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折騰完,已經快十二點了。 女人用搪瓷臉盆接了涼水,簡單地擦了擦身子,又用熱水燙了腳,也準備睡了。 不想剛躺下,丈夫就纏住了她,意思很明顯。 她毫無反應,像條死魚,又冷又白。 惹得丈夫心頭火起,重重地扇了女人一巴掌。 打完這一巴掌,酒勁又起來了,火氣似乎也下去了,于是便又睡著了。 女人聽著丈夫的鼾聲響起,在黑暗中翻身下床,走出了臥室。 她又打了盆涼水,開始擦拭皮膚,這次用的力氣很大,皮薄挨不住力氣,泛起大片紅痕,可女人不在乎,她一遍遍地擦著。 似乎要擦掉一切污穢,方能罷休。 再回臥室的時候,女人臉已經腫得老高,她縮在床邊,側身躺著,盡可能離酣睡的丈夫遠一些。 閉上眼,耳朵邊聽到的不是丈夫的呼嚕,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罔市,你要忍,忍到上大學就好了,到時候媽說什么也跟他離婚,你帶上媽去念書,媽到時候給人家做保姆,南方工資高,能掙到供你讀書的學費?!?/br> 可惜她沒忍住。 念高中的陳罔市從自己房間沖出來,她媽已經被她大大打暈過去了,她很怕,她怕她媽被打死了。 她抄著剪刀從背后捅了她大大,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力氣有那么大,能捅得那么深。 爸媽都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陳罔市摟著mama哭,又害怕又痛快,這下好了,他們一家三口再也不用相互折磨了。 可她媽當時只是痛昏過去了,醒來就看見丈夫躺在血泊里。 她倒是沒有慌,她燙了熱毛巾,給女兒擦臉,讓陳罔市換了校服穿,把她推出了門。 “乖囡,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今天一早就去學校自習去了,聽到沒有,你不是說你們學校圖書館禮拜天人很少么,就去那里?!?/br> 乖囡,是她大大在他心情好時對她的稱呼。 他是南方人。 她媽給她頂了罪,法院判她防衛過當致人死亡,有期徒刑六年半。 可她沒能等到她媽出獄,她二十歲結婚,她媽在一年后,于獄中自殺,沒人知道為什么。 其實她知道。 這個老實巴交的女人,一直惶恐于女兒弒父,她覺得這是有罪的,她在獄中偷偷跟別的女犯信了佛教。 可還是抵擋不住那股恐懼,她最終選擇了拿自己的命抵丈夫的命。 她在獄中給女兒寄了最后一封信。 罔市,你以后可以心安了,會有好命的。 第132章、影展(下) ... 雖然能看出卓然在《螳》中,跟以往的他相比,有了不小的轉變,但是繆曜文也發現卓然并未收起他的陽性氣質,正相反,他毫不吝嗇地使用著它,夏天的燥熱焦灼,那種炎炎夏日,欲使人溺水般窒息與壓迫,卓然的電影風格完美映現。 只是以往極端的敘事變為了此時的電影整體氛圍。 卓然太聰明了,他清楚地知道風格是無法突然轉變或者完美隱藏的,他明白這一點,所以他進行巧妙的轉變。 而陳罔市則是陰性氣質的體現,群相戲中,陳罔市總是很醒目,繆曜文起初搞不明白為什么他會有這種感覺,這不是一句遲念的演技足夠好就是能解釋的。 看著看著,繆曜文明白了。 然后渾身一陣顫栗。 這種效果當然對演技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遲念通過她與電影時空的不兼容,通過她與卓然氣質的對立,制造了一種象征。 卓然作為導演,他的氣質當然籠罩全片,每個場景,每個演員身上都染上了明顯的氣味。 這就是被稱為導演風格的東西。 而遲念飾演的陳罔市身上,沒有這種氣味,所以她在群相戲中才會那么醒目。 陰與陽的對立,導演強大,角色弱小,所以力量的天平會逐漸失衡。 《螳》里每逢陳罔市獨處時,總有空鏡出現,它們代表以陳罔市視角看到的生活環境,在她獨處的時候,這座粗礪黯淡,骯臟庸俗的北方平原小城突然煥發出一種光,眼之所及,目光可抵達之處,都變得溫柔細膩起來。 彌漫全片幾乎無所不在的窒息感在空鏡里消失無蹤。 這讓觀影者不時得到了有效的紓解,能稍稍松口氣。 可繆曜文卻覺得越來緊張,他此時已經弄明白了卓然的手法。 空鏡隨著時間線,一個比一個美,也一個比一個短暫。 卓然在徐徐展開他的布局,步履緩慢,但是他極有耐心,以均勻的速度收緊套索,掛在陳罔市脖子上無形套索。 卓然把他自己的視角升至半神的位置,他自己充當手持鐮刀的死神,蒼白酷熱的夏天就是他的化身。 這位神,已經為陳罔市選定好結局,他要在這個夏天里,扼死她。 他是一切無法言說之惡的代言人,或者說,他是命運的行刑人。 死神不動聲色,他不需要主動,陳罔市會被命運推向套索,是她自己將這套索掛在脖子上。 死神要做的,只是最后的步驟―― 用力一抽。 電影在陳罔市回顧自己殺夫真實過程的畫面中緩緩走向結束。 從陳罔市舉起刀的那一刻開始,繆曜文就覺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溺水了。 整個故事,宛如黑暗中一條彌漫著熱氣與腥氣的大河,人性的卑劣復雜,社會的骯臟難言,個體的痛苦悲欣被全部吞咽。 陳罔市可以意外殺死自己的父親,也可以故意殺死自己的丈夫。 可是然后呢? 她殺不死命運,殺不死環境,殺不死文化。 恰恰相反,她被制造父親與丈夫的那些東西殺死了。 整部影片,不凄厲,不極端,但是卻讓看懂的人體驗到了極端的殘酷。 卓然跟遲念聯手,用一部影片強迫繆曜文回顧被這些年來被他自己所忽略,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畫面。 即使非常幸運,在沒有暴力土壤的家庭長大,也會成長過程與一些人一些事擦肩而過。 那些人在被傷害后,行走于人前時,會露出跟陳罔市一模一樣的神情。 那些神情總是讓繆曜文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那是一張又一張,為傷痕感到恥辱與羞懺的臉。 電影中的一個個角色與繆曜文記憶中的舊日親友,熟人混合在一起,真實與虛構交織纏繞。 繆曜文以往瀏覽那些與暴力與傷害有關的社會新聞時,為了避免情緒被敗壞掉,可以盡快切屏,通過獲取別的快樂型信息來替換,以使自己獲得喘息的空間,將那些殘酷的現實迅速被遺忘。 可《螳》使繆曜文無法出逃,它輕而易舉地捕獲了他,這條黑色河流緩緩流過他的咽喉,他的心臟,讓他在生理上產生了干嘔的欲望,他的心臟在鈍痛。 情緒混沌一片,繆曜文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覺得有些熱,電影里的夏天似乎被移植在了電影院里,那種無處不在的沉悶暑氣與燥熱,后背為此出了一層薄汗。 不管是蓄謀的分裂式表演,還是混沌著的反殺。 這個女人,這個叫陳罔市的女人。 跟現實中無數個被家暴,被毆打,被虐待的女人,都不是螳螂。 不是妻子吃掉丈夫的天性。 人類數萬年演化史導致的生理差異,和幾千年來的社會史所塑造的心理差異,造就的是丈夫吞吃妻子的天性。 強者欺負弱者,弱者欺負更弱者。 在社會生活中不得志的丈夫,通過對妻子的施暴來獲得可憐的自尊與心理平衡。 他們對人世的軟弱無力,轉化為在她們身上的暴力。 作為人的無能,靠作為獸的力量和體格優勢去發泄。 以這種天然的體力差跟長達幾千年的社會心理枷鎖來虐待自己的妻子。 是一種生理上的虐待,同時也是心理上的吞吃。 直到某一天,因為一個意外,妻子的生物本能發生作用,她們發覺如果不殺死這個被稱為丈夫的人,就無法活下去,于是就選擇了最極端的方式。 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對待她了。 從人到獸 只有 一步之遙 這就是,人類與惡的距離。 從故事被以文字的形式固定下來開始,《螳》這個名字,就已經脫離了作者意圖,在電影的改編里,它的反諷意味,更是被展現得淋漓盡致。 一個女人的“絕處逢生”? 以殺死善良天性,殺死人性為代價,換取到的只是如獸類般活著的“生”。 繆曜文兩眼無神,連跟卓然打聲招呼道個別都忘了,他跟隨著其他普通觀眾,夢游一樣離開了放映廳。 柏林柏林室外寒冷的空氣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這才如夢初醒,覺得返回了人間,回到了正常的時空。 可電影帶來的情緒還粘連在繆曜文的情緒上,他吐了口氣,有些茫然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扭頭尋找同來的何偉,還好,何偉就走在他身后,看神情,也跟夢游似的,整個人都恍惚了。 兩人視線交接,嘴巴同時張了張,卻都沒發出聲來,因為皆不知道此時該說些什么。 繆曜文心臟上的鼓漲痛感仍未得到消除,他覺得如今唯一能概括出來,形容心情的詞是難過。 可這個詞壓根不足以概括他此刻復雜的心緒與感受。