追來了,她頭也未抬,目光繼續落在窗邊盆栽的一株梅上。 沈邵慢慢走到永嘉身邊,又在她對面的小榻上坐下,他手臂搭在幾案上,身子稍稍前傾,與她湊近些,面上笑意帶了幾分討好的意味。 “朕知你在氣什么,可就算是十惡不赦的犯人,臨死前也總要聽人說一句辯白不是?”沈邵笑著開口:“何況是像朕這般冤枉的?” 冤枉? 永嘉聞言神色微動,她的目光慢慢從梅枝移看向沈邵,她只望著他不語,似在等他口中的辯白。 沈邵見永嘉終于肯看自己,面上的笑不禁深了幾分,他表情一時分外無辜:“這事…還得等小六回來,一起與你解釋?!?/br> 永嘉眉心微蹙:“與桓兒有何關系?” 沈邵聳了聳肩。 沈邵剛離開鐘月殿時便命人將安置在宮外的沈桓和姜尚宮一并接回宮來,他與永嘉在雀陽宮中靜靜坐等,如今快至晌午,兩人一早上都沒用早膳,沈邵好歹在朝上還吃了兩口點心,他怕永嘉將自己餓壞了,便起身,打算去宮門外喚王然備膳送來。 他剛一起身,便驚動永嘉的目光直直看來。 沈邵注意到永嘉的目光,她似在盯他,怕他“畏罪潛逃”了似的。 沈邵不禁笑起來,忍不住與她打趣:“怎么,怕朕跑了?”他說著,趁機走到她身邊去,指尖拉起她寬松的衣袖往手腕上一纏:“不如將朕綁了,朕無論去哪都逃不了你的掌心?!?/br> 永嘉看著湊來的沈邵,不禁輕輕蹙眉,她腕上微微用力,將衣袖從身上手上拽回來。 沈邵好似料到永嘉不會打理自己,他兀自尋了會趣,便轉身出門去傳人備膳,吩咐好后,又急急趕回來,陪她靜坐。 御門其實早備好了膳,結果永嘉和沈邵二人都一口未吃,如今去傳,很快就有膳食送來了雀陽宮。 沈邵親手給永嘉盛粥。 永嘉原是被氣的沒胃口,但聞到粥香,身子卻也餓了,她看著沈邵在手中舉了半晌的粥,才緩緩抬手接過。 永嘉捧碗喝了口粥,倒是意外的極好喝。米粥被煮得噴香軟糯,內里配著幾味中藥,帶著淡淡的草藥香,入口沒有絲毫苦澀,細膩甜滑。 沈邵透過永嘉眉眼間的神色,猜出這粥是合她胃口的,他心里暗暗記下,也給自己盛了碗粥,嘗起來,心覺果真好喝。 *** 沈桓和姜尚宮是比沈邵和永嘉提前到京的,抵京后就被沈邵安排在離皇宮不遠的宅院里,去接人的長侍也算辦事利落,不過兩刻鐘,便將人接到雀陽宮中。 沈桓入殿時,永嘉和沈邵仍面對面坐著用膳。 沈邵率先開口,望著沈桓:“老六,可用過膳了,朕命人多備副碗筷?” 沈桓聞言,沉默未答,他目光從沈邵面上移開,徑直走到永嘉身邊去。 永嘉放下碗筷,她上下看過沈桓,見他一切安好,也算放了心。 沈邵默默瞧著永嘉對沈桓的關心,又喝了口粥,忽覺得沒那般甜了……他三口兩口將碗中的粥吃光,放下碗筷,又拿起案上備著的手帕,擦了擦嘴。 王然在外頭時刻關注著,見此,立即將備好的茶水遞上,沈邵先漱了口,又接過一盞新烹的茶,慢條斯理的嘗了嘗。 如今沈桓已到,永嘉眼看著沈邵的舉動,不由開口催促。 “陛下如今可以說說,為何合宮人都以為我死在瑯琊了?” 第110章 朕后悔了 永嘉此話出口, 倒先是沈桓面色一變。 沈邵眼瞧著沈桓的臉色,他此刻倒是不急了,緩緩放下茶盞, 對上永嘉微冷的神色,開口道:“這事, 還要問問咱們惠王殿下, ”他說著, 轉頭去看沈桓:“六弟,你說呢?” 永嘉順著沈邵的目光, 也看向身邊的弟弟, 她不解此事究竟與沈桓有何關系。 沈桓對上永嘉和沈邵一齊投來的目光, 心里一時緊張,隨即又很快覺出不對勁,他不敢直視永嘉,卻盯著沈邵開口:“陛下莫非覺得此事與你無關?” 永嘉聽見沈桓這話,更覺意外, 如此聽來,便是沈桓對此事也是早已知情,甚至有所關聯…… 沈邵故作無辜的聳了聳肩。 沈桓見此便氣不打一處來, 他盯著沈邵:“我這么做還不是因為你?若非你緊追著阿姐不放, 我又豈會出此下策?我只是想替阿姐求個清靜罷了?!?/br> 永嘉越聽越糊涂:“桓兒,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桓聞言, 原本對著沈邵頗足的氣勢,霎時間弱了下去,他格外緩慢的轉身,看著永嘉的神色透出幾分小心:“阿姐……” “我提前尋了當地最有名望的陰陽先生,說是對活人無礙的, 才敢去刻假碑,”沈桓到底還是將自己在瑯琊做的事招出來,他不肯自己背鍋,一并拉上沈邵:“我原是想,能讓他徹底死心,往后我們也能清靜了…可不想他喪心病狂,見了假墓還不死心,偏偏自己跳下去挖……” 永嘉早被沈桓做出的事驚到,又聽到沈邵去挖墓,更是發怔,她不禁轉頭,目光直直的去看沈邵。 沈邵哪里又不心虛? 他輕咳一聲,低下頭,躲閃不語。 沈桓一直沒敢與永嘉交代此事,也是壓在心里多時,今日說出口,也算了了一樁心事,他格外愧疚的道歉:“阿姐你可氣我?” 沈邵聞言,也連忙抬頭,想看永嘉的反應。 永嘉此刻,震驚大于意外,她全部的心思,都停留在那句‘沈邵命人挖墓’,沈桓后頭的話,她幾乎未聽入耳里。 永嘉久久不語,沈桓和沈邵各懷心思,卻一樣緊張。 沈邵率先起身,他拉起沈桓便向殿外走,口上說著:“阿姐自然生氣,走走走,你先出去……” 沈桓原是不肯,到底被沈邵推著,兩人一同出了殿門。 走下臺階,沈邵又一路推著沈桓往雀陽宮外走,沈桓終于甩開沈邵的手,神色不善的盯著他。 沈邵自然知道沈桓的目光是何意,他故作不懂,轉了話題:“朕想著你從前在吏部做的不錯,如今回來,再去吏部如何?” 沈桓一直盯著沈邵,聽他此刻的話,神色更冷,他頗覺可笑:“陛下也曾想至我于死地,你對我母妃的種種,對阿姐的種種,難道你自己現在全都忘了?” 沈邵聞言,神色一點點暗下去:“朕沒忘?!?/br> 沈桓聽了更氣:“那你還……你難道不覺自己錯了?” “你固然是受了旁人的蒙騙,可我沒辦法替阿姐大度的原諒你,我們既都受了傷,便彼此放過,各尋清靜不好嗎?” 沈邵想回答不好。 他已嘗過沒有永嘉的滋味,刀山火海還是富貴安逸,沒有她的生活,他感受不到有何意義。 “朕自然知道自己做錯了,”沈邵目光堅定的看著沈桓,直言開口:“朕如今后悔了?!?/br> 這話,不像是皇帝說出口的。 沈桓也沒料到沈邵能說出這樣的話。 “朕后悔了,”沈邵說得坦坦蕩蕩,平靜的像是在說今日的天氣,這聲后悔,比他曾經日里夜里,實實在在的煎熬,太輕巧不過。 “你悔了又如何?”沈桓反問:“你后悔,阿姐就一定要原諒你嗎?” “可朕放不下,朕現在什么都可以不要,獨不能失了她?!?/br> “那你更該放了陸翊?!?/br> 沈邵聞言,有些頹廢的苦笑了笑:“誰又稀罕他那一條命,可朕放了他,永嘉一定會離朕而去,去找陸翊,朕不敢再冒險了,朕經不住再失去她一次?!?/br> 沈桓看著沈邵,忽覺出些可悲。 雖然如今他位登九五,凌駕于全部兄弟之上,可沈桓仍覺得自己比沈邵幸福的多,自幼便比他幸運。 他的母親雖不是皇后,他也不是太子,可是母親溫柔,從不苛求他做任何事,父皇待他也是分外疼愛,皇子里,他大抵是父皇最疼愛的兒子。除了父母的疼愛,他還有阿姐,從小到大,又有誰不曾羨慕他有阿姐? 沈桓知道,沈邵也羨慕,比旁人更羨慕。 皇后強勢,沈邵自幼為儲君,務必事事出眾,他必須比所有的皇子都優秀,父皇忌憚何家,又因早早立下的諸位,很少與沈邵親近。 年少時,沈邵不僅與阿姐感情好,兄弟里,與他也是最親近的,若往后的歲月,一直兄友弟恭下去,對他們任何一個人來說,又何嘗不是美好的? 可人會變,命運會陰差陽錯。 “三哥,”沈桓沉默半晌開口,這稱呼遙遠,喚出口時,太過陌生。 沈邵聞言,神色隱隱一動,帝王的鍛煉,他的情緒早已深不可查。 “其實你從不懂阿姐,”沈桓望著沈邵:“你覺得一直這般下去,你又能得到什么結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