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張家?”沈邵聞聲低喃,他想起曾聽人說,何家偏房的一個庶子曾在皇宮里將張太醫于庭前殺害,他那時還在從北疆趕回來的路上,歸京后聽說父皇處置了何家庶子,安撫了張家,后來事情太多,此事如浪淘沙,被遺忘腦后了。 賀顯將文思皇后所服的毒藥藥性告知沈邵,說明從毒性來看,何皇后所中的毒與淑太妃無關,又說明當年祖父被何家人殺害,就是為了掩蓋此事。順便將這些年里,何家如何打壓張家,通過各種手段,不許張家子弟接近御前的事都說了出來。 永嘉一直望著沈邵的背影,待賀顯將話說完,她明顯能夠察覺到,沈邵整個人更加頹廢。 她是恨過沈邵,但是如今,她更恨何家。 文思皇后自以為是愛子深遠,但用心不純,若非父皇及時發現阻止,那害死的便是桓兒,或許還會有沈邵的前程名聲。 何家更是用心歹毒,為了何家的利益,他們拼了命的想將沈邵撫上皇位,為此何長鈞不惜連自己的親meimei都舍棄,編織一個謊言仇恨,欺騙沈邵,讓他不顧父子親情,手足之情,登上九五之尊。 可憐沈邵不在京城,北疆五年的風沙,讓他對京城中的她們都陌生了,反而更親近朝夕相處的舅舅表兄,所以他毫無防備的被由他母后和何家人一手編織的圈套套住,騙得死死的。 沈邵命人將賀顯送回張家,又將籍尚宮等人全部壓下斬首,但獨獨留了常德的命。 永嘉不明沈邵的安排,但她已無心參與,往后便是他與何家人的恩怨,與她與弟弟與母妃都無關。 自見到籍尚宮后,沈邵一直沒有回頭,如今所有恩怨落幕,寢殿之中,唯剩他們姐弟三人。 王然識相的與姜尚宮一起退到門外。 沈桓盯著沈邵一動不動的背影,上前一步,將永嘉擋在身后,他一雙眼警惕的盯著沈邵。 時間似乎在此刻靜止了。 沈邵僵直站了許久,終于嗓音顫抖著開口:“老六,朕想與你jiejie單獨多幾句話?!?/br> 沈桓聞言一愣,沈邵前去邊關前,所有兄弟里,他們是最親近的,他從不與其他兄弟似的喚沈邵太子殿下,只叫三哥,沈邵從不惱他,喚他小六,有時也會隨著阿姐的口吻,喚他桓兒。 但時光無情,物是人非,他們都變了,再也回不到曾經。 沈桓沒有動,而是轉頭看向永嘉,征詢她的意見。 永嘉曾經想過,真相大白的那天該以何樣的姿態面對沈邵,但這一日在今天到來時,她曾經所有的設想準備都變成了浮云,她已不知要如何面對沈邵,她們之間的裂痕,永遠無法修補,從前所經歷的事,也讓她們再無法回到從前。 永嘉對上沈桓詢問的目光,點了點頭。 沈桓見此,似有一聲無奈的輕嘆,他轉身向殿外走,路過沈邵時,腳步有一瞬的停頓,最終仍是什么都未說,走了出去。 夕佳樓外的花兒開的艷俏,在這繁華的盛夏里,沈邵背影孤寂的站在寢殿中央,周身卻覺不出一絲暖。 他們二人都未開口,殿中陷入長久的沉寂。 “永嘉,”不知多久,沈邵終于張口,嗓音一片沙啞。 他喚了一聲她的名字,便再沒有后話,又陷入沉寂。 “陛下早派人去抓何長鈞了?為什么?”永嘉將方才的疑惑問出口。 “朕查到了,”沈邵嗓音寂寂,很是低沉:“朕那些日子沒來看你,是故意等著,你府上防守薄弱,賊人會不會再次趁機行刺?!?/br> “陛下又抓到刺客了?” “抓到了來你府上刺探消息的人,朕親自審了,是何長鈞?!鄙蛏鄣穆曇粲行┯倪h空洞:“朕今日查到人,出宮前就讓龐崇帶兵圍了何府,朕沒想到,原來朕才是局中人,一直不曾清醒的那個,朕不知道,原來你查了這么久的真相,朕今日來本想給你個交代,卻不想…” 永嘉原以為沈邵那幾日不來是為了慪氣,她也意外他會派兵去圍何府。 沈邵話落,久久聽不見永嘉的回答,他不知她此刻的反應,不知她是何神情,他背對著她久久站著,卻沒有勇氣回頭。 “永嘉,孩子沒后,朕這么久不來看你,你可怪朕?” “不怪?!庇兰位卮鸬妮p巧,毫無遲疑。 沈邵心頭隱隱作痛,他又問:“如今真相如此,你可恨朕?” 永嘉卻沉默,沒有作答。 她的沉默,像是把利刃,一寸一寸,廝磨著刺入他的心口,血rou模糊的疼。 沈邵已經沒有勇氣再去問下去。 “你身子不好,多留在府上修養,朕…回宮了?!彼f完,一時沒有動,似乎在等她的回話。 沈邵站立等了許久,沒等到永嘉口中的一個字,他肩膀顫抖,一步一步緩慢的向寢殿外走。 寢殿的門被他‘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他跨出門檻,門外是等候的王然,還有留下的沈桓與姜尚宮。 沈邵沒有抬頭去看他二人,只一步又一步向外走,走出了夕佳樓。 王然緊忙從后跟上,下臺階時,沈邵身子一個踉蹌,直直的樓梯上摔下去,王然心上一抖,他驚慌的大叫一聲,疾跑下臺階,沈邵撞壞了頭,臉上全是血,沒了意識。 王然驚慌失措,大聲傳喚轎子,帶著沈邵急急回了皇宮,傳召了一眾太醫。 沈桓看著人清理了夕佳樓臺階上的血跡,轉身回寢殿看永嘉。 “他走了,宮里太醫多,想來沒什么事?!?/br> 永嘉聞言,低低的嗯了一聲。 “阿姐…我…我聽賀醫士說,你…你…孩子……” “都過去了?!庇兰胃嬖V沈桓。 沈桓復歸沉默,有小廝從外跑回來,將信封交到沈桓手上。 沈桓將信遞到永嘉手上:“這是我命人去何府搜出來的母妃的遺書?!?/br> 永嘉指尖有幾分顫抖,她展開信,上面的字跡雖有幾分潦草,但一眼便能看出是母妃所寫,她那時候,應該已經病的握不住筆。 永嘉眼眶發濕,她望著信上的內容,忽然哭出來。 母妃最后的愿望,從未要求過什么,她知沈邵心懷仇恨,絕不會讓她入皇家陵地,她也從未稀罕過皇家的風水寶地。 母妃勸慰她,若自己死后,連京城都容不下她,便將她葬在家鄉瑯琊,魂歸故里,于她也算是最好的歸宿。 沈桓抱住哭得傷心的永嘉:“阿姐…都是我不好,讓你和母妃受了這么多委屈,是我不孝?!?/br> 永嘉不許沈桓這般說自己,她靠在他肩膀上,手執著母妃留下的遺書。 “桓兒,若離開京城,舍棄皇家的富貴,你可愿意?” 沈桓將永嘉抱得很緊:“我只要阿姐,阿姐去哪,我便去哪?!?/br> “那我們和姜尚宮一起回瑯琊,完成母妃的心愿,好嗎?” 第81章 你要離開朕嗎? 沈邵是在夜半醒的。 王然急匆匆的趕到長公主府, 吵醒入睡的諸多人,立在夕佳樓外,稟告說陛下醒了, 想見她一面。 永嘉被姜尚宮叫醒,起身梳妝, 姜尚宮看著妝臺鏡子里, 永嘉略有蒼白的面色, 不禁心疼,口上不情愿的問:“殿下, 一定要去嗎?” 永嘉閉著目, 聞言亦未睜眼, 只是嗓音平淡的道:“皇城里,天子腳下,有什么資格不去嗎?” 王然出宮時已備好的馬車,從長公主府接了永嘉,便直奔皇宮御門。 永嘉已經許久沒有入宮, 其中經歷了太多事,她已經記不起,從前最后離開御門那日, 都曾是何光景。 走入正殿, 穿過廊道,進入內室, 御榻前是長萬正在侍奉湯藥。 王然走上前,從長萬手中接過了藥碗,長萬連忙垂頭退下。 永嘉一步步走到床榻前,榻上沈邵正坐著,額前包著絹布, 額角處似有血跡隱隱透出,他沒有蓋被,一身白色寢衣,肩上披了件玄色的單衣,似乎摔得不輕,臉色、嘴唇血色褪盡,一片慘白。 他正仰頭看著她,唇角顫動,但許久也未能說出一個字。 王然從旁暗暗打量,他適時上前,將手中捧著的藥碗遞給永嘉。 永嘉看著遞到面前的碗,又看了看垂著腦袋不肯看她的王然,最后看向沈邵,他正一動不動的望著她,突然對上她投來的目光,神色有一瞬觸動,隱隱的,但他的目光不曾移開。 御門寢殿,在此番略有微妙的僵持下寂靜片刻,最后永嘉抬手,接過王然遞來的藥碗,她走近床榻前,側身坐下。 王然立即低身退下,從外關上了殿門。 永嘉端著藥碗,指尖的溫度已經十分溫了,再耽擱一陣,這藥就涼透了,她用勺子盛了藥,沉默的遞到沈邵唇邊。 兩人同坐于榻上,距離分外的近,沈邵目光一錯不錯的留在永嘉面上,他張口含住她遞來的藥勺,將藥喝下。 永嘉垂著眸,目光悉數落在褐色的藥汁上,她只一勺一勺喂給沈邵,但卻不曾抬眼看他。 他微微向前傾著身,離她更近,她能感受到他微燙的呼吸,一碗藥見底,永嘉放了藥碗,拿起一旁的手帕,遞給沈邵。 沈邵卻不動,他手掌撐在榻上,靜靜的望著她。 永嘉的手在半空懸了一陣,見沈邵不為所動,她正欲收手,手腕卻被用力攥住。 沈邵執起永嘉的手腕,借著她的手,用她指尖的帕子,擦了擦嘴角。 他用過絹帕,卻不肯放開她,他一只手攥著她的腕不松開,另一只手將她掌心的帕子慢慢抽掉,擲在一旁。 他握住著她的手腕,將她的身子拉近,他不肯她后退,另一只手臂環住她的腰,牢牢的將她圈進懷里。 沈邵讓永嘉知道,即便他受著傷,依舊能輕而易舉的強迫她。 永嘉試著掙扎,被他愈抱愈緊。 “你會離開朕嗎?”他忽而開口。 永嘉聽著沈邵沙啞的聲音,聽他聲音里透出的顫抖,她低垂的長睫微微顫動,她困在他懷抱里許久,才緩緩抬眸,她問他:“陛下在說什么?” 他聽到她的回答,一下子將她扯進懷里,他們胸膛相依,他下顎抵在她柔弱的肩頭,他全身都在顫抖著。 “阿姐,你若怨若恨,便打朕罵朕,怎樣都好,但不要離開朕?!?/br> 永嘉似乎早料到沈邵如此,她一時沒有掙扎,由他緊緊禁錮著,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漸漸與她自己的心跳重合。 沈邵話落,久久見永嘉不言不動,他緩緩放開她,雙手抱住她的肩頭,微微低下頭去看她的反應。 “朕往后好好補償你,補償你母妃,朕明日便將父皇的遺詔公告天下,追封你母妃為皇太后,與父皇同葬在一處,好嗎?” 永嘉覺得有幾分可笑,曾經沈邵以為母妃害了文思皇后,難容她葬入皇陵,如今她知道,文思皇后曾想殺害桓兒,母妃又怎么可能想與殺子仇人同葬一處。 “不必了…”永嘉開口回絕。 “陛下看到的那封遺書,是何鐸是偽造的,何家人的用心,如今想來陛下也明白了,臣母妃真正的遺愿,是想魂歸故里,葬在瑯琊的鄉土下,陛下若真想補償,不如許臣將母妃的陵墓南遷回瑯琊?!?/br> 沈邵聞言先是一愣,他對上永嘉投來的目光,緊接著連連點頭。 “好,好,朕都依你,只要你想,朕都依你?!?/br> 永嘉向沈邵道了聲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